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之中。
殿中一盞青燈,忽然搖曳,閃爍不定。
燕地掌教把手探入燈火中,不懼火焰,隨后收回手來,手上多了一片光華,順手抖開,便是一篇信紙,看過之后,那信紙消成光點,盡數散去。
正當思索之際,古劍寶殿之外進來一個書生,未經通稟,便已入了大殿之內。
這書生自是八脈首座,除他之外,燕地之內沒有誰會如此隨性,不守規矩。
“你以為蠻荒的消息,便只有你一個能夠知曉?”
八脈首座頗為瀟灑地笑了兩聲,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微微昂首,看向上方,說道:“只有兩人,便不跟你講規矩了。”
燕地掌教笑了笑,倒也不以為然,只是說道:“都說你是最為厭惡羽化的,但關于蠻荒的消息,倒是比我還要上心。”
“我僅是想要知道,這廝是不是要死在蠻荒,是否會弱了本門聲勢。”這書生說道:“連山門一事我已知曉,但是……”
他聲音才落,便頓了一頓,看向殿門之外。
道童入內稟報:“第五脈首座真人求見。”
說罷之后,道童抬起頭來,卻見八脈首座在此,不禁驚愕至極。
顯然這八脈首座進入古劍寶殿時,乃是仗著道行深厚,行跡莫測,瞞過了這些道童才得以入內的。
八脈首座驚訝道:“她怎么也來了?”
“你能來,我便不能來么?”
五脈首座入了寶殿,一身鵝黃裳,溫柔婉約,只聽她微微笑道:“但我可是另有事情才來的,可不是跟你一樣,特地為羽化而來。”
八脈首座說道:“我為他來是不錯,但還是為了本門聲譽。倒是師姐你,有什么事情想必也沒這件事情大,不若坐下。談談羽化的事情?”
燕地掌教說道:“本門九脈首座齊聚的次數,向來不多,近些年為了小師弟,可聚集了多次。莫非這一次。大家未經宣召,自行前來,又要聚在一起?”
“掌教師兄未有召令,其余師兄弟自是不會輕易登山的。”八脈首座說道:“羽化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大事。區區一個連山門,只讓師弟我一人前去,一劍來回,便可辦得順暢,又何須驚動本門九脈齊聚,共商此事?這連山門又不是蠻荒神宗,可沒有這個分量。”
五脈首座輕笑了聲,說道:“八師弟雖然說話不甚好聽,但大抵也是不錯,連山門比不得蠻荒神宗。還驚動不了其余師兄弟,就算他們知曉此事,也相信掌教真人可以處理妥當的。”
“這正是頭疼的地方。”
燕地掌教說道:“按照規矩來講,似這類事情,素來乃是弟子自行處理,本門大多時候,不會以門派大勢相助,以免滋生后輩弟子的依賴之心。若照此規矩來講,羽化的事情,將是他自行處理。私仇須他自己去報,然而連山門雖非什么底蘊深厚的大派,卻也不是輕易可破的,羽化修為尚淺。倒還力有未逮。”
八脈首座眉頭一挑,說道:“掌教師兄是要助他一把?”
燕地掌教沉思不語,微微搖頭,卻又并非否定。
五脈首座柔聲說道:“掌教真人說一視同仁,將他視作燕地的弟子,按說該照規矩來。燕地弟子遭遇此類事情,私仇應他自己去報。然而,羽化畢竟身份不同,并且,他出身不在燕地,許多事情如若處理不當,就會有些異樣的心思,導致不必要的誤會。”
“我正是有此顧慮。”掌教真人說道:“倘如我們對這事袖手旁觀,沒有施以援手,或許對他而言,反而覺得門派疏遠,不能親近,甚至認為本門棄之不顧,任其自生自滅,未有關懷,僅有冷漠。但是……我曾說過,將他視作本門弟子,勿要以特異目光看他,諸位首座真人莫要視之為外人,應當一視同仁。”
頓了頓,燕地掌教又道:“可若是破例援手,便把“一視同仁”四字破去了,不免會讓本門之中出現異樣的聲音,到時又會有人認為,羽化不屬本門,只因為顧慮,才倍受關注,可見其特殊之處,終究非是本門自幼出生之人,而有別于真正燕地弟子。”
八脈首座沉吟道:“以他的修為,前往連山門尋仇,不亞于螳臂當車,哪怕他已是五轉劍仙,亦是難以抵御連山門多年的底蘊。我倒是想要去蠻荒,斬了連山門太上長老及掌門,避免相差過于懸殊,讓羽化全無勝算。”
“連山門的太上長老和掌門,都已過了三重地境,對于羽化而言,可不是什么磨礪,而是送死。”
八脈首座說道:“我替他處理這些大頭的,剩下三重地境以下的貨色,對于羽化而言,不是必勝,但也不是必敗,將這些家伙交由他親自對付,才算磨礪。”
“你若助他,那不就破了規矩?”五脈首座伸手探入青燈之內,取出一片光,化作一篇紙,看過之后,忽然說道:“我們在這里商議,但蠻荒神宗早已代我們作好了準備,蠻荒大地上那個人不是善言,不是羽化,而是言分道人。”
八脈首座目光微凝,說道:“這個混賬……”
燕地掌教則閃過一縷異色,淡淡說道:“難道我燕地的弟子,就不能去相助一個散人修道者?若本門有人與言分道人相熟,助他一把,莫非也犯了蠻荒的戒律?不管他是以什么身份去連山門,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本門究竟要不要替他抹去那些過于懸殊的障礙?”
