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四月,將被載入史冊。
不完備定理,不可判定性定理,這兩個永久改變算學發展軌跡的定理,就是在這個月被提出來的。
而這一個四月當中的最后三天,便是萬法門有史以來最黑暗、最絕望的三天。
“不完備”和“不可判定”這個概念一出現,就動搖了萬法門的根基。
所有知曉了“不完備”和“不可判定“這兩個概念的算家,都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算學本身是否存在一個界限?我們在那個界限之前,是否就只能止步不前了?
——我們還能夠接觸到真理嗎?
——天地自然如此和諧,這不和諧的算學,還能夠解釋和諧的天地嗎?
“從來就沒有哪一次突破,是以這樣的形式降臨的。”萬法門深處,魏二先生憂心忡忡。
這種否決一切,不帶一點希望的理論突破,不是任何人愿意見到的。
而在一片愁云慘霧當中,逐漸的,一種反抗的情緒在逐漸醞釀。
總有一些人不愿意接受這個定理。
“算主還沒有開口呢……這個定理還不能說絕對是正確的……”
“鬼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呢。萬一正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己所說,他的定理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偽呢?哈?”
“算主和歌庭派還沒有開口。我們還有希望!”
“或許我們的本領太差,看不出這個荒謬定理的荒謬之處,但是,算主一定能夠看出來!”
但這個時候,也總有人提出異議。
“蒼生國手也是歌庭派的啊……雖然不是嫡系。但是,他也是歌庭派的人。他也曾在算主的完備性證明當中出過力的。”
“蒼生國手也說這個沒問題啊……”
“如果馮前輩也說了的話……”
“放屁!那個王崎,就是馮落衣的弟子啊!這一層關系雖然沒有公開,但是萬法門上層已經有不少人是這么看的了!”
“若是馮先生是力挺自己的弟子……”
“哼,馮先生好歹也是巔頂大修,怎么會為了自己的弟子,就與大道相背離?”
除了這些希冀于絕頂算家發言的人外。還有一些其他的聲音。
“這個……這個不完備的定理根本就不是算學啊!”萬法門內。一個老者咬牙切齒:“蒼生國手用他那天才的聲名,騙過了幾乎所有人!”
“不完備,還有《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根本就不是算學的陳述!他們偷換了概念!”
“我三天之后,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狠狠打那個小鬼的臉,讓他知道,算理之道的天威是不可犯的!”
“不完備的證明不夠強”。在一部分算家看來,確實是這樣的。他們在地球上的部分同行也有相似對方觀點。
“數學是一致的”這個判斷只有六個字,但是這個判斷若是以數學的方式陳述出來,則幾乎無法付諸于紙筆。
這也是一部分算家能夠抵死不承認不完備的原因。
而在萬法門的另一邊,另一群人卻陷入了狂歡之中。
“道化自然數!自然數外,皆非自然!”一個青年模樣的宗師哈哈大笑。
這也是在連宗極端派“少黎派”之中廣為流傳的一個論點。
——自然數與道同在,除此之外,一切算理,一切算學的概念借來自于人的刀劈斧鑿,皆是充滿匠氣。非是真實不虛。
“那位歌庭派的小友一舉葬送了整個歌庭派,真是大快人心!”
“算主也讓該退下去了!”
“尸位素餐那么多年,凈整一些有的沒的,也該歸隱了!”
自算主統領萬法門以來,整個萬法門都逐漸偏向集合論。而被排除在二十三問之外的領域——也就是少黎派最具代表性的拓撲等領域,研究者漸少。
這些算君龐家萊的追隨者,自然是怨念深重。而算主那種“算學即是算符之排列”的觀念。也著實讓他們別扭。
他們都是最狂熱的連宗。在他們看來,算術領域,也只有自然數有“道法自然”的意義。除此之外,任何概念都是“人法道”而創生的。
集合論崩潰對于他們來說,并不等于算學基礎崩潰,而是“一個人造的系統被證偽了”。
反正自然數永遠自有自在,這集合論還有邏輯,不完備又關他們什么事呢?
在這一場危機當中,這一群算君的擁躉,大約是唯一能夠笑出聲的吧。
三日的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
對于萬法門的修士們來說,這三日絕對是最為煎熬的三日。絕大多數人都輾轉反側,打坐也不能入定。
而今天,就是王崎將公開講道的一日了。
幾乎所有的萬法門修士都手持算器,提前一個時辰開始等待。
歌庭齋門口,幾位逍遙、半步逍遙聚在一起,低聲商量著什么、
“不管你們怎么說,我一定要問得那個小子說不出話來。就算他是馮先生的弟子也一樣。”一個修士赤紅著雙目,對周圍人說道。
“對……想要踩著我們歌庭派上位,沒那么容易!”
