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滸三人上午先去的兵部,兵部之行走很順利的。
兵部尚書是茹常,茹常做事縝密精細,他知道雙嶼海盜是輔國公楊旭招安的,而且隱約知道他們和楊旭還另有淵源,所以對他們很照顧,上朝之前特意對兵部堂管、主事們做了一番交待,所以兵部的人對許滸三人很客氣,一應手續在茹常的關照下,辦的也很順利。
三人忐忑而去,事情辦的這么順利,他們也很開心,從兵部出來,眼看到了中午,先去一家酒樓用了些飯菜,酒足飯飽出來,這才趕去五軍都督府。
許滸三人從夏清那兒打聽到,兵部官員大多是文人出身,所以拜訪兵部的時候特意帶了幾件日本的漆器和扇子,這幾件東西也算名貴,又沾了風雅的光,只消說一句是打僂寇的戰利品,連行賄的邊都不沾了。
而五軍都督府的官兒都是真正的武人,所以他準備的見面禮是幾口日本刀。許滸準備的這幾口刀成色都不錯,比夏潯在象山繳獲的那口三胴刀也不差多少。日本刀比大明的刀劍質量普遍要好,他特意挑選出的幾口刀質量更是上乘。
三個人帶著刀,興沖沖地就進了五軍都督府,守門的侍衛問明三人來意,又驗過了官憑、腰牌,便把三人帶了進去。侍衛把三人帶進一間簽押房,向里面一個正在吃茶的官員說道:“鄭經歷,這幾位大人是來報備、領印的。”
鄭經歷吃著茶,懶洋洋地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抬:“哦!哪兒的官呀?”
這位鄭經歷三十五六歲年紀顏相貌平凡、身材瘦削,坐在一張龐大的太師椅里面,就好象一只猴子蹲在那兒。鄭經歷名叫鄭小布,別看他官兒小,到了這五軍都督府,任你在地方上統率千軍萬馬,如何的說一不二,到了這兒也得和和氣氣規規矩矩的,他還真用不著拿你當回事兒。
那侍衛答道:“是朝廷剛剛設立的東海雙嶼衛衛指揮許滸許大人、還有副指揮使任聚鷹、張宇俠兩位大人。”
“哦?”鄭小布抬起頭來,瞇著雙眼打量著許滸三人,許鴻謙和地笑笑:“鄭經歷,我等三人此番是來都督府拜見上官、領取印綬的,我們剛剛做官,許多規矩都還不甚明了,還請鄭經歷多多指教。”
“呵耳呵……”
鄭小布扯開公鴨嗓子笑了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大人太客氣了,指教可不敢當哇。說起來,下官在行伍當中,也是苦熬打拼十多年的,又加上祖上的余蔭,才熬到這個經歷,哪比得大人你呀,做做海盜,干些欺男霸女、打家劫舍的事兒,好不快活,快活夠了,向朝廷俯首稱臣,嘿!一個四品的衛指揮便到手了,令人羨慕之至啊。”
任聚鷹做海盜頭子,稱霸一方,快意恩仇,幾時受過別人這般消遣,臉色登時一變,另一邊張宇俠是行動派,肩膀微晃,已經要沖過去了,許滸雙手一攔,立即制住了他們。
鄭小布嘖嘖兩聲,笑瞇瞇地道:“怎么,還想動手?這兒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們撒野?”
許滸沉聲道:“鄭經歷,我等受的是朝廷官職,領的是朝廷俸祿。五軍都督府衙門雖大,卻也不該欺人太甚。本官剛剛去過兵部,兵部堂官典閣下官兒大吧,卻也不曾如此羞辱本官,你!區區一個八品經歷,怎敢如此侮辱上官?”
鄭小布聽了冷笑道:“任你打哪兒來的地方大員,我還沒見過有人在我面前擺譜的,官?官我見得多了,燒香拜佛進錯廟門的官兒卻是頭一回見!”
鄭小布說著,便側過身去,擺手道:“企事大人正忙著呢,你們先回去吧。”
許滸忍恕道:“鄭經歷,那我們幾時才能彝見大就…”
鄭小布下巴一場,望空吐了一口茶葉沫子,瞅都不瞅他們,淡淡地道:“你們就等著吧,每天來點個卯,啥時運氣碰上大人有空兒,自然就會見你們了。”說著把袖子一甩,曬然說道:“穿上官袍便是官么?哼,是狗,怎也改不了吃屎!”