五脈首座蹙眉道:“此事何必急切?讓羽化等候些時日,以他的資質,并有道劍在身,修行實是不能揣測,靜心修行一段時日,到時修為再高一重,便可不懼連山門。”
“不妥。”燕地掌教說道:“此乃私仇,該何時去報,只在于他,不在于我們。之前他在燕地時。我已經拖了他一段時日,若到了這個時候,還阻他報仇,便有些說不過去。至于他本身。且不說父母之仇是否能夠沉靜,單是之前孟星然面對神魔而迎難直上的事情,恐怕便會影響到他,使他不再等候,不再退避。從而作出昔年趕赴天尊上斬殺蓋矣的舉動。”
“并且……蠻荒神宗有意探出他的本領,倘如沒有類似于絕境的局面,如何探得出來?”
燕地掌教緩緩說道:“就算羽化有心沉靜下來,等待日后,蠻荒神宗也容不得他等候,比如……讓那宗衡壽元大減,到時,羽化是要等待宗衡壽盡而死,還是要親自手刃大敵?”
其余二人俱是沉默。
“羽化這廝,還算聰慧。蠻荒神宗的用意,他未必不能知曉,只是身在蠻荒,便應承了蠻荒神宗的要求。”書生沉思道:“而他應承蠻荒神宗之時,也許便覺得本門會盡力助他,成為他背后的依仗。倘如我們不去助他,他沒了依仗,又估算錯誤,行事出錯,或許便是極大的危機。此外,正如之前所說,不去相助于他,是否會因此而疏遠本門。也未可知。”
他與掌教對視一眼,沉思良久。
“都說女子心思細膩,男子處事粗糙,但你們兩人,一個是掌教至尊,日理萬機。導致思慮長遠,一個則自命書生,熟讀萬卷,深諳謀略,論起來,心思可要比我這女兒家更多一些。”五脈首座忽然輕笑道:“不若修書一封,讓豐先見機行事,盡量保住羽化性命即可,余者諸事任其自然。”
掌教搖頭說道:“豐先的授業恩師,當年因何而死,你也清楚,他跟羽化可算有仇的。更何況,豐先的性子從來便是冷漠,行事作風素來狠辣,此次為了磨礪羽化,放出所謂的百歲無敵劍仙的事情,也不曾與我商議。”
五脈首座微微搖頭,說道:“同為本門弟子,你不該這么看他,或許豐先對羽化并無多少好感,但他至少不會因為這些舊事而心中記恨。豐先行事只是狠辣一些,磨礪的手段也較為激烈,但他身為本門弟子,亦顧念同門身份,不會作出卑劣之事。”
八脈首座沉思片刻,忽然點頭道:“豐先的性子,與三代弟子景堂類似,我倒是信他。話說,他守在蠻荒數百年,按說也到了期限,你把這么個鋒銳性子的家伙,困在分宗數百年,一身修為都止步不前,如今也該放出來了。”
掌教真人說道:“他性子太過鋒利,因而讓他掌管分宗,學會掌控大局,也算修身養性,若能有成,性子必然成熟,就如同孟長鋒改作孟藏鋒一樣,鋒芒內斂,更顯沉穩,可當大任。如若不成,壓了他這么多年的性子,卻還磨不去棱角,便會讓他積壓多年的性子迸放出來,更顯凌厲,到時可一舉推轉金丹,成就八轉地仙,甚至可以接連二轉,成為九轉地仙。”
掌教真人沉思不語,明顯有所顧慮,說道:“如今恐怕火候不足,提早讓豐先退了位置,達不到應有的磨練。”
八脈首座攤了攤手,說道:“我現在趕去蠻荒,倒還來得及,到時見機行事,保住羽化性命。只要他的性命可以保留,其余一切,盡都任其自然,如何?”
