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加入歌庭派?”何外爾看著王崎,很誠懇的說道:“我說的,是正是加入。非常正式的那一種。”
王崎知道何外爾指的是什么。“學派”在官方的定義上屬于自發性的民間組織,一般來說也沒有什么嚴格的規章制度,你只需要自稱是某一派的學者、而那一派的大多數學者沒有表示明確反對就行了。
但是,這里面也是有比較正式的。
“學派”說白了就是思想相近的一些學者組成的小圈子,是一個人際網。如果一個學派的領軍人物將某一個人領進這個圈子,這就可以稱作“正式”了。
當初還不叫“蒼生國手”的馮落衣,也就是被算主引入歌庭派的。
而何外爾對王崎說的,也是這種。
王崎咧開嘴笑了笑,可根本沒發出聲。過了片刻,他才低聲道:“我原以為歌庭派的諸位前輩是不大喜歡我的。”
在最后的最后,算主希柏澈依舊抱著“萬一”的念頭,希望不完備揭示的道理有偏差或者只在一定范圍內有效,希望自己原本的計劃還有機會。他理解了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但是卻沒有完全認同。
就連馮落衣也因為支持、推廣不完備定理而與歌庭派逐漸生分了。
王崎不覺得,自己最近做出了什么理論,會讓歌庭派覺得非得吸收自己不可。
“你想要做的事情,是非常艱難的。”何外爾認真的說道:“連宗注定不會喜歡你的方法與思路——無論你做出了什么。而另一方面,離宗的人也不會喜歡你,他們只會覺得,你太過自大了,不過入門十年,不過是結丹期,就想要做老師都沒能完成的事情……尤其是,老師還是因為你的緣故而不得不離開萬法門。”
“但是,加入歌庭派就不一樣了。”
“你是馮先生的弟子,本身就與我們的立場相近。而且,只要進入了歌庭,就自然會有人視你為老師精神的傳承者,不會有更多人敵視你。而且,歌庭派也能夠壓下那些連宗之人的反應。”
說實在話,王崎是有那么一些動心了。
加入歌庭派,對于一個算家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譽”。
而且,加入歌庭派,也確實可以省去他很多功夫。算主就是那一種能夠將很多人聚集在自己身邊的、具有人格魅力的領袖。如果得到了這位桃李滿天下的強者留下的人脈,王崎辦事無疑就會方便很多。
至少,他不用像現在這樣,隨便找幾個能夠一起做研究的人,都要發動輿論,搞得滿城風雨,然后再通過漫長的講道一遍遍的篩選出他認同的人。
如果是歌庭派,估計只需要幾位高階修士一句話,就自然會有很多人自己上門。
但王崎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對不起啊前輩。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這個邀約,我怕是不能答應。”
“為什么?”何外爾看起來并不意外,他只是有些想要知道王崎的想法。
“我只是覺得、歌庭派不大適合我?”
“若是你擔心代數拓撲這一塊沒人與你交流的話,大可不必。雖然幾何、拓撲這些問題被認作是連宗的范疇,可實際上,我們歌庭派也做得不錯。我的同門艾若澈在這個領域就是權威,老師的《幾何根基篇》也是這個領域的重要著作。再往上追溯,云中公子柯蘭蔭也是了不得的大家……”
在其他門派修士的刻板印象當中,連宗偏幾何拓撲、離宗偏數論邏輯已經是常識了。可實際上,再極端的連宗也不至于完全不懂集合論——實際上,算君龐家萊甚至還是此道高手,他也覺得在一般情況下,集合論是很好用的工具。連宗只是拒絕將集合論視作算學的基礎,僅此而已。
而離宗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懂幾何、拓撲。泛天變知法
當中相當重要的工具“相宇算”乃是離宗的杰作,而算主更是曾精研幾何學。
只是,算主在幾何學上的許多觀念,都被連宗嗤之以鼻。
王崎還是搖搖頭:“不,不是這方面的原因——我只是覺得,萬一進入歌庭派,或許會處處受掣肘罷了。”
“掣肘……”何外爾失笑:“現在以你的才情,有誰能夠掣肘你呢?”
