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五湖市殯儀館3號悼別廳仍燈火通明。
沒花圈,沒哀樂,更沒人哭哭啼啼,只有五六個穿著防護服和兩個戴著厚口罩的人,圍在工作人員剛推來的一具尸體前低聲說話。
五湖市行政區劃比鋼山市大,下轄三區四縣,地方大、人口多,各種刑事案件自然也就多,三年內未破命案比鋼山多好幾起。
這一組是老熟人、老同志兼老朋友楊忠旺負責的,運氣不如張少濱,過去七天只破獲一起。
其他組長怕丟人,他不怕。
“801”是接受江省公安廳刑偵局業務指導的單位,他這個刑偵局副局長丟點面子只是暫時的,用不了幾天,“801”就會幫他找回來。
正因為很熟很了解,他安排得非常符合韓教授口味。
市局領導一個沒通知,參與初查的刑偵支隊長、副支隊長,分局縣局刑偵副局長、刑警大隊長全在前面會議室待命,能走進悼別廳的全“自己人”,或即將成為“自己人”。
自己人,說話很隨意。
韓均一邊在寶貝徒弟幫助下察看尸體,一邊問:“楊局,你怎么戴上口罩了。”
“廢話,你嫌臭難道我不嫌臭?”
“你是老同志。”
大半夜的,呆在如此陰森恐怖的地方,大男人無所謂,生姜膽子練出來了也無所謂,研判組的另外幾個女同志就不行了。
楊忠旺豈能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很默契地笑罵道:“老同志就不嫌臭,韓大教授,你這是什么邏輯,你當我是齊兆友啊?”
他倆斗斗嘴,李惠真沒剛進來時那么害怕了,禁不住低聲問:“肖老師,齊兆友是誰?”
在“801”呆這么長時間,肖晨雨對這些情況并非一無所知,微笑著解釋道:“江省刑偵局大案要案處副處長。曾擔任過‘801’積案追查科長,跟韓教授、夏處長、小姜一批,是‘801’元老,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法醫。”
難怪不怕臭呢。原來人家是法醫。
正琢磨什么時候能像姜怡一樣膽大,楊忠旺突然問道:“韓均,我和張總隊干好好的,你非要把我們拉進復查組。命令下了,我不說什么。關鍵明天怎么去,坐什么車去?”
韓大教授抬頭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指揮車上全女士,沒你位置。我坐奔馳去,但不習慣跟男人睡,所以你只能自己想辦法。”
“像你一樣去借或租輛房車?”
“這樣最好,三天三夜,不能不睡覺是不是?”
“問題我沒錢,再說辦的是公事,就算有錢也不應該讓我出啊!”
“那你去找指揮部。找曹維清。”
“我不找指揮部,就找你,誰讓你有錢,誰讓你是行動總顧問,誰讓你沒事找事把我拉進復查組。”
韓大教授樂了,指著他笑罵道:“楊局,你這是蠻不講理。”
楊忠旺一邊示意初查組干警把尸體推出去交給殯儀館工作人員,一邊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是不講理,是心理不平衡。同樣跑三天三夜,憑什么你抗議坐豪車。我只能坐破車。憑什么你可以躺著,我只能坐著。”
“我花了錢,花自己的錢。”
“這一點我承認,但我不是自愿的。是被你拉進來的。你不能像破案一樣顧頭不顧尾,管殺不管埋。”
“想想是欠考慮。”
韓大教授微微點了下頭,側身笑道:“夏處長,打電話問問指揮部,徽省有沒有警務指揮車。如果有,借一輛用用。”
接下來三天會很累。年輕人無所謂,上了年齡的肯定受不了,夏莫青嫣然一笑道:“好的,我現在就給曹局打電話。”
“這還差不多。”
楊忠旺指著他身后的大屏幕液晶電視笑道:“現場視頻,快看快想,早點干完早點收工。”
七起命案,五起有尸體,五具尸體中三具是無名尸,留給“801”的全是難啃的硬骨頭。
剛剛察看完的被害人是一個20歲至30歲之間的成年男子,被人捅死在城鄉公路邊,可以確定視頻中是第一現場。關鍵無法查清其身份,案發現場周邊沒什么監控資源,現場沒提取到足跡、指紋和毛發等物證。
對市局專案組和公安部初查組而言,沒任何頭緒,不知道從哪個方向下手。
對韓大教授來說卻不是問題,不僅看到了也聽到了,看了大約三五分鐘視頻,一臉不解地問:“尸體被發現時沒,認尸尋人工作怎么可能一點進展都沒有?”
