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此言,毛鐵生與秦高強不由得雙雙回過頭去,這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一位體型消瘦,神情穩重,嘴角還掛著一絲淡淡弧度的青年,站在兩人身后,正笑著看著他們,見此秦高強的眉毛頓時立起來,心說這是從哪里來的學徒愣頭青,竟然敢跑到這里插話,當下便要張嘴訓斥兩句,可還沒等他開口,卻被一旁的毛鐵生攔住。
雖說毛鐵生并不清楚眼前這位衣著普通的陌生青年是何人,但那副穩重的面龐卻總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似乎自己在那兒見過這個人,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但不管怎樣他卻隱隱的知道,眼前的青年來頭應該不小,于是他才會把愛沖動的徒弟給拉住,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說來也巧,就在毛鐵生拉住秦高強的一剎那,車間正門口忽然急速跑過來幾道身影,毛鐵生定睛一看,隱在厚厚鏡片后的雙眸頓時圓睜,平靜的臉色也泛起一絲不平的波瀾,因為飛快上前的不是別人,
正是解放鑄造廠的廠長、書記、副廠長,甚至還有地方上的幾位主要領導,就在毛鐵生驚訝之際,幾位領導已經來到跟前,眨眼間便在陌生青年后面成扇形散開,當年的解放鑄造廠廠長更是帶著一臉訕笑對著青年恭敬的說道:
“盧總,沒想到真是您大駕光臨,我們也沒做什么準備,您看.........”
廠長說著,便迅速的瞟了一眼當下的狀況,那還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即刻便轉過頭,對著還蹲在地上的師徒二人使了個眼色,叫道:
“老毛,小秦,你們倆還蹲在那兒干嘛?集團董事長盧總來了都不知道?”
“集團.........盧.......盧總?”
聽了廠長的話,再看看眼前那位年齡比自己還小上幾歲的青年,秦高強震驚得差點沒把下巴掉在地上,眼睛更是睜得大大的,如果要是沒有眼眶攔著,估計兩個眼球就能直接蹦出來,因為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東北重型工業集團職工當做傳說一般的集團掌舵人,會有一天出現在他的眼前,一時間震驚、欣喜、興奮、激動,在他的臉上不停的轉換著........
當然在這些吃驚神色的背后,秦高強也是深深的慶幸了一番,因為就在剛才,他還把盧嘉棟當做新入廠的學徒,準備教訓教訓這個不長眼的家伙,幸虧是被師父毛鐵生給攔住,要不然這簍子可不是捅大了,而是真真的捅破天.........
相較于秦高強那種震驚與慶幸交織的復雜情緒,毛鐵生卻要好得多,雖然他也是一臉的驚訝,不過卻要淡然許多,因為直到此時毛鐵生才恍然,難怪自己面前的青年很是眼熟,原來在一年前的集團技工表彰大會上,
他曾經遠遠的看過坐在主席臺上的盧嘉棟,只是沒想到這位讓東北軍工整體扭轉的傳奇人物竟然會出現在鑄造廠,站在他的眼前,以至于讓毛鐵生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憨厚的笑了笑:
“盧總,您看您來也不通知一聲,我這........我這.........我這也沒啥準備,搞得挺亂.........”
毛鐵生話音剛落,一旁的廠長臉色便沉了下來,毛鐵生的這番話就好像是在家招待客人一般,說得如此隨意,要知道盧嘉棟可是集團的掌舵人,副部級干部,就算是鑄造廠所在地方的一把手見了都要點頭哈腰叫一聲首長,怎么可能這么說話,于是便在一旁對著毛鐵生頻頻使眼色,讓他說話注意。
毛鐵生也不傻,話一出口就知道有些不妥,再一看廠長投來的不善目光,心中更是忐忑起來,他很清楚盧嘉棟對集團內各廠的生殺予奪之權,真要是因為自己的話,把這座大神給惹生氣了,解放鑄造廠都有可能遭殃,到那時自己豈不成了全廠的罪人,于是便想開口挽回,可由不知道怎么說好,就這樣在開口與思量之間,毛鐵生顯得有些尷尬........
盧嘉棟看著憨厚且實誠的毛鐵生,笑著沖他擺了擺手:“亂點沒關系,干活的地方要是不亂,那還是干活的地方嗎?要是把車間收拾得都跟家一樣,我看也就不用搞生產了,直接開旅館得了!”
盧嘉棟幽默的話語,一下子讓場間的氣氛頓時輕松下來,鑄造廠的廠長輕輕呼了一口氣,沖著毛鐵生點了點頭,而毛鐵生也是把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便在這時,盧嘉棟上前一步,從地上抓起一把沙子,用手揉碎,對著毛鐵生笑著問道:
“毛師傅,這個就是你為新式防空導彈彈體配置的沙料嗎?”
“不.......不是.........”
“怎么?還沒有把防空導彈彈體沙模難題還沒攻克嗎?”
