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劉員外已經聽出夏潯這個官兒與自己兒子關系非同一般,而且看那個六品官兒巴結著同夏潯解釋的模樣,他的背景可不只是一個八品官兒那么簡單,便趕緊迎上來,在夏潯和易嘉逸面前卟嗵跪倒,誠懇地道:“這位老爺說的本是不錯的。有關那金剛奴的證明,老朽確實是造了假,官府要懲治老朽,是老朽罪有應得,不算冤枉。可小兒年少無知,平時只在家中讀書,生意上的事,他是半點不管的,老朽所為,小兒半點不知,還求大人們開恩,赦免小兒。”
夏潯目光一凝,沉聲道:“劉員外既然自知所為有罪,為何還要包庇那王金剛奴?”
劉員外黯然道:“說起王一元到濟南的時間,老朽府上那二管事徐煥對老夫說,他那表弟是已經到了濟南幾日,為他接風洗塵,帶他游覽散心之后,才向才老朽推茬的,老朽……失察,便聽信了他。徐渙在老朽府上做事一向勤勉忠誠,老朽怎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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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再者,老朽也是壓根沒有想到那樣風骨嶙峋的一位秀才,會是殺人如麻的朝廷欽犯,憐惜他是個有功名的秀才,不想他妄生枝節,有心照拂于他。至于他在李家案發當晚……,老朽那書鋪,以前并無人留宿的,到哪兒找人證明王一元的清白?老朽已然是信了他,又哪會想到這事與他有關,只想他是為我劉家做事的人,反正此事與他無關,便叫兩個伙計給他做了人證……”
易嘉逸冷笑一聲道:“所以,你就不要怨天尤人了。告示上說的明白,弄虛作假出偽證者,以教匪論處,這是謀反大案,你既有罪,連坐你子,有什么冤枉?”
劉員外聽了,垂首不語,一旁突然沖出一人,卟嗵一聲跪倒在夏潯和易嘉逸面前,痛哭流涕地道:“是小人的錯,都是小人的錯,小人豬油蒙了心,十幾年未見的表弟,他說甚么小人便信了什么,不但害己,而且害人,更坑了我家員外。各位老爺,求你們嚴懲小人,就是殺了小人,小人也無半句怨言,我家員外實是冤枉的,各位老爺,求求你們開恩吶。”
這人一邊說一邊叩頭,頭叩在鋪地的青磚上,淤青一片,此人正是那劉府二管事徐渙。
夏潯沉默片刻,輕輕拍拍劉玉玨的手,說道:“賢弟莫慌,你且慢隨他們去,這件事,容我想想辦法。”
劉玉玨慌道:“文軒兄……”
夏潯輕輕點頭,低聲道:“別急,你放心,我會盡力!”
看著夏潯的眼睛,劉玉玨慢慢地松開了手,雖說他和夏潯只有一面之緣,但是那目光讓他感覺到了信任,他相信夏潯不會拋下他不管。
易嘉逸看看夏潯臉色,低聲道:“楊大人,你真要幫他們?他們,可是真的犯了法呀。”
劉氏父子確實無心助紂為虐,但他們實實在在地觸犯了國法。就是那對此事一無所知的劉玉玨也一樣有罪,因為明朝是有連坐法的。你可以講這種法律不合理,但是國家制定了它。可是,因此他們就得刺配流放,家破人亡?
夏潯并不覺得他們罪該致此。任何立法,都是在社會提出了這方面的需求后才會開始,同時,法律的建立也取決于立法者的認知水平等一系列因素,制定某個法律的時候預測的情況總是有限的,所以法律在起到維護作用的時候總是帶著不完善和滯后社會發展的現象。他是一個執法者,對此比旁人了解的更加透澈。
當法律條文滯后于現實、并因為法律條文而產生不公平后果的時候,是僵硬地堅持法律至上,還是盡可能地進行變通彌補法律的不足?這是一個永遠無法讓所有人達成共識的問題,夏潯選擇的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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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地記得在他原來的時代曾經盛行一時的投機倒把罪:國企工程師應聘為私營企業發明一件新產品、設計一套生產線,就成了投機倒把,被抓入獄;一個炒瓜子的,因為雇傭了工人,掙了錢,也成了投機倒把被抓進監獄;
它是法律,但它是有缺陷的。按照法律至上者的邏輯,哪怕明知道那些所謂的犯罪份子很冤枉,在立法機構修正它之前也應該堅決執行,以維護法律的尊嚴。但是在投機倒把罪從相關法律規章中徹底刪除之前十多年,許多地方政丵府就已經開始動用權力干預司法,保護了大批所謂“投機倒把”的人,為社會的進步產生了積極作用。
這條法律最終得以取消,未嘗不是他們以實際行動讓立法者認識到了它的不合時宜。你可以說它是人治,它是冒犯了法律的尊嚴,但它順應了民意,本該由法律來產生的積極作用,在一定時期,法律卻起到了負面的錯誤作用,這時候,有人站出來抵制了它,并最終促使了它的修訂。
夏潯沒有能力取消連坐這樣的法律,但他不認可連坐的合理性,那么他有能力去解決的事情,他該不該去做呢?他這樣做了,他找到按察使曹大人后,先講了要去青州緝兇的事,曹大人自然滿口答應,隨后他就提到了劉玉玨的事,為了能說服曹大人,他將如此連坐的種種不妥之處不厭其煩地說了一遍。
作為這個時代的執法者,曹大人并不理解夏潯所講的那些大道理,連坐的做法從戰國時就有了,從秦商鞅時起正式立法,一直延續至今。像那罪人家屬籍沒為娼的,也是從戰國時就有,漢朝時正式立法,此后唐宋元明,一直至今,自古如此,有什么不對?
