問完一個又一個,問完一家又一家,都沒印象。
問到最后一家時已經很晚了,客人不斷起身,匆匆離去。一直問到人家關門打烊,二人才走出酒吧。
夜色很美,風很涼,幾個意猶未盡的男男女女追逐的打鬧聲,打破了空曠街道的寥寂。折騰了大半夜一無所獲,姜怡灰心喪氣說:“被害人窮成那樣,都快吃完上頓沒下頓了,怎么可能來這種地方。”
“一張門票幾十塊,頂他一天生活費,想想也是。”韓均摸了一把臉,喃喃地說道:“被害人是外來人員,我們這邊查不到很正常,問題是已經七天了,監獄和戒毒部門怎么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姜怡被說糊涂了,微蹙起黛眉問:“師傅,您是不是發現了什么?”
她明天就要回江城市局刑偵局上班,韓均不想也不能再拖下去,放緩腳步循循善誘地說道:“一個在東靖呆了好幾年的外地人,身上有那么多打斗留下的傷痕。我們幾乎可以確定他起碼進過兩次以上醫院,做過兩次以上手術。
我跟東靖市局寧局長打聽過,他告訴我東靖治安管理非常嚴,只要是打架斗毆受傷進醫院的,醫院都會及時報警。而一個多次因打斗進過醫院的人,卻沒有案底!生姜,你是公安,并且在刑警大隊警務室呆過大半年,你想想他能是什么人?”
看著她絞盡腦汁的樣子,韓均提醒道:“想想你經手過的那些賬目,有沒有不太好入賬又必須報銷的。”
姜怡醍醐灌頂般地明白過來,驚呼道:“線人!”
韓均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接著道:“我問過你們吳局,他說國家層面沒有立法,對線人的監控、赦免、報酬和保護等方面存在很多問題,沒有國外那些‘證人保護計劃’之類的措施,酬勞又不高,絕大數職業線人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膽中,經常換電話號碼,不停換住處,手機通訊錄里從來不敢留真名,身份證也不敢帶在身上,生怕連累家人。”
被害人機智、聰明、靈活,扮什么像什么,在魏家巷住了一個多月,房主和周圍鄰居都以為他真是做生意的。租住房周圍有好幾個棋牌室,可他卻寧可每天步行20多分鐘去更遠的麻將館,顯得很謹慎。
對普通人而言“線人”似乎很遙遠,或許以為只有電影和電視劇里才存在。姜怡則不然,她是警察,并且出生和成長在一個警察家庭。
她父親就有一個線人,原來跟欺行霸市的托運站老大做事,后來偷偷摸摸地出來認識她父親,給公安做起線人。那個具有黑社會性質的團伙接二連三地被警方打擊,引起團伙成員的懷疑,結果腳筋全部被人挑斷了。
這樣的案例西郊分局也有,刑警大隊長劉義朋的一個線人在舉報一起販毒案后就人間蒸發了,再也沒有看見過他,怎么聯系都聯系不上。
“師傅,您這一說我發現被害人真可能是線人,靖東分局查不到他身份很正常,畢竟線人大多是為錢賣命,辦特情備案手續的很少,估計在公安局根本沒檔案,只是私下里跟某一個干警聯系。但這一推測完全建立在他那些傷都是近年留下的基礎之上,驗尸報告里好像沒說那些傷有了多長時間。”
“這跟個人的體質、恢復能力和營養有關,法醫根本無法判斷。”
這個推測很合理,同時又很大膽。
姜怡沉思了片刻,輕聲提醒道:“師傅,想證實這個推測不難,市局不太可能,靖東分局更不可能,市區幾個分局也不太可能,只要問一下南山等幾個縣市局不就成了。”
“但我們現在是在幫司法局辦案。”
韓均遙著遠處的出租車,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他真是線人,肯定得罪過很多人,肯定有很多人因他入獄。在社會上他很低調很難查,但監獄里應該很好查,或許是照片不夠清晰,不然不會到現在都沒消息。”
剛伸出胳膊,準備喊出租車,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回來一看,原來其中一個酒吧的DJ。穿得花花綠綠,頭發染得黃黃的,見他真是沖自己來的,韓均嘴角邊勾起一絲笑意。
“這里人多眼雜,說話不方便,我帶你們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他似乎怕別人看見,很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后故作不認識的走在前面。
姜怡欣喜若狂,禁不住拉了下師傅的手,韓均笑了笑,帶著她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左拐右拐,拐到一條幽靜的小巷子里,DJ突然回頭問:“警察同志,小西川是不是出事了?”
韓均反問道:“你沒看過我們手里的照片,怎么知道我們找的是誰?”
DJ顯得很緊張,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們在酒吧打聽時我瞄了一眼,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當時人太多,而且什么人都有,我沒敢說認識。”
姜怡激動不已,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立即掏出照片讓他再認一次。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指著手機電筒照射下的照片,非常肯定地確認道:“就是小西川,雖然有點模糊,但我不會認錯的,警察同志,他是不是出事了?”
韓均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緊盯著他雙眼問:“小伙子,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DJ不假思索地回道:“去年11月22號,我記得很清楚,我們是21號發工資,他是第二天來借錢的。”
“上午還是下午?”
“下午。”
“你借給他多少錢?”
