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問文道而來。”
王崎將自己在門口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左相雖然沉穩,但訝異之色不似作偽。他道:“我向聞偃師善格物而不善文辭,不惜文道。”
“非是不喜,只是……有些人未必喜歡。”王崎頓了頓,沒有將“我們只是不重視”說出口。他繼續說道:“況且在我看來,文又如何不是物?”
“錯!錯錯錯!”宙弘光站起身來,面有慍色:“若是秉持此念,那文也不消作了。文如何是物?”
“文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卻應答如流。
科學家不是都不會說話的。“辯論”也分幾種,力爭理據,一切講理的是一種。依靠話術、辯術、曲解以及語言陷阱的,是另一種。每一個學者都擅長前一種,而只要帶著學者特質的,就不大擅長后一種。但只要雙方都只力爭理據,那科學家就沒有不會說話的。
宙弘光是赫學大家,這里也不是分正統、論政策的朝堂,自然不用考辯術取勝。雙方都只是在學術層面探討。
所以,王崎話出口之后,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怒罵,而是駁斥:“文又如何是物?文以氣為主,氣為文之本。文章之要,不再辭藻,而在其氣!此氣非是彼氣,若是將其視之位‘物’,則是邪道也!”
王崎平靜說道:“敢問宙先生……”
“鄙姓宙宏。”宙弘光冷淡說道。
“敢問宙宏先生。”王崎面不改色,繼續問道:“這文氣,可是虛無之物?可曾只存于一人之臆想中?”
“荒謬!”宙弘光道:“文氣自在萬千文人之胸臆,又怎么可能是虛無?”
“既然非是虛無,而是實在,是有,是存在,那又如何不是‘物’?”王崎平靜說道。
“文氣不可捉摸,無形無相,僅以心傳心,又怎能是物?”宙弘光道。
“在我眼里,‘心’之一字所包含的概念,便是真實存在的。凡是真實不虛的,便是物,便可以格。”王崎道:“曾有先人說,心外無物。可于我們而言,心又如何不是物?”
宙弘光緩緩坐下,低頭沉思。半晌,他笑了:“雖驚世駭俗,卻非謬。”
“既然如此,那便是能夠談了。”王崎也笑了:“說到底,我們之所以有分歧,也不過是你我所定義的‘物’并不一致罷了。說穿了,便也不是不能談了。”
宙弘光在聽聞“‘心’之一字所能包含的概念”時有所意動。王崎其實也意識到了,宙弘光同樣明白文字的“所指”與“能指”這樣的概念——他能夠將文章的辭藻與文章的意境分離來看。
這在單一語言的環境下,算是非常了不得的認知。更奇異的是,宙弘光的這一番認知還很清晰。
文道世界,倒也有幾分底子。
與此同時,王崎也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評判標準”并不是“文章”的本身。
王崎來之前,也思考過。評價文章的客觀標準,也就只有幾項而已。他算來算去,覺得這幾項無論怎么取權重,都不應當有《試論》等于《大音》結論——不是取不到,就是標準過于荒謬,與已知情況不符。
而他之前遍查毓族典籍,發現并沒有毓族人懷疑文道的想法。也就是說,自毓族誕生以來,文道的判斷就沒有偏離過毓族的判斷。
這么說或許不妥。若文道是天眷遺族的產物,那么它存在的時間,是可以以“億年”來計算的。但是毓族只有五十多萬年的時間。準確來說,應當是文道系統引導著毓族的文化,使得毓族文化發展始終遵循文道。
不過,“不曾偏離”就值得考量了。就算是鐵路,也有火車脫軌。毓族沿著文道行走了五十多萬年的歲月卻未曾出現過偏差,實在是古怪。
但這也能夠說明一點——毓族的文論,便必定是文道的判定方法之一。
但凡是毓族給予高評價的東西,文道必定會給予高評價。而若是有什么文道給予高評價的東西而毓族沒有給予高評價,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那個“作品”不再毓族已有文論之內,需得另立新文論方成。
也就是說,“文道標準”是一個大集合。而“毓族文論”就是這個集合的一個子集。只要在毓族文論內成立的東西,就不會被文論否定。
所以,王崎直接問道:“文以氣為先,則何為氣?”
“氣不遠人。”宙弘光道:“氣乃心、志、才、學之表,并情之所發。文氣非氣,實乃文人之延伸。”
王崎思量:“也就是說,文氣乃是文人的延伸……原來如此。作品是作者的一部分嗎?”