這句話說的聲音很小,但是足夠讓三人聽清,雖然他不是朝著許滸三人說的,分明就是在辱罵他們。張宇俠和任聚鷹勃然大怒,左右一分,一股旋風般便撲了過去,這一次許滸沒有攔,他站在那兒,兀立如山。
對夏清的承諾,許滸記得,不過他這不是造反,而是扁人!
如果做官就得受這樣的鳥氣,那他寧可不做官!
張宇俠一抬腿,那沉重的一張梨木書案便被他踢得整個兒飛上了半空,桌上的紙墨筆硯、堆放的公文飛的到處都是,鄭經歷坐在椅子上本來四平八穩,被這威勢一嚇,也不禁哎喲一聲,險些栽下地去。
不過他沒掉到地上,因為人高馬大的任聚鷹已經到了,任聚鷹“蓬”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鄭小布矮小瘦削,這一下整個人都被任聚鷹提了起來,蒲扇大的巴掌便扇到了他的臉上:“的,老子長這么大,幾時受人這般羞辱,你一個小小的八品經歷,很了不起么,老子從四品的將軍,站在這兒受你羞辱。
幾個大嘴巴子扇下去,鄭小布一張猴臉真比猴屁股還要滋潤。他滿口是血,哇哇大叫著,門口那侍衛一看出了大事了,地方上的武官們到了五軍都督府受氣窩火的多了顏可還從來沒見有誰敢大打出手的,這侍衛趕緊出去喊人,片刻的功夫,擁進一群侍衛來,一個個挺槍捉刀,氣勢洶洶。
任聚鷹一看,把鄭小布丟在一邊,將那準備送禮的日本刀取了出來,兄弟三個一人一口,呈品字形站立,他們固然不敢真個動手,可是這種局面那些侍衛從不曾見過,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雙方便僵持起來。
都督企事謝光勝睡了個的覺顏剛剛爬起來,一杯釅茶才喝了兩口,鄭小布就滿嘴是血地跑進來,一進門就哭喊道:“企事大人,有人上門鬧事兒呀。”
謝光勝一瞧他那模樣,不禁大笑起來:“哈哈,小布,這是得罪了誰,叫人打成這般模樣?”
這位謝企事身材修長偉岸,濃眉方面,一雙鳳目,鼻如懸膽,三綹長髯,生得是儀表堂堂,雖已四旬上下,卻仍稱得上是個美男子。不過別看他頗有儒將之風,識得的字卻少的可憐。
朝廷選官,是很重視長相的,當初兵部武選司選官,那時他積戰功,已是一位千戶,武選郎中見他相貌雄偉,非常滿意,不過還要考察一下他的文學,對一個武將來說,所謂文學,識字就成,那郎中就在紙上寫下“針炙”二字要他去認,謝光勝見了,張口便道:“鐵多”!武選郎中大笑,本欲不用,終究覺得此人相貌奇偉,最終還是同意任命他為衛指揮了。
從千戶而至衛指揮,那可是一道坎兒,謝光勝自此才得以步步高升,直至如今累攢資歷,成為都督企事,三品大員。
鄭小布哭道:“大人,有人作反了。
今日受朝廷招安的原雙嶼海盜來我都督府領取印綬,卑職看他們形態粗魯,不知禮儀,便有些不甚喜歡。又聽說他們先去了兵部,后來的五軍都督府,這分明是不把咱們看在眼里了,因此便嘲諷了他們幾句。也是卑職嘴欠,誰曉得這些海盜目無余子,驕橫慣了,走上前來,踢翻卑職的公案,又扇了卑職幾個嘴巴,就這般模樣了。大人,卑職跟他們比起來,芝麻綠豆大的官兒,打了就打了,可這事兒傳揚出去,咱們五軍都督府顏面何存吶?”
