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琨走得很慢,終于還是到了南京。雖然金陵城也是天下有數的繁華之地,然而跟蘇州、松江比起來,多了一分天子霸氣,少了三分金粉煙蘿。而且天下最為時髦的東西都出自蘇州、松江,所以有“蘇樣”的說法,這可急壞了徐琨,只覺得自己生活品質下降了一大截。
于是乎,今日遣人回來拿個香爐,明日又傳書叫人送盞玉杯,真是令松江這邊的奴仆好一陣忙亂。
徐盛自然借著這個機會大肆打包。旁人以為他有琨爺的書信,要送去金陵,自然也不會多問。然而誰都不知道,這些東西是給徐元佐送去的。
徐元佐何等聰明的人物,只讓他堆放在一處租來的空房,然后轉回自己在松江的新宅子,神不知鬼不覺。
這房子臨河,靠近水門,算是松江僻靜之處。只有前后兩個院子,中間一棟二層小樓。后院一間廚房,一間廂房。跟朱里的房子差不多,十分實惠。
程宰原本擔心徐元佐嫌小,不過徐元佐倒是很滿意。主要是后院直通的碼頭算是自家獨用,物主還半賣半送一艘小船,是紹興式樣的腳劃船。徐元佐權當是游戲,玩得不亦樂乎,大半天下來竟然也是有模有樣。
如此一套臨河帶碼頭、游船的房子,總共花了一百六十兩銀子。如果按照大米的價格折算,還不到五萬塊錢。
屋子里的陳設,自然都是徐琨私宅搬過來的,木質、做工自然都是一流,如果不遭遇兵荒馬亂,火災水厄,流傳個三五百年是輕而易舉的事。
徐元佐自己花了二百兩,從蘇州買了一張海南黃花梨的百子浮雕大床,幾乎就像是一間小房間似的。他也是因此才知道,在這個時代,講究的人就已經開始區分瓊州黃檀木和交趾黃檀木了。前者就是后世的海黃,后者則是價格略遜的越黃。
那老板見到了大客戶,拼命科普兩種木料的區別。徐元佐結合后世的說法驗證,又叫程宰推薦了個行家掌眼。這才買了下來。聽起來好像徐元佐花錢挺謹慎的,不過結合那套房子來看,這張床妥妥的就是高端奢侈品,只看了兩次就拍板付全款,實在是土豪派頭。
除了家具之外。徐琨收羅的古琴、名畫、硯臺、瓷器、珍本書……也都是這個時代的高端奢侈品。
徐元佐開始看到古琴還有些意外,后世一張明琴可以賣到數十萬上百萬,可是明朝的琴能值多少錢?
一問之下才知道自己知識有余,文化不足。同時代的斫琴大師,一張上品琴就能賣到數百兩銀子。如果是已故大師斫的精品琴,輕松過千兩。要說唐宋時候的名琴,后世可能價值上千萬,無論怎么說都算是還能買到。而在如今卻是師徒父子相傳,連看都不會讓外人看一眼。
相比之下,文徵明、唐伯虎的字畫簡直跟年畫掛歷一樣。
徐元佐有鑒于此。才知道為何本不是風雅之人的徐琨,會專門做一個柜子用來掛琴。這里三床琴都是前輩大師親斫,無論哪一床都能換上十套徐元佐的新宅。
接受了古琴知識普及之后,硯臺也刷新了徐元佐的三觀,而宋書論頁賣,同樣價格不菲。
“如今看起來,卻是頗有大隱于市之感。”程宰再次到了松江,在徐元佐的新宅做客,看著滿屋的陳設,心中只是感嘆閣老家的底蘊何其雄厚。
徐元佐笑而不語。
茶茶給主客端了茶。盈盈一拜,便退了出去。
程宰盯著茶茶的背影良久,方才道:“這婢子倒是生得乖巧。”
徐元佐無所謂道:“伯析兄若是喜歡,便贈給兄臺了。”
“不可不可。哪能奪人所愛?”程宰知道這里是徐元佐不對外公開的私宅,放的都是好東西,想來這個婢女也是徐元佐的心頭肉,自然不敢收的。
徐元佐笑了笑也不強求,哪有硬塞人禮物的?
“敬璉。”程宰抿了口茶水,低聲道:“袁家如今焦頭爛額了。”
海瑞坐鎮松江府。第一把火就是要清丈田畝。
衷貞吉是清官,卻不是傻官,焉能不知道一旦對松江豪門下手,今年秋夏兩季的稅賦就別指望了。知府帶頭不愿意干,下面的知縣哪肯賣力?
上海張縣令三天兩頭說水患,好像真的發了水災一樣,一定要優先疏浚河道,根本不提丈量田畝的事。
華亭鄭縣令也是早有準備,強調私牙橫行,嚴重影響了朝廷商稅和小商賈那點可憐的利潤,必須嚴查。為此他幾乎將大半個縣衙都派出去了。海瑞看著空空蕩蕩的華亭縣衙,能拉誰去干活呢?
鄭岳這邊一動,徐元佐自然也得跟著動。說到底,華亭縣的書吏可以幫忙搭架子,壯聲勢,但是查賬這種技術活只能交給技術人才去做。徐元佐將夏圩的賬房拉了五個出來,分成五組,一人帶兩個學徒,配一幫縣衙的人,就頂著官差的名頭去干活了。
鄭岳開始見人少,還有些不樂意,但是看到他們的工作效率之后,卻也忍不住贊嘆起來。
與之相對的,袁家可就不高興了。
家里的私牙行、船埠頭,遭到縣衙衙役的封鎖、檢查,塞了大把銀子進去,卻還是沒能擺平。
“那么袁公知道是我的人在幫縣衙查賬么?”徐元佐問道,心中卻是透亮:肯定是知道了,所以才叫程宰來說項的嘛。
“袁公略有耳聞。”程宰大方承認道:“所以袁公的意思是:三成干股。”
徐元佐微微偏頭,道:“這事吧……得六成。”
程宰自認身在袁營心在徐,并不覺得徐元佐獅子大開口有什么不妥,只是道:“六成的話,恐怕袁家不肯。”
徐元佐道:“他給我三成呢,是合適的。不過還得給仁壽堂一些。”
“仁壽堂?”程宰不是很明白,為何要將自己口袋里的銀錢硬是分給別人。
“新的仁壽堂,除了包稅之外,還必須有些支持產業,否則如何造福鄉梓?而且我覺得吧,用仁壽堂登記在案,去要官牙牌照更妥當些。”徐元佐緩緩鋪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