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王崎抬起手,指了指天邊黑色的月球:“你看,我只是個有辱斯文的工匠——而我這次的活兒,就是把那只巧手給做出來。”
這話一出,宙弘光就搖搖晃晃的走了兩步。他只感到天旋地轉。但是,他瞬間就站穩了身子,問道:“這就是格物這就是格物?哈哈哈哈哈哈原來在你眼中,我們也屬于‘物’嗎?”
王崎指了指自己:“我自己都是‘物’呢。”
宙弘光眼中居然煥發出了新的神采:“原來如此這一切都在你的預料之中?”
王崎笑了:“只不過是有一些預想,覺得文道多少也應該給予一些反應罷了。”
“你這么肯定,文道一定會給予你想要的‘反應’嗎?”不知為何,王崎明明是斬斷了毓族的一條坦途,但是宙弘光卻絲毫沒有文心破碎的跡象。正相反,這個年老的外星文人,身上爆發出了新的生機。
他是文人。
“文學的終結”對他而言,確實是滅頂之災。
但是,也是機遇。
或許,就是跳出過去的世界,抵達新境界的機遇。
老者指著月球,道:“誠然,那里面的詩句,近乎無窮無盡。但是這里面的絕大多數,其實都沒有被毓族吧?”
“你們想要隨時可以啊。”王崎眨眨眼:“以長生者也就是你們圣人的手段,去趟月球并不難吧?”
何止是不難?王崎在月球上發現過無數介于“垃圾”和“文物”之間的東西——在毓族文人看來,自己的月球,根本就是踏青的好去處。
“但是,它們現在沒有被過,毓族完全可以當它們不存在”
“它們存在被的可能性,所以文道沒辦法當它們不存在。”王崎笑了:“如果非要等其他人讀了之后,文道才獎勵文氣,那文章落成之時的異象,不久成笑話了嗎?”
“那是文道的規則”
“所以,左相大人是要擺脫文道的規則嗎?”
王崎直白的詰問刺入宙弘光的新龍。年老的毓族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是卻只是吐出了一股空氣。
什么也沒有。
毓族是不能離開文道進行創作的。五十三萬年來,所有的創作都是“文道”。
實際上,此時此刻的宙弘光已經明白了什么,可他也不敢說出口。
即使是真相,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到時候,說不清就是整個遇阻對他的攻訐。
王崎看著宙弘光的目光帶上了一絲憐憫。他眼神掃了掃周圍,似乎是看空氣。
但是宙弘光明白。他目光所及的,是眾圣的感知。
——明白了么,你們只是在娛神。
——五十三萬年,你們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取悅“文道”。
——文道的規則不一定是“文學”的規則,但是毓族在如何喜愛文學,也只能依賴文道的規則。
他仿佛理解了王崎的目光。
一瞬間,宙弘光所有的困惑所有的雄心以及所有的緊張都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則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如果是往常,他會將這種哀傷寄托在詩歌上吧。但是,他已經沒辦法寫詩了。不是不想寫,而是不想寫。
這就是毓族的命運。
哪怕在心靈上,他跳出了過去的桎梏,但是對于整個種族來說,卻沒有多少的意義了。文道不給予文氣,那么這一重“超脫”就不存在意義。
“五十三萬年,其實你們只搞懂了文道的一條規則——相同的文字,不會兩次賦予文氣。”王崎道:“這在你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吧?”
“難道說不是嗎?”子虛易愣了。
“當然不是。”王崎笑了,他第一次發出無節制的暢快笑聲——很明顯包含嘲弄的意味:“哈哈哈哈——仔細想想,這一條準確的‘規則’,本身就與你們追求的‘情感’存在沖突啊。這是律法的規矩。”
文道之中,很自然的包含著“版權法”的理念。
這乍一看應當是自然而然的吧?畢竟,抄襲者又如何有資格封為圣人呢?
但是,違和感卻就在這里。
“我族也有類似的規矩啊。”王崎停下笑聲,喘了口氣:“當大眾需要更多的作品,當作品被具備了正面的社會意義,一個文明,就自然而然的會開始鼓勵創作者進行創作——藝術面向市場的時候,財帛就必然會出現。哦順便提一句,對于你們來說,這個‘財帛’可以替換成‘文氣’。作者們認為他們應該擁有復制自己作品的權利。版權概念隨之產生。”
幼帝愣愣的問道:“保護這個‘版權’,難道不對嗎?”