再說,這是他曹大人親口下的令,這不是駁他的面子么喝?雖說夏潯幫他抓獲了牛不野,立下了一件大功,可是如果他倚功自重,對曹其根指手劃腳,曹其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他有他的領域范圍,就算夏潯是強龍,也不能篡奪他的權力。
不過當易嘉逸對他耳語一番后,曹其根便釋然了,為自己好友開脫求情,此乃人之常情,不過求人向夏潯求得這般慷慨陳辭理直氣壯的實是少見,他這么情急,莫非……
曹大人的聯想推理能力不遜于夏潯,他馬上想起易嘉逸向他匯報說,夏潯坐懷不亂,將怡香院第一美人紫衣姑娘趕出了房間;想起易嘉逸剛才耳語時,提過那位劉家公子俊美如處子;想起很多京官好男風,于是他得出了一個很合理的解釋。
這樣一想,曹大人最后一點怒氣也煙消云散了。他很曖昧地瞟了夏潯一眼,笑吟吟地請他坐了,說道:“既是楊大人開了口,這個面子,本官是一定要給的。不過,弄虛作假出偽證,與教匪同罪,這是本官親自發布的命令,現如今告示還貼在大街上呢,也不要食言而肥呀。”
夏潯道:“那依大人之意?”
曹其根呵呵一笑,撫須道:“楊大人不是要去青州緝賊么,這樣吧,你把那劉玉玨也帶去,就當他是一個檢舉人,一旦凌破天被抓,你分些功勞給他,本官便可為他脫罪了。”
夏潯追問道:“若是青州之行,不能抓住盜首凌破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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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其根微微一蹙眉道:“這樣的話,本官再來想想辦法,楊大人的這個忙,本官是一定要幫的,不過,這種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本官縱不將他以教匪論處,也做不到無罪釋放,這一點,相信楊大人是明白的。”
夏潯松了口氣,忙道:“那是自然,下官明白。大人肯幫忙,下官已是感激不盡了。”
夏潯等人經過三天的準備,終于啟程趕往青州了,濟南府打擊搜捕白蓮教匪的事正在漸漸淡下來,百姓們正在慢慢恢復以往的生活,又過了幾天,守在長春觀的捕快們也撤走了,在這種地方繼續守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沒人能沒吃沒喝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洞穴中活這么久的,可要找到王金剛奴的尸體,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們臨走時堵塞了丘子洞的洞口,一兩個人縱然手中有工具也是掘不開的,可是畢竟死未見尸,不能妄斷已死,曹大人在送住金陵的奏章中,只能遺憾地說明情形經過,很謹慎地用了一個‘料’字,料其必死。
王一元沒有死,也許是老天不想讓他死,當他逃走地洞后,竟然給他送來了一個人,就是官府招募探洞,現在公告失蹤的那個閑漢。他的身上帶著火種,帶著干糧和水袋,雖然只夠支撐兩天,但是在王一元眼中,這個閑漢一樣可以成為他的食物。
所以,他撐過了一個正常人早該斃命的時間,而且在密如蛛網亂似迷宮的地下洞穴中,被他找到了一個出口,這是一個極狹窄幽長的洞口,他已經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感覺到了從那洞口流進的微風,他孤注一擲地爬去,結果他成功了。
當他像一只厲鬼似的爬出亂石叢中的洞窟出口時,只見月朗星稀,面前黑黝黝一座高大的城池,他已經出現在濟南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