不管王崎本身再怎么尊崇算主個人,他的論文《試論<萬法算藏卷一算術篇中形式上不可判定之陳述及相關系統》,就是在對凝聚了歌庭派智慧、凝聚了算主心血的《萬法算藏》開炮。這無疑惹怒了一眾歌庭派的修士。
而另一方面。王崎是馮落衣的學生。而前幾日馮落衣的“背叛”,也讓他們憋著一股火。
這股無明火,自然便是要燒到王崎身上!
“你準備了什么問題?事先說明啊,‘不是算學’這個理由不能提。”艾克蠻嚴肅道:“往日少黎派就是用這個理由攻擊我們歌庭派的。我們再用這個攻擊王崎,那我們就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了。”
“艾兄放心。那一個年輕人,兩篇論文,怎么可能挑不出錯來?”另一個修士自信道。
何外爾遠遠的站著,看著這些同窗,一言不發,面色有些不渝。
他曾被認為是歌庭派的下一代領袖,也是同輩當中成就最高的幾人之一。只不過。他的觀念立場偏向連宗。所以與這些同門日漸疏遠。《萬法算藏》的編寫,他也沒有插太多手。
在這個時候,他自然也不好介入那些同窗的對話。
“四面”馬德恩卻察覺出了何外爾的情緒,傳音入密道:“何兄,你怎么了?”
“得想個法子,讓他們熄了這刁難的念頭。”何外爾也傳音入密回答道:“他們這是要把歌庭派僅剩的面子丟光嗎?”
馬德恩沒有回話。但是,何外爾卻激動起來:“那兩篇論文。都只是王崎半年之前的作品。這半年里,他本人,馮道友、圖靈真人三個人都在不斷的深入,不斷的研究!這三個人。無論哪一個都有驚世之才。他們半年能夠做出多大的進步?”
何外爾自己也沒有察覺,他在無意識當中,已經將王崎當做圖靈真人那個等級的算學家來算了。
“別的不說。你若是見過這兩日王崎和圖靈真人辯論,你就知道,他們在這三天時間里想出來的東西,根本就是別人已經討論過的!”
“論文確實是不可能天衣無縫。但是,他們三天里察覺出來的問題。會是馮落衣、圖靈真人還有王崎半年都看不到的嗎?”
“別忘了,現在這個領域是他們的主場!”
馬德恩沉默片刻,然后才道:“若不如此……咱們的歌庭,怕是真的要散了啊……”
“當年‘云端公子’柯蘭蔭柯前輩被算君擊破道心的時候,也有人這么說。歌庭亡了嗎?”何外爾臉色很冷:“我們歌庭派,自算王的時代、今法的發端就傳承至今,不曾斷絕的原因。真的是因為這一位或者那一位算家?”
“我們的倚仗,便是算學本身啊!”
“那么,你覺得應該如何呢?”若澈仙子對“場域”最為敏感,共過靈氣場的變動察覺到了這兩人的對話。她插入對話:“我們難道什么都不做嗎?”
“大度一點,沒有壞處。”何外爾閉上眼睛:“歌庭的輝煌,起始自算王高嗣。而算王最初的崛起,也是受了白澤神君的幫助與提點。我們何不學習前人,成人之美?王崎想要聲名,我們給他便是。”
“聲名……”若澈仙子呼吸一窒:“這種踩著我們歌庭派的行徑,你還指望它出現‘第二次’?”
是的,第二次。所謂“第一次”,便是算君破掉云端公子的道心,成就無敵之威名。
“王崎的本心,非是要打壓歌庭。我見過他。他是一個求道者,心思不可能在這里。”何外爾道:“他求的,必定是更高遠的東西——譬如算學的涅槃。”
“此時,他人微言輕,自然說什么都做不得準,沒法發動萬千算家與他同行。所以,他需要歌庭派的聲名。”
“既然他要,那么我們借給他又何妨?”
“借?”艾若澈很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詞。
“你難道對自己沒有信心嗎?”何外爾對方眼中,突然燃起了戰意:“雖然沒有馮落衣或是王崎那樣妖孽,年少登頂。但是,你我好歹也是過去赫赫有名的天才啊!”
“他求的是算學的重塑和涅槃,那么我們就有機會在這一場涅槃之中,去到更高的高度!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會擔心歌庭敗亡嗎?”
若澈仙子沉默了。
當年,算主能夠在柯蘭蔭道心盡喪的情況下,力挽狂練,與算君分庭抗禮。
這一場危機之中,他們這些后人就做不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