謝光勝一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要說這五軍都督府,與各地衛所的關系之密切,實際上遠在兵部之上。凡武職世襲官、流官、土官的襲替、優養、優給等項,皆須上報五軍都督府,再由五軍都督府轉送兵部。兵部批準之后,具體的發放、任命,還要通過五軍都督府。其它的如武官誥敕、水陸步騎之操練,軍伍之清勾替補,俸糧、屯費與屯種之器械、舟車,軍情聲息,邊腹地圖文冊、薪炭荊葦諸事,也是由五軍都督府出面,與其它相關衙門勾通解決。
也就是說,在明初的時候,兵部只有調兵權,五軍都督府才是總攬內外軍事的中樞機構。五軍都督府變成兵部的應聲蟲兒,處處受制于兵部,那是明朝中后期的事了。所以,許滸等h拜碼頭,應該先拜五軍都督府,后去兵部。可惜,這幾位完全不知道,而夏潯自己這官兒就不是按部就班一步步升上來的,對這些常識也不大了然,指點他們的時候只提了這兩個衙門,也未提先后順序。
鄭小布被人打了,謝光勝并不在乎,可是鄭小布被打累及五軍都督府名聲,謝光勝就不能忍了,尤其是聽說他們先去兵部,后來五軍都督府,根本不把五軍都督府放在眼里,謝光勝更起了同仇之心。
這個粗人跳將起來,一拍鄭小本的肩膀,道:“小布,這事兒你做的對,老子去瞧瞧,他們再橫,橫得過老子!”
五軍都督府里的官兒,官僚之氣的濃厚,尤甚于六部。因為五軍都督府的官員一向是由勛戚們擔任的,最高層次的是大都督,能擔當這一級別的官員是徐增壽、李景隆一類的公侯,次一級的官員大多也是勛戚,少部分是循資歷一步步熬上來的。
這些中層武官比大都督們還要難纏,因為他們不但大部分也是出身勛戚,而且流動性遠不及朝臣,基本上入了都督府,就在這兒混一輩子了,因此這里的官僚作風比六部要嚴重的多。所以這兒論資排輩的氣氛和排外的風氣遠較其他衙門嚴重。既然許滸等人冒犯了五軍都督府,謝光勝就不肯等閑視之了。
朱椽成為皇帝之后,原來的大都督徐增壽死了,李景隆修去了,現任的大都督是朱能、丘福等幾位國公。這幾位國公與夏潯十分熟悉,如果他們在,他們是知道雙嶼島群盜曾經救助過世子的,事情可能不會鬧大。
可他們現在不在都督府。這丹人在五軍都督府掛了號之后,就被朱椽派往各地整頓兵馬、收編建文舊朝的軍隊去了,都督府的正常運作仍然是由五軍都督府原來的許些官吏們負責。他們對五軍都督們這一畝三分地的利益守的甚嚴,哪容有人冒犯。
謝光勝怒氣沖沖趕了出去,兩頰赤腫的鄭小布臉上詭誘的笑意一閃而過,忙也跟了出去。
謝光勝是五軍都督府都督企事,不但是主事人,而且職位比許滸他們高,他一動,許滸等人便不敢妄動了。跟別人打架鬧事,怎么說都成,跟都督企事動武,那與造反可一般無二了,許滸雖不甚明白官場上的事,可這個簡單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三人一放下武器,便被謝光勝下令捆了起來,拖到衙門口往拴馬樁上一綁,以沖撞部堂之罪,每人笞責三十鞭子,這樣的節目在各部衙門口兒還很少見到,所以圍在這兒看熱鬧的人很多。夏潯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許滸他們剛剛受刑之后的景象。
夏潯問明事情經過,臉色立即凝重起來。他沒想到許滸三人僅僅是到五軍都督府報備、領印這么一件小事,居然能惹出這么大的事端來。從某種角度來說,雙嶼島是印著他輔國公的標簽的,這件事鞭子抽在許滸他們身上,嘴巴卻是摑在他夏潯的臉上,他如果袖手不理,那以后都不用理了。
可他如果要管,現在都督府的當家人都不在,他找上門去,能跟誰交涉?丘福和朱能回來之后,何嘗不會有一種被人欺上門來打臉的感覺?丘福和朱能跟他再有交情,難道還能比他自己衙門口兒的人還親近?他們剛剛執掌五軍都督府,同樣需要樹立威信。
這個局,沒有兩全的選擇。而且不可能給他時間,等著丘福、朱能回來,再與他們斡旋解決。要么,選擇與兩個國公的交情,放棄三個海盜,可是這樣,他的官場聲名必然大損,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元氣;要么,力保許滸三人,為這三個無根無基的海盜找回顏面,獲得他們效忠的同時,一下子得罪兩個重量級人物。
他沒得選擇,又必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