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汗隸們并沒有在火堆邊商議太久,僅僅是幾個人湊在一起,大聲嚷嚷,滿嘴胡語,有人指著莽力特遠去的方向,于是金翅汗隸們再不猶豫,紛紛催馬,向南邊馳馬追去。
他們當然想不到,蘇瑪優等人不但沒有走,反而還是躲在石陣之中,在他們看來,連守備的金翅汗隸們都被殺死,蘇瑪優等人豈有不走之理,是以毫不猶豫地紛紛追去,誰也沒有注意到石陣之中依舊躲著人。
薛破夜這個時候,終于明白了莽力特老人的心思,他先前說“要有一個人引走金翅汗隸們”,薛破夜一時還沒明白其中的意思,莽力特也沒有接著說下去,如今看來,莽力特老人自己卻主動去做這個引走金翅汗隸們的誘餌。
“莽力特老人,愿長生天保佑你!”蘇瑪優和赤娜臺單手放在胸前,目視遠方,祈禱道。
薛破夜遠視著南邊,莽力特老人十有八九是不能活了,這個老人舍卻了自己的性命,卻為幾名年輕人能逃脫死亡創造了機會。
單手放在胸前,身體微躬,薛破夜表達了對老人的尊敬。
“我們快走,他們一旦發現自己追錯了,很快就會回來的。”薛破夜抱起小石頭,雖然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但還是翻身上馬,他的臉上已經滿是豆大的汗水,肩骨的疼痛已經讓他的身體直冒冷汗。
“丑石大哥,你的肩……出血了!”蘇瑪優終于發現薛破夜的傷勢:“我們……我們先包扎一下……!”
薛破夜搖頭道:“快上馬,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蘇瑪優和赤娜臺心里自然也明白,金翅汗隸們若是追上莽力特,發現自己上當,必定會反過頭來追殺,莽力特為大家爭取的就是逃生的機會和時間,浪費時間就是在浪費莽力特的生命價值,再不猶豫,二人共騎一馬,出了石陣,徑自往北邊疾奔。
包括薛破夜在內,此時所有的思想只是往前奔,往前奔,繼續往前奔……!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馬背上幾乎睡著的薛破夜耳中忽然傳來又一陣馬蹄上,他勉強睜開眼睛,只見前面天色已經露出了曙光,尚不是十分明亮清晰的面前,黑乎乎的一片,鐵馬金戈,竟是一大群北胡武士。
“媽的!”薛破夜心中嘟囔:“這下子死定了。”
在他看來,這一群北胡武士定然是折而復返的金翅汗隸們追了上來,自己現在是筋疲力盡,不但身體狀態已經差到極點,就連腦中反應也是頗為模糊混亂,要想對付這一群人,那已是萬萬不能了。
緊抱著小石頭,發覺小石頭的身體已經有些發涼,心中一震,但迅即苦笑,心中暗道:“小石頭,咱師徒倆看來是要死在這北胡大草原了,師傅連累了你,回頭給你道歉。”
忽聽蘇瑪優聲音道:“丑石大哥,這是弘吉拉部的武士,是自己人!”
“自己人?”薛破夜長長舒了口氣:“終于能歇一歇了。”
……
……
弘吉拉部是北胡數十個部落中比較大的一個,與巴爾虎特部相鄰,兩部落關系向來很好,屬于北胡內部的同盟,也正是這種密切的同盟關系,在素來爭殺內亂不斷的北胡大草原,這兩部落互相依存,才不至于被其他部落兼并吞滅,北胡大草原從最開始的上百個大小部落兼并到如今的三十多個部落,弘吉拉部和巴爾虎特部能夠存活下來,除了部落本身的實力,兩個部落互結同盟也是至關重要的原因。
北胡草原長期的內亂,結盟與對立時有發生,今日是同盟,明日很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而形成敵對關系的部落也是比比就是,像巴爾虎特部與弘吉拉部長期的生死同盟,在北胡大草原上卻是一個異數,所以兩個部落的牧民們也是極為自豪,因為他們覺得,整個北胡草原,這兩個部落的人們是最有信義的。
時至今日,弘吉拉部已經成為了草原上最有勢力的部落之一,原因之一,是因為他們的部落有一位草原神權人物大巫師!
