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明絕大地區的考生而言,縣試是最好過的,基本上能開筆作文,詞能達意,不犯忌諱,就是一篇合格的考試作文了。
然而對于松江府華亭、上海兩縣的考生而言,卻又是最難過的。
因為大家水平差不多,考生人數多達二三千,縣試慣例只取七八十人,憑什么取中你呢?
真要想寫出令人耳目一新、驚才絕艷的文章,這種人百年間不過有數幾位。更多的考生是憑運氣,憑書法,憑日常積累的名聲。
誠如《左忠毅公軼事》中寫的,左光斗主持縣試之前,在古廟見了睡覺都要用功苦讀寫文章的史可法。看了他的文章,感其精神,解下斗篷給他披上。等考試的時候,“呼名至史公可法。”便給了個案首。
在院試之中都如此輕易,更何況縣試呢?許多神童連縣試都不用參加,直接就可以去府試、院試了。
縣令日常在民間走動,大戶人家有哪些,都是很清楚的。這些人家也會創造機會讓子弟拜見一下縣尊,就圖考試的時候有個照顧。在文章水平差不多的情況下,他們的取中率自然遠高于那些連龍門朝哪開都不知道的考生。
此刻坐在客棧屋里的兩個人,一個是內定的案首,一個是被縣官嫌棄的輕浮落榜生,兩人的未來天差地別,正是因為徐案首一路高攀,為自己掙來了這份前程。
“好啦,我知道你其實還是會讀書的。”徐元佐輕輕拍著梅先生的背脊:“你看,你好歹知道第二題是出自《儒行》嘛。我在考場上聽人抱怨,許多人連《儒行》都沒讀過呢。”
梅先生被徐元佐這般安撫,總算哭聲漸漸輕了下來,抽泣道:“讀過又如何?日后連下場的機會都沒有了。”
徐元佐淡然一笑:“待鄭老父母升遷而去,新任知縣又不會知道這事。恐怕許多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哦,對,在下姓梅,名成功,字振之。”梅成功果然被徐元佐治愈了許多,抬起上半身自我介紹。
徐元佐心中暗道:活該你背時!“成功”這么威嚴大氣的名字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叫的么?延平郡王姓朱,自然可以叫得,你姓梅也可以叫?豈不是一輩子“沒成功”?
所以啊,做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姓什么!
“在下徐元佐,尚未冠字。”徐元佐拱了拱手:“梅兄這三年是沒有機會博取功名了,不知有何打算?仍舊是仰仗妻舅家過活么?”
梅成功臉色一黯:“只看能否尋個館,糊口度日。”若是下任縣尊不記得此事,再下場一搏,不過之前總得活下去。
徐元佐搖了搖頭:“我松江家弦戶誦,要想教社學起碼也得是個縣學廩生。唔,在下的蒙師就是廩生,只能在鄉下地方教教蒙童。”
梅成功臉色漸白,帶冇著哭腔道:“則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元佐長嘆一聲:“你可有過去程墨?給我看看,若是果真能作文的,我便幫你尋個體面的差事。終究有同場之緣,不能看你困頓。”
梅成功登時燃起了希望,就要起身翻找自己的習作。剛觸動傷口,又叫他痛得倒了下去,只好指點徐元佐自己去取。
徐元佐從他包袱里翻出hòuhòu一疊稿紙,都是他最為滿意的習作。因為許多考生都有考前投遞文章,博取文名的習慣,所以這些卷子都謄抄得干干凈凈,隨身攜帶。
“《女與回也孰愈》。”徐元佐翻開一篇墨跡濃亮的文章,讀了標題,又讀破題:,“以孰愈問賢者,欲其自省也’。這破題倒是一般般,而且感覺沒破盡,力道也不足。”
梅成功滿臉羞愧,不敢說話。
徐元佐仰頭想了下,道:,“圣人設已知之問,正欲教賢者以自省’。我這樣改了,感覺如何?”
梅成功微微張口,道:“徐兄果然好文采,比我強了許多。”他只知道佩服徐元佐過目而破題的文采,卻沒想到這是陳年舊題,徐元佐很可能是做過的。
當然,徐元佐是根本不會知道陳年舊題的,他連八股范文都沒看過多少,所以梅成功的這番佩服也不算表錯情。
徐元佐繼續看那承題,一路到尾,道:“文章雖無驚艷之處,也還算通順,你若是穩得住些,未必不能過縣試。”
梅成功長嘆一聲,用手掩面:“不瞞徐兄,此文是上回下場作的文章。考官甚么批語都沒有便黜落了。”
“你真是……不幸。”徐元佐無語。
好文章自然會被考官收取,哪怕文章差也是有機會選中的。因為科場慣例,如果考官在文章上有了不好的批語,那必然是要面試的。一者給考生解釋的機會,一者也是考官自證原委的義務。
偏偏有種文章,既不足以叫人喜愛,又挑不出毛病……所以梅成功一直沒成功。
徐元佐又翻了幾篇,放下道:“你這作文要想出頭,恐怕不易。我聽恩師說:若是文字不好,便要以氣勢取人;氣勢不足,立意必當精妙;立意平庸,則文采可觀也能入取。若是文字、氣勢、立意無一可取……那就實在沒甚可取的了。”
梅成功趴在床上哎呦叫喚起來,好像徐元佐這席話說得太重,比打在屁股上的藤鞭還重,幾乎叫他吃受不起。
徐元佐一邊安撫他受傷的心靈,一邊又大力地扇他耳光,讓他恨也不是愛也不是。短短一席話中,梅成功著實嘗到了酸爽的滋味,除了哎呦哇啦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正當徐元佐要利用智商情商上的優勢,徹底將梅成功降伏座下,只聽外面蹬蹬蹬有人上樓,隱約是朝這間來的。
“小弟,你怎樣了!”一個婦人哭得梅花帶雨妝猶殘,推門進來。她猛然見到了徐元佐,羞得差點退走,又間徐元佐年紀尚幼,并非成人,方才福了福身,道:“可是這位公子送舍弟回來的?”
梅成功知道姐姐來了,又將頭埋在了枕頭里,一副沒臉見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