楊忠旺認真研究過案卷,詢問過幾個參與偵辦的專案組干警,客觀工作地說:“分局對這個案子還是比較重視的,走訪詢問工作很細致,方圓兩公里內所有村民幾乎都詢問過,認尸公告貼滿周邊幾個鄉鎮,上了報紙,但沒上電視。”
“電視現在都沒人看,登報更沒什么用。”
“我們接手后重新啟動了尋人工作,像去年協助黃港市局查那起分尸案一樣,上網發帖,瀏覽國內各大尋人網站。甚至請你們追查科的劉化峰和邰超幫忙,在網上撈了幾天,沒任何收獲。”
被害人是外地人,曾經在五湖呆過很長一段時間,其單位離案發現場并不遠,只是這個單位太特殊,曾經的領導和同事既不怎么看地方報紙,也極少上網。并且流動性很大,三年前有人認識他,現在認識他的人應該不多。
韓均再次看了一眼筆記本電腦的電子地圖,淡淡地說:“被害人不是流浪漢,衣著講究,遇害前剛理過頭發,剛刮過胡子,干凈利落,怎么可能沒人認識他,尋人工作肯定有遺漏。”
楊忠旺緊盯著電子地圖問:“該查的都查了,該問的都問了,能有什么遺漏?”
“到底有沒有遺漏不敢確定,但肯定不細致。這兒和這兒。去問過沒有。”
“駐軍!”
“軍人只是一個職業,同樣可能被殺,同樣可能殺人,不然設軍事法庭、軍事檢察院和軍人監獄做什么?”
案發現場往北五公里有一個空軍機場。師級單位,官兵和家屬加起來好幾千,這條公路就是通往機場的;往西十公里左右有一個空軍雷達團,人員也不少,材料顯示專案組當時真沒去問過。
夏莫青和肖晨雨對視了一眼。喃喃地說:“部隊管理非常嚴格,外出要請假,回去要銷假。出現一個逃兵都會驚動軍區,一個大活人不見了,怎可能不找?”
姜怡指著顯示器道:“機場邊上有一個軍工廠,應該是飛機修理廠,廠里應該有很多職工和職工家屬。他們生活圈子封閉,跟地方極少打交道,我感覺應該查查。”
韓均微微點了下頭,抽絲剝繭地分析道:“這一片沒什么外資企業。民營企業都很少,只有鐵路、部隊和軍工廠。被害人不太可能是鐵路和軍工廠的正式職工,更不可可能是現役軍人,不然單位肯定會找。也不太可能是臨時工,否則衣著不會這么講究。排除掉這些可能,只剩下一個可能……”
師徒就是師徒,他還沒說完,姜怡便冒出句:“退役軍人,退伍兵!”
他推測極少出錯,并且確實有這種可能。楊忠旺驀地轉身道:“老李,這個案子仍由你負責,機場應該派出所,立即查。連夜查,找部隊保衛部門和軍務部門,請他們問問各基層連隊值班員,認不認識被害人。”
初查組變成復查組,繼續追查是應該的,四十多歲的刑偵專家毫不猶豫答應道:“是!”
