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對于駱維揚來說,就沒有什么比“認可”更重要了。像算君那種并不熱衷于分享自己理論的人只是少數,更多的研究者,最希望的就只是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廣泛認可,能夠成為更進一步理論的基石。
對于他們來說,這一刻就等若是對他們過去的認可,也是與他們自身的共鳴。
——吾道不孤。
這一條路上,永遠都有求道者。
駱維揚并不是一個敏感脆弱的人。但是這一刻,他真的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仿佛就在這時,他長久以來的堅守、長久以來的枯燥重復都獲得了獨一無二的意義。
過去數十年的積累,并不是毫無意義的。
盡管理智上早就知道這一點,但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他過去的努力得到回應的時候,這種激動的情感,還是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駱哥?”通訊之中傳出的聲音有些遲疑:“你這是……哭?你也在研究相關理論,然后被搶先了?”
駱維揚這才想起自己通訊沒關。雖然眼淚涌出的聲音很微弱,但是對于高階修士的感知來說,還是很明顯的。
楊志杰所說的這種事情也不罕見了。一個研究者,花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功夫去做一個課題,然后就因為不到十天的差距,被別人搶先完成,而那個成功,偏偏就是足以獲得祥瑞之典的成果。
這種狀況,簡直就像是對一個研究者過去歲月的否定。
——你所做的,不過是重復研究,不過是徒勞。
“不不……沒有,沒有。就算是我想做,也得有那個算學水平。”駱維揚哈哈一笑:“雖然我自詡群論精通,但是也只是勉強看懂第二篇論文——和人家差距有點大。我那是高興的。”
“是啊,能不高興嗎?”楊志杰語氣感慨:“焚金谷的新時代就要來臨了啊。”
電子局域化理論一出,固態物性論就要全面突破,遍地開花。半導體、磁性、超導體的理論就有了堅實的基礎,可以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而泛晶體的出現,則是將焚金谷數百年來積累的無法解釋的數據統統歸納。不用這篇論文的撰寫者動手,焚金谷很快就會將這個成果提升一大截。
或許,還會有更加深入的研究吧。
“駱哥,我之所以讓你快些看,也是想請你對最后一篇論文當中的幾個算法進行驗證。”楊志杰道:“你也是我焚金谷中研究泛晶體的專家,你就看一看,這個泛晶體理論有沒有什么問題,有沒有什么無法歸納的特殊泛晶體……”
“沒有,都沒有。沒有問題,暫時也沒有無法歸納的特殊泛晶體。”楊志杰眼眶濕潤,卻一口斷言道:“這是一個……一個‘通解’,一個足夠強大的模型,能夠容納我所知道的所有泛晶體。”
“這可不是正確的求道態度,駱哥……”
“我知道。我這就會去設計新的實證方案研究、驗證。”駱維揚覺得自己枯竭許久的靈感一下子就被點燃了。有許多實驗就在他腦海當中飛快構建,但又模模糊糊,瞧不真切。他迫切的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梳理一下。
楊志杰道:“嗯,那邊還要聯系天靈嶺,聚晶體、璨晶體這兩種泛晶體,都是生靈大分子的結晶,你對這一塊也不熟悉,我得想想,焚金谷和天靈嶺的合作項目里,有沒有咱們的老同學?”
“還真不一定有……”駱維揚腦子里全是實驗操作,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這兩個部分也是這個理論比較危險的地方,因為電子局域化理論是能帶理論的更新,而在過去,能帶理論是專門用來研究金屬相和半導體的,生靈大分子這部分,還是純靠推測出來的。”楊志杰絮絮叨叨。
駱維揚含糊的應了幾聲:“哦,哦。”
他現在可是急著去閉關。
當然,在這之前……
“那個,志杰。”駱維揚有些尷尬的問道:“對于代數拓撲和幾何拓撲,你懂嗎?”
“不太懂。”楊志杰的聲音也頗為尷尬。
“這可有些麻煩了。”駱維揚喃喃:“以后研究這個領域,可不能不懂拓撲。但是,代數拓撲和幾何拓撲,聽說在萬法門的知識體系當中,也屬于極難的部分——我現在要去學嗎?我都不知道看什么書好。”
以地球高中的知識為例,地球高中的生物與化學,多是二戰前后的內容,而物理,則多半停留在二戰之前。至于數學,高中數學也就文藝復興到十八世紀的程度。
越是純理論的東西,就越是容易超前,越是容易脫離實驗研究者需要的范疇。
即使這個宇宙對于基礎研究者來說異常不友好。
“這個倒是不難辦。”楊志杰道:“你看看作者名字。”
楊志杰這才注意到論文作者。
第一作者,王崎。
只有這一個名字。
“王崎?”駱維揚的腦子一開始還沒有轉過彎來。過了幾秒,他才驚到:“萬法門的那個王崎?”