草原人信奉長生天,在他們心里,長生天就是無所不能的神,而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就是“巫教”的大巫師。
大巫師有能力與長生天交談,能夠得到長生天的預示,所以大巫師的身份,在草原人的心目中絕對不比可汗弱。
每一任可汗登基,那都需要大巫師的賜福,否則沒有“巫教”大巫師的賜福,可汗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可汗,因為大巫師代表的是長生天,得到大巫師的賜福,也就是得到了長生天的認可。
北胡“巫教”盛行,巫教教眾稱為巫徒,巫徒在草原上是極其神秘的勢力,他們自幼便被送入巫教總壇的巫壇,獻身于長生天,為長生天服務,草原人無論婚慶,喪葬,出征,祈福,都要有巫徒們的參與,因為如果沒有巫徒的參與,大家就會以為這些事情沒有長生天的祝福,那是不吉利的。
巫徒們的首領,就是大巫師。
每一任大巫師,都是從巫徒中選擇出來,他們選擇大巫師的過程很復雜,也很神秘,普通人根本無法窺透其中的奧秘,但是有一點卻可以肯定,一旦成為大巫師,成為長生天的代言人,他的權勢將達到頂峰,即使是英那羅部的草原可汗,那也需要大巫師的祈福才能順利擔任下去。
當然,每一任的大巫師都不會真正地去反對可汗,畢竟可汗是草原之王,真正的王者,若是得罪了強橫野蠻的可汗,巫教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一種利益的結合而已。
弘吉拉部的武士們碰上赤娜臺和蘇瑪優,齊齊下馬行禮,大家都看出薛破夜等人身上帶傷,赤娜臺的腿上也只是隨意包扎了一下,便有人就近接來了牛車,薛破夜等人俱都躺在牛車上休息,而弘吉拉部武士們護衛著牛車,浩浩蕩蕩地返回弘吉拉部駐地。
弘吉拉草原并不是北胡最肥沃的草地,但是卻是水源最多的地方,厄爾多倫瑙河從弘吉拉草原流過,除了這條寬闊如玉帶般的場合,北胡草原最大的湖泊帕倫多湖也座落在弘吉拉草原上,寬闊的帕倫多湖方圓二十多里,美麗而幽靜,弘吉拉部的營帳就散落在帕倫多湖四周,一個又一個帳篷就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點綴在已經冒出青草芽兒的大草原上。
牧民們的帳篷是灰色的,而部落首領們的帳篷卻是天藍色的,平日里只有少量的部落騎兵巡視地界,大部分的牧民們都是在忙著為牛羊們準備飲食。
牛羊是他們的生命,到了冬天,草原一片蒼茫,牧人們拿出早就預備的草料喂食。
如今春暖花開,草兒已經探出頭來,牧人們已經開始放馬牧羊,讓他們松活松活筋骨。真正的草原生活即將到來,弘吉拉部營地方圓幾十里內,都分散著牧民們的身影。
弘吉拉武士能碰上蘇瑪優等人,那是因為得到了消息,聽說豹突帥殘余勢力金翅汗隸在古淄部草原一帶活動,所以奉了命令,派出五十多名弘吉拉騎兵前去剿殺,誰知道沒碰上金翅汗隸,卻是碰上了筋疲力盡的薛破夜一行人。
牛車在草原緩緩而行,到達弘吉拉營地時,牧民們見到蘇瑪優與赤娜臺,紛紛行禮,表現著尊敬與喜愛,只是誰也不知道,那最后一輛牛車中,一個蓬頭垢面的丑陋家伙和一個面色發白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這兩個人都已沉睡,丑陋的家伙緊緊抱著小孩子,用他的體溫去溫暖著孩子的身體。
天色曙光已顯,勤勞的牧人們看著隊伍緩緩向帕倫多湖東岸行去,在東岸不到五里的地方,那里是有幾位莊嚴神秘的黑色帳篷,十幾座黑色帳篷與弘吉拉部的大營帳隔開,靜靜的,寂寥的匍匐在蒼茫的大草原上,而最大的黑色帳篷前,豎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胡人特有的虎文,識得胡字的人知道那上面形同煙霧飄渺一樣的大字是一個“巫”字。
這里就是草原上最神秘最莊嚴的巫壇,而他們的大巫師,就住在這里。
這里寂靜而詭異,當牛車將薛破夜等人送到這里的時候,七八名身著穿著皮毛短衣,身上涂著紅色黑色痕跡的巫徒們如同幽靈一般從帳篷里出來,將四人一一抬進了大巫師的大帳篷。
武士們謙恭而畏懼地跪地行禮,然后趕著牛車,靜悄悄地離開,短暫的聲音很快就消于寧靜之中。