“若是討論之時,處處都是與我觀念不大相合的聲音,有如何不是掣肘呢?”王崎搖頭:“您也應該感受得到,我借鑒了算主的思維,但是與算主早并不能算一條路的了。而歌庭派,幾乎全都是算主的學生。”
算主當年是在編篡《幾何根基篇》的時候,萌生出“公理化”、“形式化”觀念與“完備性”“相容性”“可判定性”的理想目標的。
王崎現在在做的事情,與當初的算主非常相像,因此,何外爾也可以看出這兩者的不同之處。
王崎根本就無視了算主當初的目標。或者說,他已經不認為證明出什么特殊的命題,就可以求得整個算學體系的一般規律。他在用一種緩慢的方法,一點點的揭示數學的整體結構
終歸是不同的。
地球上,曾經有科學家悲嘆:一個新的科學真理取得勝利并不是通過讓它的反對者們信服并看到真理的光明,而是通過這些反對者們最終死去,熟悉它的新一代成長起來。
而在這個“反對者”不會死去的世界里,這就顯得艱難了。
也只有真正無可辯駁的事實,才會讓那些曾經的“反對者”改變自己的看法。
但是,在算學這個偏重思辨的領域,“無可辯駁”的事實,可能很容易就得到,也可能千難萬險才取得。
何外爾沒有再說什么,他已經明白了王崎的想法。
“你心還挺大的。”他失笑,然后坐下來,坐在一塊山巖上,看著西邊。夕陽已經落山了,只有一點點紅色光因為大氣的折射而越過地平線。它們掙扎著撞死在云層上,染紅了西邊的一小塊天空。
這就是最后的余暉了。
“面對算君,你有壓力嗎?”
王崎拔出劍,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這是一個圓。”
“在沒有定義的情況下,叫它‘方塊’也無妨。”何外爾神色已經放松了下來,隨口說道。
“就算有陽神閣修士發瘋,之間改變了所有人的認知,叫神州所有人族都管它叫‘方塊’,也沒法改變它的屬性。它有無限多種對稱操作,它的對稱群是循環群,陽神閣的修士不可能僅僅靠意識操作就讓它的對稱性發生破缺。在人族的言語當中,它只不過恰好叫做‘圓’——考慮到方言,或許還有‘丸兒’一類稱呼?僅此而已。”
“人族稱呼它為圓,龍族語、妖族語、海神類的思維波動之中,也有等價的概念。這些概念,又指向同一個定義——同一平面內,到定點的距離等于定長的點的集合。這就是它的本質。它叫‘圓’、‘方塊’、‘酒杯’還是‘嗚嗚啊啊嗚哇’都沒關系。”
王崎真誠地看著何外爾:“我始終是這么認為的。算學,就是自有自在的體系。‘算學的本質’呢,我們人族的思維,還不足以定義它。現在不行,在可預見的將來也不行。所以,‘我們如何看算學’并不重要。在我看來,離宗連宗也只是兩條不同的路線,兩種思維方式。如果我真的做出了什么,只要它沒有邏輯上的錯誤,只要它是正確的,算君就不可能將它擊垮。”
“自有自在……”何外爾失笑:“這個觀念,不是很接近連宗了嗎?”他臉上露出回憶的神色,“當初我就跟我老師還有其他的同門講過,說你們雖然看不起連宗的‘感覺’一說,可是你們在探求大道的過程當中,不還是依賴感覺的嗎?實際上你們也是那個思想的受益者。那個時候,老師就將我臭罵了一頓。那是我第一次在老師那兒挨罵。也就在那時,我開始遠離同門,加入連宗的陣營。”
連宗就認為,算學是一個客觀存在的整體。而人的“感覺”,就是一種超乎直觀感受的、對算學本身的把握。
“或許我這么說您可能不高興,其實我是不怎么相信‘感覺’的。就連我自己的感覺也不相信。”王崎道:“就算我時常跟著感覺走,也是這樣。”
“為什么?”
“因為,就連算主的感覺都錯了。”王崎嘆道:“希前輩他太過相信‘感覺’了。他真的相信‘完備’的存在,卻不知道,算學其實是不全的。我不覺得論天分才情,我能夠比希前輩更強。”
“我聽馮落衣說,你有個毛病,就是還是蠻喜歡使用一些還在猜想中的方法,以為你是那種偏向‘感覺’的人。”何外爾搖搖頭:“有意思。”
王崎汗顏。
其實他又哪里是對自己的感覺有自信呢?
他只是知曉“歷史”而已。
這個表現落到其他人眼中,就顯得很矛盾了。
不過,萬法門的怪人從來沒少過,何外爾也沒有在意。他看著西邊一點點消失的紅色,道“其實我來找你,也是有私心的。”
“我畢竟已經不是巔峰的我了。老師講歌庭派交托到我手上的時候,我是很忐忑的,我覺得歌庭派不能砸在我手里。然后,我又聽說了你的講道,所以特地來了解。然后我發現,你才是老師精神上的繼承者。”
“知道嗎?如果剛才你肯加入歌庭的話,一百年過后,那個書齋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