“然也。”宙弘光不大喜歡王崎這樣的措辭方式,道:“一言以蔽之,曰,文言情。”
“敢問何為‘情’。”王崎再次發問。說實話,他也挺不喜歡這種“不精確”的描述方式。在他的世界觀里,每一個詞都應該特指唯一一個概念才是理想。
“意之主,是為情。”宙弘光有些鄭重,因為這一句話便是赫學之根基了。說完這句后,他還補充道:“吾未及文圣,或有謬。”
——嘖,這么關鍵的問題就連半圣也不知道……在我們那兒,小學生背的公式都一直有用的好么!
王崎搖搖頭,繼續提問:“也就是說,文章只是一個個體自我的外顯。文章始終是與作者綁定在一起的?”
“以文觀人,以文觀人。若文可遠人,則又如何觀人之心?”宙弘光不厭其煩的講解道。
王崎搖了搖頭:“宙宏先生,我族有一句詩,喚作……以毓族語言很難表述。容我思量片刻,大約是‘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我觀來,文章也只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只不過是作者因情而發,故而尋得了一個組合——也就是詩句。”
宙弘光沉思片刻,問道:“那個詩句?可有全文?”
王崎一愣:“誒?”
“若無全文,斷章取義,爾之解讀,便不一定是其原主所書。”宙弘光道:“若純看這一個句子,便亦可解讀為‘為詩者,不可過多雕飾’。”
有那么一瞬間,王崎感到了一絲尷尬。
但凡是標著“必背”的古詩詞,王崎都很熟悉。但是,陸放翁的《文章》壓根就沒有進過課本,他能記得的只一句。
而且還真的不是愿意,而是宙弘光所稱的那個意思。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后夔不復作,千載誰與期?”實際上,陸游的意思,就是“不要過多雕飾”。
宙弘光能夠瞬間明白這一點,并即從一句話,反推出另一個文化圈內另一個詩人的意思,也絕非等閑。
但是,這也是因為一點。
毓族文道,與中國古代文論,確實很像。
毓族文論無論在深度還是廣度,當然都更甚。但是,惟獨核心,兩者一樣。
按照王崎本人并不知曉的分類法,它們都應當歸屬于“主體論”——作者是文學的主體,而文章則是作者人生的一部分。
簡單來說,以文天祥的詩句為例。若是歷史改變,文天祥并沒有書寫出《正氣歌》《過零丁洋》,而許多年的未來里,又有超級計算機依靠檢索與窮舉的方式,得到了與之完全相同的文章組合,那么,《正氣歌》便還是《正氣歌》嗎?
是文天祥的無愧人生成就了《正氣歌》,還是《正氣歌》成就了文天祥的文名?
這邊是“主體論”了——格外注重文學的主體“作者”。
作品乃是作者的作品。任何作品都有其“氣”。這“文氣”,便是作品的氣勢和情韻,以及作者的性情和才學,這一切一切的總體,永遠包含著作者強烈的個人特質。
在被指出失誤的瞬間,王崎便說道:“雖然我之所言,非是作者真意,但是,您是否可以說,我之所言,毫無道理?”
宙弘光氣笑了:“何其荒謬。爾不熟同胞之文字,又何必自取其辱。”
“非是如此。”王崎正色道:“一字能多義,一詞能多義,詩文除了本意之外,便不能有多義了嗎?左相著文,是否從不引申他人文字?”
但于王崎而言,作品就是作品。
作品是客觀存在的文字組合,而特定的文字組合,則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指向特定的“概念”。
而按照這個邏輯,高考語文閱讀題之內,所謂“作者說我自己也沒有想那么多啊”其實是不成立的。
一個作品,只要完成,那就是一個獨立的客體。旁人無論怎么解讀,都與作品的作者毫無關系,更不存在“過度解讀”這種東西。
但反過來說,這樣文章與人就是分離的。而無論讀者解讀出了怎樣的丑惡,都不應因此而指責作者——因為作者根本就沒有想到。
“文章本是客觀存在的排列組合,只不過被特定的人發現”,并不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原始意思。但是,王崎循著自己在數學上的思想,而從中解讀出了這樣的理念,而若是這個解讀過程本身沒有邏輯錯誤,那么這個解讀就是成立的——哪怕作者根本就沒有這么想。
換言之,一篇文章,便和一種化學物質、一種射線、一類天體一般,沒有什么區別,都是客觀存在的。只不過,它存在的方式并不是常規意義上的“物質”。
算學自有自在,而文字的排列組合,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