正說著。又一具尸體推了進來。
無名女尸,法醫解剖過,身上一絲不掛,李惠看得很不好意。
男性尸體不知道看過多少具,女性尸體實在算不上什么,姜怡拿起平板電腦先拍了幾張照,然后調出平板電腦里的案件材料,簡明扼要地介紹道:“去年7月24日下午4時許,會昌縣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接到群眾報警,稱民心河邊發現一具尸體,縣局立即組織刑警、技術和轄區派出所民警趕赴現場。
由于圍觀群眾太多,前一天又下過雨,地面比較泥濘,現場幾乎都被破壞了。同時沒發現錢包、手機等能夠證明其身份的物品,沒發現戒指、項鏈等首飾。尸檢顯示她是被掐死的,胃中沒檢出毒物,體內沒發現精液等性侵犯跡象。
周邊是農村,無法判定是拋尸現場還是第一現場,無法判斷是財殺、仇殺還是情殺。走訪詢問沒任何收獲,公告發出去又沒人去認尸。沒任何頭緒,偵破工作陷入僵局,一直拖到現在。”
韓均低聲問:“有沒有檢驗過她指甲?”
楊忠旺接過話茬,搖頭道:“檢驗過,沒檢出屑等生物物證,很可能是殺人拋尸,那里不是第一現場。”
李惠流露出一臉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姜怡低聲解釋道:“人被掐死時一般會劇烈掙扎,抓撓兇手,指甲中就會存有兇手的皮屑組織。指甲里沒發現什么,說明兇手很可能將她雙手反綁住了。現場沒發現繩索之類的東西,所以楊局判斷那不太可能是第一現場。”
楊忠旺忍不住調侃道:“生姜,真是名師出高徒,越來越厲害了!”
“您別笑話我了,這是常識,厲害什么呀。”
寶貝徒弟有長進,韓大教授很欣慰,沒急著體驗,而是抱著雙臂笑道:“繼續分析,說說你的看法。”
這個案子在車上研究過,姜怡指著死者的手,不無得意地分析道:“手腕上沒明顯勒痕,現在沒有,發現時的照片上也沒有,再結合其大腿上的勒痕,我認為兇手很可能是用絲襪捆綁的。”
現在看不出來,勘察時拍的照片上很清楚。
死者腿上有明顯的皮筋勒痕,表示其經常穿絲襪,上衣和裙子完好,沒被性侵,鞋被扔一邊,沒穿在腳上。腿上沒穿絲襪,現場沒發現長筒絲襪,真有她分析的這種可能。
長江后浪推前浪,確實有兩把刷子,楊忠旺立馬豎起大拇指。
姜怡很不好意思地笑道:“光看材料和尸體,只能分析到這么多。如果讓我查,也只能采用最笨的辦法。”
隨機作案在所有命案中所占比例不高,像這樣的無名尸案,只要能查清被害人身份,離查清真相,抓到兇手就不遠了。她說的笨辦法就是想方設法尋人,事實上正常情況下也只有這個辦法。
韓均仔仔細細觀察了下尸體,背對著眾人把手伸向死者額頭。
案發現場在房間里,應該是民房,白灰墻,沒有什么家具,更沒有裝修。墻角邊放著一個電飯鍋、一個電磁爐和菜板、菜刀之類的廚具,靠門處放著一個行李箱。
她睜開雙眼,雙手已經被綁住了,生姜分析的沒錯,是用絲襪綁的。日光燈格外刺眼,應該是深夜。她質問他想做什么,他猛地掐著她脖子,面目猙獰地怒罵……
他二十多歲,短發,長得不難看,說一口跟江城話差不多的本地話。死者是外地人,質問時說得是普通話,難怪專案組走訪詢問沒發現有人認識她。
作案動機沒任何新意,她想分手,想回老家。他不同意,因愛生恨,痛下殺手。韓均暗嘆一口氣,收回右手。
為了讓他更直觀地了解現場及周邊環境,視頻居然是航拍的,應該是那種跟航模差不多的無人機,噪聲大,圖像也不是很清晰。夏莫青非常默契地打開電子地圖,找到案發現場所在的位置。
看完視頻看地圖,看了大約十分鐘,韓均轉身道:“楊局,現場位置偏僻,交通不是很方便,兇手應該對周圍比較熟悉,周圍又沒什么工廠,可能是本地人。再組織警力排查一下,重點摸排那些曾出外務工或跟外地女孩談過戀愛的成年男子,有一個算一個,然后把材料發給研判組,有時間我慢慢分析。”
“老王,同老李負責的那起一樣,這起你負責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