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四有鳳毛
張汝霖的長孫張岱聞名后世,而他本人卻是靠孫子寫的家傳方才為人所知。
這并不意味著他是個無足輕重或者平庸之輩,事實上他是第一批可以歸入晚明士大夫標簽的人。
張氏在張汝霖之前,雖然有錢,也舍得花錢,但還是以勤儉為美德。
譬如徐元佐所感嘆的:人家的漱口水比他平日的茶還要好,但誰能想到張元忭的妻子還要親自織發巾出售。
這對于某些人而言簡直不可思議,甚至像是行為藝術,但對于正統的儒門家庭而言卻是理所當然:家里可以花錢,可以奢侈地穿金戴銀,但不能浪費,更不能忘記勤儉持家的根本。其中也包括浪費人力,所以主婦紡織、刺繡都是分內事。
這是一種人生哲學:無論貧賤富貴,該做的事不能懶。
有些人讀了書愿意去踐行這種哲學,而有些人卻視之荒謬。
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張氏從張汝霖之后,則日益奢侈,徹底告別了勤儉家風,走上了奢靡之路。
并且不以為恥,反以為當然。
張岱在自撰墓志銘中直說: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
這都是受到了張汝霖的影響,聞名遐邇的張氏聲伎也是他開的頭,帶動了江冇南勢家自蓄戲班的風氣。
不過此刻,徐元佐讓看著眼前這個的八歲大的清秀少年,只是微笑相對。
“這位便是撰出《幼學》的徐生,你自視甚高,能并坐耶?”張元忭對兒子頗為嚴格,每天晚上監督兒子讀書,非到夜分時方準入寢。
張汝霖如同大人一般向徐元佐行禮:“久仰先生。”
徐元佐笑著回了禮,但是看他這么小,想來也沒讀多少書,不好多說什么。誰知道張汝霖卻將徐元佐視作前輩楷模,硬是背了幾首詩,要徐元佐點評。
八歲少年的詩,童真則有,功力卻怎么都談不上的,就像是涂抹出來的蠟筆畫。
徐元佐客套兩句,理所當然抬舉道:“實有鳳毛。”這是當著張天復、張元忭說的。是說給大人聽的,小孩子哪里聽得懂。
只見八歲的張汝霖微微一愣,認真道:“我沒有呀。”
在座眾人都是飽學之士,已經笑成一片。
見大人們開懷大笑,小汝霖越發疑惑,緊緊盯著徐元佐:“我便連雞毛都沒有,哪有鳳毛?”
徐元佐上前輕撫張汝霖的腦袋,笑道:“哥哥給你講個故事。,“
張汝霖不滿地逃回父親身邊,頗有些委屈。
“南朝劉宋時候,孝武帝曾夸贊謝超宗——便是謝靈運的孫子,謝鳳的兒子——夸他‘超宗殊有鳳毛’,正被在座的大將劉道隆聽到了。”徐元佐對張汝霖侃侃而談,兼顧在座諸君,真像是個講慣故事冇的老手。
“劉道隆出了皇宮之后,想人都說‘鳳毛麟角’,既然知道謝家有,便駕車去了謝超宗府上看稀奇長見識。他對謝超宗道:‘我聽聞閣下家中有異物,何不拿出來看看啊’?謝超宗當即回道:‘懸磬之家,焉有異物?’也就是說:我們是正派好人家,哪里來的異物!”
張汝霖眼睛一閃一閃,也被這故事吸引進去了。
他曾聽說過謝靈運,知道是個了不得的先生,能做詩。雖然不知道孝武帝,也不知道劉道隆,對謝超宗卻是頗有親近。
“劉道隆道:‘聽聞君家有鳳毛’。”徐元佐道:“你知道那時候人們把家諱看得極重,謝超宗的父親名叫‘鳳’,他當面叫出來,謝超宗連鞋都顧不得穿就跑進內堂去了。劉道隆還以為謝超宗去取‘鳳毛’了,坐等到天黑都沒見謝超宗出來,只好回去了。”
“世上本沒有鳳毛吧?”張汝霖見周圍大人都面帶微笑,怯怯說道。
徐元佐微微點頭:“然也。所以大人們說的‘鳳毛’,是說小孩子有其父祖之風,是夸這孩子有出息,像他的父親、大父,并非說他有稀奇的鳳凰毛。”
張汝霖這才松了口氣,道:“我還道謝超宗與我一樣,被人誣了呢。”
眾人又是歡聲一片。
當夜徐元佐自然也是住在張家。
徐渭早早就回去了,看得出他也是迫于搭救之意,方才陪坐。徐元佐倒是很想跟徐渭聊聊,但是自己的身冇份終究是個障礙,作為仰慕者纏上去,卻不是他的風格。
因為張元忭慣例要監督兒子讀書,所以晚上并沒有節目。
徐階早早就睡了,徐璠睡不著,便叫徐元佐過去說話。
一番問答之后,徐元佐終于問道:“父親,大父來紹興,莫非單是為了孩兒進學的事?”
徐璠笑了笑:“那不過是順手之勞。你莫外傳:林石洲與你大父并非只是‘有舊’。”
——他們還是一起扳倒嚴嵩的戰友,對吧?
徐元佐等著徐璠說出答案。
徐璠道:“世宗太冇子早夭,今上與景王爭位。林大春偵知附景大臣名錄,將之密告你大父。他們二人看似交情平平,卻是有比肩定國之功。”
徐元佐被嚇了一跳:只以為他們是反嚴嵩站在一起的,沒想到在奪嫡嗣位這么大的事上都暗中勾結——溝通!
還有什么樣的交情比這更大的?
“你的縣試考卷……”徐璠小聲道:“永翰給了些提示吧?”
——抱歉,你小看你義子了,我是找了鄭老師當槍冇手。
徐元佐抿了抿嘴唇,微微點頭。
徐璠大笑一聲,直起身道:“你大父何等人物,一眼就知道不是你能做出來的,便與石洲先生說了……”
徐元佐心中一緊,砰砰作響,宛若戰鼓:怎么可能!徐階怎么可能大義滅親!
“叫他不要考你時文。”徐璠繼續道。
徐元佐長吐一口氣:老大人啊,您這是玩我啊!
“那明日是考我詩詞?”徐元佐對此倒是頗有信心。
“考古文。”
“古文!”徐元佐登時腦袋一脹,大概知道了徐階的邏輯:肯定是覺得這孩子讀的古書多,能寫出《幼學》,寫古文絕對是展現才華的好機會。
然而徐階哪里知道,徐元佐的古文,與時文水平相比也是高出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