“你別打岔。”掌教真人說道:“是否真要助他,未下定論,在你口中怎就板上釘釘一樣?”
正當這時,古劍寶殿一陣震蕩。
三人對視一眼,俱是化風,來到古劍寶殿之外,看向燕地群山。
只見群山靈氣蕩動,天空風云滾滾,形成漩渦,又有景觀,形似天河倒卷。
“冥晝太上長老?”
而當燕地正在商議事情之時,秦先羽已然來到了連山門管轄范圍之內。
關于連山門的信息,秦先羽已然得知。
連山門雖然遠不如仙宗,但勢力也不算小,對于一般的神仙之流而言,可算是龐然大物,傳承古老。
這個宗派,有二位過了三重地境的神仙,一位是習練蠱道,一位則是修行神魔煉體。
只是二十年前,那位蠱道地仙,已然壽元耗盡,身死道消。
蠱道之輩素來被視作旁門左道,因為不修本身,只習外物。
其實蠱道乃是操縱蠱蟲之流,斗法起來十分厲害,但卻只是手段,而非本體的助益。
那位蠱道地仙的本命蠱蟲,乃是一頭八轉妖仙,因而主人也是八轉地仙。然而蠱蟲壽元長短有別,比如蛇類蠱蟲,壽元較長,而蝴蝶血蜂一類,則壽元較短。
尋常蟲豸之類,壽元不過一年前后,這些蠱蟲雖是修煉有成,但也不能太高。正因如此,那八轉妖仙的壽元,其實才僅七百,到了那時尚未突破,便即枯死,那位蠱道高人不能使蠱蟲突破,反而另尋法門重煉一頭,終究無用,隨之身死道消。
至于另外那位神魔煉體,則是七劫不朽,壽元已過八百,但還算壯年之時,氣血強盛。
秦先羽有五轉地仙的修為,手段不凡,可敵一般的六轉地仙,可面對三重地境以上的,便力有未逮。
三重地境,便是第三重仙凡壁障。
六轉地仙和七轉地仙,不亞于龍虎真人和陸地神仙的差距。
縱然秦先羽修成六轉地仙,面對七劫不朽,都未敢言勝,何況眼下才初成五轉地仙?
能夠越過第三重地境的,天資根骨自不必說,功法傳承定也不凡。而修煉到了這般地步的人物,除卻道德仙宗那等純粹以修行為重的修道人之外,其余者大多都身經百戰,斗法手段自也不凡。
“好在連山門已有一位太上長老坐化,剩下的是那位掌門,否則面對兩位三重地境以上的人物,逃也逃不掉。”
秦先羽心中略有嘆息。
其實他要尋的只是宗衡,而不是要對付整個連山門。
但宗衡閉關多年,至今不曾外出,秦先羽要尋宗衡,便只能上連山門。
根本不必多想,連山門定然不會交出宗衡這位長老,也不可能給他一個公道。待到那時,沖突只怕免不去。
一旦沖突,便須得以一人之力,對付連山門滿門上下。
連山門偌大勢力,有許多神仙之輩,亦是不乏過了二重地境的人物,并且蠱蟲無數,又有宗派多年的底蘊手段。而最重要的,還是那一位七劫不朽的掌門。
除此外,連山門護山大陣,乃是千年所傳,運轉起來,甚至比那七劫不朽的掌門,還要更為驚人。
“如果那位八轉地仙級數的蠱道太上長老確是死去,那么最應忌憚的便是那位七劫不朽的掌門,以及連山門多年傳承的大陣。要討回公道,算是希望渺茫,但脫身的希望還是有的……即便不能討回公道,也算一場試探。”
蠻荒神宗的算計,秦先羽大抵是猜測得出來的,但他并不在意。
至于眼前……
孟星然面對成年神魔,明知必死,尚且為了信念與勇氣,而不愿退避。秦先羽背負父母冤仇至今,何以便要退縮?
這是天生清凈境,都不愿壓不去的心氣。
“不該退的……”
他悠悠一嘆。
不論如何,就是自知敵不過,也先要泄了心中這第一口氣。反正他自恃還有脫身的本領,不至于陷在其中,逃不出來。
秦先羽手托五色煙羅,背負守正劍,踏足連山門范圍之內。
這里喚做及木山,距離連山門立宗山門,猶有千里之遙,但已算是連山門的范圍。
及木山中有座及木城,城中有一道熟悉的氣息。
秦先羽低聲道:“未想……他居然來了蠻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