第三次算學危機才過去幾年,而那時萬法門動蕩不安、半數弟子道心不穩、三成人需要休養、整個神州仙道運轉不暢的局面,還歷歷在目,幾乎沒有人能夠忘掉。王崎的聲名也隨著算主、歌庭派的垮臺而逐漸崛起。
“嗯。”
“我還以為是哪個焚金谷弟子,剛才還說呢,說我怎么不知道焚金谷出了這等人才,都學會這么繁復的算學了,原來人家本來就是萬法門的啊。”
駱維揚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落。
“王崎去年的時候在萬法門組織了一個學派,一起研究算學。他們鉆研的重點就包括了代數拓撲。而聽那個學派的一個元神期修士說,他們似乎打算通過撰寫推廣型的算學書與適合大眾的算經,來檢驗自身的理論。市面上應該有一些他們做的東西。”
“另外,還有,王崎本人也在南溟。按照他的說法,幾何拓撲這一塊,還是算君厲害。只可惜算君不怎么寫專著、立算經,但是少黎派其他算家有寫,你也可以找來讀一讀。”
“對了,千萬不要忘記,王崎和算君分屬萬法門的離宗連宗,看的時候要拋開他們對算學本質的看法,只觀其用……”
楊志杰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這個時候,駱維揚突然笑了起來。
“怎么了,駱哥?”
“沒什么,想起一件事。”駱維揚笑道:“前些日子,好像神京那邊不是出了什么事嗎?據說是因為這位王崎道友的理論被謫仙偷學去了,導致有可能亡族滅種的禍事,所以上頭都在考慮限制王崎道友名下的理論傳播……”
作為仙盟技術性研發的核心人員,駱維揚的權限其實是不低的——實際上在這個崗位的核心人員,權限也沒法低了。這近百年來,駱維揚仿制、破解、研究過的煉器法門,已經接近史料記載的古法煉器法門的總數。就算古法封閉自我,很多煉器法其實沒有被載入史冊——你當之前仙盟的研究者就沒研究過過去古法的煉器法門嗎?前面一千年,今法修士從未停止過對古法煉器法門的破解手段。
對于這些看著就不像是本星球出產的煉器法,駱維揚怎么可能不問來歷就做研究?
而正是因為較高的權限,所以他對決策層的消息也更加靈通一些。
“還有這等事?”楊志杰很是訝異。
“嗯,據說,這還涉及到那群‘閑人’的骯臟斗爭。”駱維揚從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仙盟是一個研究機構,管理者也只是行政級別高于一線研究者,但地位就未必了。像他這樣的核心技術人員,完全有資格蔑視那些單純靠管理能力提升上來的修士。
“居然還有這事……”
駱維揚不以為意:“據說,還有逍遙級大人物的介入——離宗連宗的學術斗爭在算君算主的時代就已經被擴大化了,不純潔了。萬法門的那群狂人現在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一派就是覺得,那只是一個意外,最多限制法術層面的文獻流傳。這已經達成共識了。但是,有些人不老實,總想將王崎徹底壓下去。”
“但是現在……”駱維揚眼中閃過一道鋒芒:“誰攔我買王崎的書,我就要先跟他做過一場……不,誰要攔,誰就是我焚金谷的公敵!”
“若是王崎道友知道你這句話,定會心懷感激的。”
“不,這話只是事實,硬要說,也是為了我自己。”駱維揚道:“涅槃之道,逍遙之路,都在這里面了。若是有人聒噪,自是不死不休。”
楊志杰沉默了一會兒:“對了,駱哥,你不打算去縹緲宮了吧?”
“不去了。有了這等論文,還去勞什子縹緲宮?不去了!”
楊志杰道:“我想也是。王崎道友也說過,縹緲宮的那群家伙,搞得好像求道除了研究微觀粒子,就沒別的一樣。”
駱維揚點點頭,仿佛看到了廣闊的天地。
是啊,這世界的規律,絕對不僅僅隱藏在基本粒子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