前世的記憶實在是太過混亂了。王崎記得一個“藝術家反對版權保護”的故事指斯派德羅賓遜憂郁的大象,一個叫亞倫什么什么的黑客互聯網之子亞倫斯沃茨,因反對“知識產權”而被聯邦政府“迫害”并最終自殺,以及北歐的某些盜版支持政黨。他一時之間竟無法分清這些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虛構作品當中,甚至沒辦法分清這些不同個體或群體是為什么反對版權保護的理念。
但是,他不會為此詞窮。
王崎點了點頭:“當然對啊——但是,版權有一個規矩,那就是只保護表達,而不保護思想。”
這句話過于直白而粗俗。但是沒人會去為此而指責王崎了。
版權只能保護表達,因為作品的相似度是可以衡量的。但是,作者的思想無法在法律可接受的范圍內進行衡量。
如果用音樂來說,那就是“翻唱”與“變奏”吧。
同樣的歌謠,同樣的樂曲,在不同的演繹者手中,可以表達出截然不同的意味。同樣的一段旋律,或許有些人會用它表現理想的慷慨激昂,而有些人則會用它來表現愛戀的美好。
而同樣的事情,也可以放在文學上。岳飛一曲滿江紅,那是千古忠義。而若是同樣的句子,出自秦檜之手,那這首詞怎么看都透著慢慢的虛偽。若有人說譚詞同寫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那這詩自然是慷慨激昂的——可實際上,它的作者叫汪精衛。
但是在法律面前,岳飛寫的滿江紅與“如果存在”的秦檜滿江紅,必然是“一樣”的。
“表達”與“思想”,實際上是分開的。
也正是因為如此,法律上,還存在著“無意識抄襲”的罪名。
披頭士的主吉他手兼主唱之一的喬治哈里森在1971年被指控抄襲。他的作品y
lord被指控抄襲一首叫做he's
fe的歌——這是地球歷史上第一次鬧上法庭的“音樂抄襲”案件。
而最終的結論,則是哈里森曾經聽過原告的歌,然后忘了它。而在創作的時候,他又無意識的引用了這一首歌的旋律。
而這個案件甚至燒到了披頭士的每一個成員身上。查克貝里和約翰列儂的e
together被指控抄襲誘
。小野洋子則被指出yes,
angel與三十年前一首老歌重復。
到了八十年代末,歐美流行樂壇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狩獵場——每一個有名望的音樂人都在獵人的目標之內。
——你不可能記住自己聽過的所有旋律。如果你不自覺的引用了,哪怕是用來表達與原作者完全不同的思想,那么在法律上,這就是“抄襲”。
甚至于說,被認定是“無限可能”的幻想類文學,同樣存在這樣的困擾。
范沃格特太空警犬之旅與異形,1980
年科幻作家本波瓦和哈蘭艾里森碧露與未來戰警
文學之中,甚至存在一個詞語,叫做“文本間性”。其提出者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甚至認為,僅從文字上看,并不存在完全原創的作品,一個作者讀過的書,聽到的話,也不可能完全隔絕于其文字之外。
王崎張了張嘴,沒有說完。他只能朦朧的記得一些例子。
但是,毓族五十三萬年積累的文化,卻使得宙弘光迅速的理解了王崎所說的一切。即使沒有多少例子,他也聽得懂。
“實際上,和左相您的對話呢,我就確認了,毓族的文論,是無法完全否定‘客體論’。而在客體論成立的前提之下,‘保護表達’就顯得很怪異了。”
王崎如此說道。
宙弘光則跌坐在地上。
毓族面對兩重絕望。
第一重,是“發明”與“發現”的絕望。
人族的學者,目標一直都是“發現”。他們從不認為自己能夠發明物理定律。而他們的終極目標,則是窮盡道路——最好讓后世再沒有可以研究的東西。
而若是有人將天人大圣的數據庫擺在他們面前,他們絕對會無比喜悅——因為他們“發現”了,署名的不是自己。
而毓族卻一直都是“創作者”。
因為,他們明白,“創造”是“無窮”的,而“發現”則是有盡的。這是兩重不一樣的概念。
盡管文化上的“熱寂”,理論上是不會到來的。
而第二重,就算他們能夠越過第一重絕望,建立客體論,他們對文道的信仰也必然會崩塌。
他們便從自由的文人,變成了“文道”這尊神的祭祀。
而悖逆了“文道”固有的意志進行的創作,將不會有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