薛破夜在睡夢中,一直感覺到有一雙深邃而陰冷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那一雙眼睛就像毒蛇的眼睛,冷而毒。
即使是在睡夢中,薛破夜也感到很不舒服,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感覺疲勞之感已經消退許多,只是憑著直覺,感到那雙毒蛇一樣的眼睛依然盯在自己的身上。
他轉過頭去,心里吃了一驚,只見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個全身上下以黑袍遮身,只露出一張詭異臉龐的家伙正盯著自己。
那人個子不高,寬松的黑袍,手里拄著一根黑色的法杖,杖頭是一個仰頭造型,人頭大小,惟妙惟肖,那人的臉龐一片漆黑,顯然是以顏料突然成這個樣子,就像野鬼一樣,而他的眼睛細而窄,一雙瞳孔更是細小,眼球大半是白的,這樣的小眼睛,射出的目光卻是陰冷至極。
若不是這人身邊站著赤娜臺,薛破夜恨不得以為此人就是鬼魅。
“丑石大哥,你醒了?”赤娜臺見薛破夜悠悠醒來,連帶喜色叫道:“你睡了一整天了。”
“一整天?”薛破夜一愣,透過帳篷縫隙向外看,外面亦是昏暗一片,記得自己是凌晨時分睡覺,現在已是黃昏了,奶奶的,這一覺睡的猶如死人,究竟發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皺起眉頭,猛地坐起,左右看了看,發現小石頭就睡在自己身邊不遠,他的四周竟然熏著一陣古怪的藥草,那種藥草散發出的味道極為刺鼻。
薛破夜掙扎著爬起來,來到小石頭身邊,只見小石頭牙關緊閉,神情難堪,臉色發白,可是呼吸卻還均勻,至少人還活著,微微松了口氣。
忽聽背后一陣胡語說了起來,短短幾句話,但是這幾句話卻是生硬的很,雖然用的是胡語,但給人的感覺卻是這個人連胡語也說的不怎么順暢。
薛破夜轉過身,見到說話的正是那手拄法杖的人,猛地醒悟:“難道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大巫師?”
赤娜臺站在黑袍人身邊,顯得很恭敬,對薛破夜道:“丑石大哥,這是我的爺爺,他就是大巫師,可以替你和小石……嗯,替你們治病。“
薛破夜知道這就是大巫師,草原的神權人物,心中一震,急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右肩溫暖如春,卻是再次重新包扎過,之前那種疼痛感已經消減的幾乎感受不到,心中大是欽佩,即使在中原,醫術高明的大夫也不可能這么快讓骨碎之臂康復的這么快。
大巫師顯然對于薛破夜的禮節并沒有放在眼里,又輕聲嘀咕了幾句。
“丑石大哥,爺爺說,小石還能活五個時辰。”赤娜臺神情嚴峻起來:“他問你想不想就小石!”
“當然!”薛破夜心中大驚,脫口道:“大巫師,請你快救救他。”
赤娜臺對大巫師說了兩句話,大巫師微微點頭,又咕嚕了幾句,赤娜臺才道:“丑石大哥,爺爺說,小石失血過多,體內血虛,要想救小石,只有融血了。他先前給你們看傷的時候,驗出你們的血液是相同的,可以融血,問你愿不愿意獻出自己一部分鮮血來救小石。”
“愿意!”薛破夜也顧不得考慮其他,只是內心對于“融血”這個詞感到很驚訝,難不成這個時代的北胡竟然發達到能夠人體輸血?他急切地道:“大巫師,我該怎么做?只要能救小石,我所有的都能答應。”
赤娜臺翻譯過去,大巫師拍了拍手,從外面立刻進來三四個幽靈般的巫徒,手里捧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器具。
薛破夜知道,這些器具肯定就是融血的工具了。
大巫師揮揮手,示意赤娜臺出去,赤娜臺微一猶豫,對大巫師又說了幾句話,大巫師神色平靜,輕輕嗯了一聲,赤娜臺才依依不舍地出了帳篷。
天色漸暗,落日的余暉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弧圈兒,蘇瑪優坐在帕倫多湖湖畔,看著清澈的湖水直發呆,就連赤娜臺來到她身后,她也沒有發覺。
“蘇瑪優,我若是敵人,你可就死了!”赤娜臺在蘇瑪優身邊坐下,緩緩道。
蘇瑪優側過臉,苦笑道:“我們沒有死,莽力特老人卻死了!”