“1000,我工資本來就不高,只能借給他這么多。”
時間對上了,錢基本上也能對上,韓均趁熱打鐵地問道:“你為什么借錢給他?”
DJ忐忑不安地說:“我剛來南山打工的時候跟他住同一個院兒,我們都是外地人,我沒錢時他幫過我,他走投無路,他沒錢的時候我肯定也要幫他。警察同志,小西川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死了,被人殺了。”
DJ流露出一臉痛苦的神情,咬牙切齒地說道:“就知道會出事,就知道會出事,他是你們害死的!他為你們得罪過那么多人,辦假-證的、開賭場的、販毒的、帶小姐的,想報復他的人太多了,被打過那么多次,每次都被打成那樣。可你們呢,不但言而無信,還當那么多人面出賣他!”
韓均緊抓著他胳膊,一臉誠懇地說:“小伙子,我們既然能找到這里,就意味著想把事情查清楚。就算你不說,我們也能從其他途徑了解到。但如果你能幫助我們,那我們就能少走很多彎路,早點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人都死了,查有什么用。”DJ甩開他的手,扭頭就要走。
韓均一把拉著他,冷冷地問道:“你知道他很多事,而這些事他是不會輕易告訴別人的,說明你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好。小伙子,他現在死了,死得很慘,難道你不想幫他報仇?”
DJ被說動了,他不僅想幫好朋友報仇,還想報復那個出賣好朋友人。
他提供的情況令人震驚,韓均把他帶到酒店,給他安排了個房間。叫醒徐小霞,讓她和姜怡一起看住知情人,然后拿起徐小霞的手機撥通了東靖市司法局王昌彪局長的電話。
“韓教授,你判斷的非常準!十點半的時候,監獄管理局陳副局長給我通報了一條線索,考慮到太晚了,怕影響你休息就沒跟你打們電話。”
“王局長,被害人是不是有個綽號叫‘小西川’,老家在西川省,來東靖已經有了好幾年,平時在南山活動,沒個正經工作。”監獄管理局那邊有了消息,王昌彪很興奮,只是這個消息來得未免有些晚,韓均感覺很是好笑。
王昌彪感覺很不可思議,緊握著手機問:“韓教授,你查到了?”
“查到點眉目,先說說監獄管理局那邊的情況。”
“是這樣的,第三監獄由于前段時間接了一個大訂單,交貨期比較急,生產壓力也就比較大。直到今天晚上,不,已經過十二點了,應該是昨天晚上收工,管教們才顧上幫我們排查。一個因組織賣-淫入獄的南山籍服刑人員,認出了被害人,其他情況跟你剛才說得差不多。”
朱俊風那天說得很清楚,轉警這件事被搞得沸沸揚揚,難受的是上面,不高興的是下面。他們這些中間的本來就是一伙的,把這個案子破了,給忙活了這些天的社區矯正民警分點功勞,搞個什么表彰儀式,回應下質疑,事情就過去了。
被害人身份已經查明,有明確的調查方向,偵破這個案子應該不難。
韓均不想再摻和,更不想再拖下去,關上房門,直言不諱地說道:“王局長,我這邊找到一個知情人,他提供情況比較全面,比較可信。我基本上可以確定,‘小西川’并不是什么游手好閑的外來人員,而是公安部門的線人。”
“線人?”
“您聽我說完。”
都快天亮了,韓均可不想耽誤時間,一五一十地解釋道:“小西川這幾年一直給南山市公安局中華街派出所的一個干警做線人,幫中華街派出所破獲了不少大案。去年上半年,南山市局刑警大隊三中隊的一個副中隊長找到派出所干警,請他幫忙提供點線索,想弄出點成績。派出所干警禁不住他軟磨硬泡,答應了,把小西川介紹給了他。
小西川正好不知從哪兒得到風聲,知道一條涉毒線索,感覺危險性比較大,問那個副中隊長要5000塊錢,那個副中隊長當時也答應了。于是他下大力氣搞,真幫三中隊摧毀了一個販毒團伙,抓了6名案犯,繳獲冰-毒1000多克和兩部作案用車,涉案金額幾十萬。
案子破了,辦案單位卻遲遲沒跟小西川兌現那5000塊錢。派出所干警只能充當黑臉去管三中隊催要線人費。那個副中隊長說給個2000吧,這對線人來說已經很多了。
派出所干警沒辦法,只能給小西川2000,并跟他說明情況。小西川是職業線人,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他氣不過,自己跑去刑警隊要。可能說話有些難聽,那個副中隊長火了,居然當著好多人面罵他是二五仔,小西川身份也就這么暴露了。”
作為一個老刑警,王昌彪比誰都清楚身份暴露對線人意味著什么,頓時怒罵道:“做事之前連蒙帶騙,做事之后就把人踢一旁,這樣下去誰還為他們做事!”
“是啊。”
韓均暗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涉毒案,兩個首犯肯定要判死刑,其中一個首犯的弟弟剛好出獄。小西川身份暴露,錢不敢再要了,于是躲到東靖。去年11月22日,也就是案發前不久,他沒錢了,只能回南山跟唯一的好朋友借,我認為他就是那次回南山被兇手盯上的。躲來躲去,始終沒躲過去,死得那么慘,死得那么冤,就因為那3000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