“額........還沒有!”
“出了什么狀況?”
“這個..........”
毛鐵生猶豫了一下,最后咬了咬牙,便一五一十的說道:“自從童總師停職后,相關的課題也就停了下來,更何況航天一廠引進了一批日本鑄造設備,所以.......所以.......”
毛鐵生的話并沒有說完,但所要表達的意思卻是不言自明,盧嘉棟聽聞后也只是點了點頭,隨后把手中的沙子放回原處,旋即臉色也變得格外鄭重:
“再先進的設備,有時候也抵不過咱們的雙手..........”
聽著盧嘉棟的話,毛鐵生體會出其中的弦外之音,再回想起剛才盧嘉棟在他們背后說得那番舞臺展雄風的話,更是讓他的眼睛微微閃亮,就連古板的面龐也少有的泛起激動的異彩:
“盧總........您.......您是說?”
“按照童總師的要求做下去,搞出一枚試驗彈出來!怎么?別告訴我,面對日本的進口設備你這位抓把沙子,就能判斷出其中成分的高級鑄造師怕了?”
“不怕,絕不會怕,他小日本的算什么,就算它的設備再精良,在鑄件的精密度上,也比不上我這一雙手!”
這番話,毛鐵生在心中憋悶了許久,自打聽說航天一廠從日本引進成套先進鑄造設備,有可能將解放鑄造廠取而代之,毛鐵生便有些憤憤不平,只覺得小日本的東西有些言過其實,說實話在此之前他不是沒動過跟日本設備一較高下的心思,
只不過一來解放廠地位不高,二來他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普通工人根本說不上話,以至于毛鐵生空有一腔夙愿卻無處施展,而今得了盧嘉棟這個集團掌舵人的首肯,他想都沒想便點頭同意:
“請盧總放心,我的砂型鑄造絕對會保質保量,只不過..........”
說著,說著毛鐵生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神色也就此黯然下來,盧嘉棟見此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隨后看了看毛鐵生:
“毛師傅,有什么問題嗎?”
“有........有點家庭情況...........”
毛鐵生說得吞吞吐吐,便在這時一旁的鑄造廠廠長介紹了毛鐵生女兒,毛瑤瑤的情況,聽罷之后,盧嘉棟皺著眉頭點了點頭:
“白血病,的確很要緊!”說完抬起頭,對著毛鐵生關切的問道:“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毛鐵生嘆息一聲:“還在住院治療,醫生說頂多還能堅持一個月,如果在這期間找到合適的骨髓移植的話,就能擺脫危險,如不不能,就只能........就只能........”
話音未落,毛鐵生便哽咽起來,盧嘉棟聞聽有些漠然,白血病這種病一旦得上就很難治愈,除非找到適合的骨髓移植,可想要找到合適的骨髓又談何容易,就便是兄弟姐妹,親生父母也未必有配型成功的骨髓,也正因為如此,白血病基本上就是絕癥........
盧嘉棟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覺得有些惋惜,雖然他很想讓毛鐵生把彈體鑄件盡快搞出來,可在這般生離死別的境況下,就算是他這個集團一把手也不好過于要求,要不然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既然如此,盧嘉棟便想回去再從長計議,可就在他準備說些場面話,結束今天的鑄造廠之行時,一絲亮光從腦海中急速劃過,于是盧嘉棟頓住身形,轉頭招過一旁的秘書,小聲的吩咐道:
“我前幾天體檢時好像做了骨髓抽檢吧?”
“有這么一項!”秘書點頭,肯定的答復道。
“那你快去,把相關報告送給醫院,看看有沒有可能?”
“可是........”
“別婆婆媽媽的,也就是試一試,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呢,快去吧.........”
“是!”
秘書無奈的應了一聲,趕忙轉身離去,隨后盧嘉棟便就沙模的問題,與毛鐵生聊了起來,大約半個小時后,秘書神色復雜的跑回來,貼在盧嘉棟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話音未落,盧嘉棟便如釋重負的點了點頭,旋即轉過頭對著一臉困惑的毛鐵生說道:
“我前幾天體檢做了個骨髓抽檢,沒想到卻與您女兒的很吻合,也就是說..........”
“真的?”
沒等盧嘉棟把話說完,毛鐵生便激動的叫起來,而盧嘉棟點了點頭:“應該是!不過還需要進一步檢查,如果完全合格,那我愿意作為捐獻者.........”
“這........盧總.......您讓我.........”
毛鐵生感動得都有些說不出話來,兩行熱淚更是奪眶而出,胡亂的抹了兩把,語氣堅定的說道:
“放心吧,盧總,為了您這份恩情,我保證把彈體鑄件搞好!”
“毛師傅,這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更是為了咱們的國家..........”盧嘉棟笑著拍了拍毛鐵生的肩膀,隨后便邁步朝著車間外走去,只留下毛鐵生,站在原地默默而又堅定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