赤娜臺皺起眉頭,神情一片黯然:“找到了?”
蘇瑪優點了點頭,望著夕陽的淡淡余暉,道:“派出去找尋的人已經回來了,帶回了莽力特老人被馬匹踩踏過的尸體,他已經受過巫徒的賜福,被你的族人送回古淄部了。”
“希望他能夠得到長生天的賜福。”赤娜臺輕輕握著蘇瑪優的手,以示安慰。
一陣沉默之后,蘇瑪優終于問道:“大巫師同意了嗎?他會為丑石大哥治病嗎?”
“我們兩個懇求了他一天,他雖然古怪,但是也不是石頭做的心腸,還是答應了,現在正為丑石大哥和小石……融血!”赤娜臺神情有些怪異,淡淡地道:“蘇瑪優,我們該叫他小石,還是小石頭呢?”
蘇瑪優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豐滿的酥胸上下起伏:“赤娜臺,你想告訴我什么?”
“爺爺在他們沉睡的時候,看過他們的傷口。”赤娜臺毫不轉彎抹角,直接道:“丑石大哥告訴我們,他來北胡,是為了治病,可是爺爺卻很肯定他身上除了右肩骨傷,再無其他的病癥,換句話說,丑石大哥對我們說謊了。而且……爺爺說,他的面容是經過化裝的,那不是他本來的面孔,只要你同意,他隨時可以揭開丑石大哥的面具,讓他露出真正的面目。”
蘇瑪優沉默許久,才緩緩道:“他既然不想露出本來面目,我們又何必揭穿他?他總會有自己的理由。無論如何,這次我們能夠回來,都是因為她,否則我們不會再見到美麗的草原,也見不到這些可愛的牛羊,他總是我們的恩人,我們草原人有仇必報,但是有恩也絕對不會欠他的。他救了我三次,這些恩情,我們何時能報的完?”
赤娜臺也點頭道:“丑石大哥是我們的恩人,這個我會牢記在心里。”
蘇瑪優露出笑容,道:“丑石大哥是個好人,他能夠為了救小石……而獻出自己的鮮血,這并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中原人并不是都很壞,他們也有我們草原人一樣的仁義之輩。”
赤娜臺嘆了口氣,搖頭道:“蘇瑪優,爺爺還說,丑石大哥和小石頭身體里有一種怪異的東西,中原人稱它為勁氣,那是很厲害很恐怖的東西,強大的勁氣可以碎石裂土,無所不能。爺爺說,中原有一種人,稱為武者,武者有高低之分,而丑石大哥和小石頭,他們的勁氣已經達到了五道武者的力量,是很強大的人。”
“這個我也聽過。”蘇瑪優正色道:“中原的武者,那是很厲害的人群,鷹突帥曾經說過,要進攻中原,這些武者是最大的麻煩。原來丑石大哥和小石頭也是強大的武者,怪不得他們的本事那樣高。”
“蘇瑪優,你有沒有想過,兩個強大的武者,沒有患病,卻千里迢迢來我們大草原,他們想干什么?”赤娜臺臉上不無擔心:“爺爺說,他們很有可能是中原人派來的探子!”
“探子?”蘇瑪優嬌軀一震:“你……你是說他們是探子?”
“我不敢確定。”赤娜臺神情很嚴峻:“這是爺爺的估測,并不一定準確。”輕輕拍了拍蘇瑪優的肩膀,輕聲道:“若他們真是中原派來的探子,我們該如何對他們?”
蘇瑪優望著天邊的落日余暉,搖了搖頭,臉上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