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北極宮,第九宮,鶉尾宮。
鶉尾宮曾是紫薇仙皇存放丹藥的倉庫,漫長歲月過去,此地不少丹藥都熬出了靈智,修成了丹魔。若說析木宮是雜物小妖們的家園,則這鶉尾宮便是丹魔們的樂土了。
此刻,一名紫衣女子手提花籃,正行走在鶉尾宮的護宮大陣邊緣。此女不是旁人,正是入宮尋藥、想要煉死北海真君的奉女族女王。
陣法周遭,一片茫茫白霧,便是仙人法目,也難將其穿透。
紫衣女子雖是仙王修為,卻也只能看清十丈方圓,更遠處則無法看清。
任何人想要進入鶉尾宮,都必須穿越這座陣法,紫衣女子來過此地數次,對此陣了解頗多,想要穿越此陣,原也不是什么難事。可她并不打算這么做,而是在陣法內徘徊,尋找著什么。
這一找,便是四日。終于,紫衣女子尋到一處毒瘴彌漫之地,在那毒瘴深處,生有大片半人深的腐草。腐草的枝葉上,爬滿了墨綠色的飛蛾,食腐而生。
“此飛蛾口器之中,藏有三個碧針毒齒,是三齒蛾不會錯了…三齒蛾的鱗粉,可催生出化魂葉。若我所料不錯,再往前走十數里,在那腐草最深處,必可尋到化魂葉。”
化魂葉,滅圣草,封道靈泉。只要找齊這三樣東西,她便有十成把握將北海真君煉成丹藥,報當年血仇!
念及于此,紫衣女子的眼中有了幾分快意,更多的卻是傷感。她想起了父王和母后,想起了年幼時承歡膝下的時光,想起了永遠回不去的往事。
她記得,每當龍珊瑚開出白花,父皇便會放下瑣事,放下一族帝王的威嚴,變化為一只頭戴王冠的奉魚,將她駝在背上,在海中游呀游,游呀游,滿臉得意。那種歡快,就仿佛想要向全世界,炫耀自己平平無奇的女兒。
于是沿路相遇的海族們便會問呀:海臣大王,你堂堂妖王,為何要自甘輕賤,化身為小女子的坐騎?
每到此事,父王便會生氣地回道:什么小女子!這是吾女阿搖,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阿搖!老子愛怎么寵怎么寵,你管不著!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又懶又饞,還怕苦怕累,一修妖術就喊腰酸,一練妖法就說腿疼。每次王宮御師給她上課,她便找機會逃課,氣得御師吹胡子瞪眼,滿世界找她。她則躲到母后的寢宮,央著母后給她做糕點吃。
每到這時,母后便會好笑地彈一下她的腦瓜,寵溺道:阿搖惰于修行,日后修為定是不高,偏又體嬌嘴饞,真不知哪家夫婿肯要你。想吃娘做的糕點,就得乖乖練功,練夠一個時辰,娘便給你做最愛吃的金魚糕,練夠兩個時辰,娘給你包河神粽…
她記得,自己身為奉女族魚妖,卻因妖魂有缺,始終無法化為魚形。十二次族中大祭,十二次醒血失敗,身為一只奉魚,她竟凝聚不出奉魚之血。那時的她,成了北界河的笑柄,失去了所有族人的信任,失去了所有朋友,所有認同,茫然不知所措。
往日待她親善的族老們,陡然變了態度,高呼著要將她從族中除名,逐出族群。一個覺醒不了奉魚妖血的人,有何資格留在族中?更有何資格繼承偌大的奉女族?只是一族之恥!
為了給父王、母后施壓,族老們甚至請來了少司雨,公斷此事。少司雨一聲令下,她被逐出族群便成了既定事實。于是,生性高傲的父王、母后,終于拋下一切尊嚴,跪在少司雨身前:小女阿搖,絕非廢物!
她只是前世魂傷太重,今生妖魂才會有缺!
請少司雨收回成命,給小女一個機會!
紫衣女子難過的閉上眼,她永遠忘不了父母為她折腰的那一幕,也是自那時起,她一改懶惰的毛病,不要命地修煉,真正長大。
再后來,北海老賊闖進了奉女族。
再后來,排斥她的族老們死了,寵愛她的父王和母后也死了…
紫衣女子的思緒越來越亂,她緩緩的閉上眼,再睜開時,神色偏執得可怕。
“父王,母后…女兒不孝,直到今日,女兒仍舊無法覺醒奉魚妖血,庸碌一世,竭盡全力,到今日也只勉強修至仙王之境,堪堪足夠執掌一族。女兒此生,一事無成,卻唯有一事,非做成不可…”
紫衣女子一步步走向毒瘴,走向腐草叢生處,她方一接近,附在腐草上的三齒蛾便成群飛起,朝她襲來。
這些三齒蛾單獨一只,不值一提,但若是有成百上千只,則便是五劫仙王也要暫避一時,更何況是她這等四劫仙王。
可她不愿退,因為她所求的化魂草,就在前方。
她祭出手中花籃,與半空中黑壓壓的三齒蛾搏殺著,那花籃她用得小心翼翼,有時候寧愿自己挨上幾記毒針,也不愿讓花籃受損,只因那花籃,是母后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半個時辰后,她終于殺盡了此地三齒蛾,身上卻多了數十處毒針造成的傷口。此刻她的臉上,多了幾分黑氣,那是三齒蛾的絕毒在其體內肆虐的證明。
隨手取出一顆丹藥服下,暫時壓下體內絕毒,紫衣女子復又朝腐草更深處走去。
這一次,再無三齒蛾攔路,而她也終于在那腐草最深處,找到了化魂草。
“第一味藥引,找到了…既如此,此地多留無益,該去下一個地方了…”
紫衣女子露出開心的笑容,卻不知,暗處有十余道神念,盯上了她。
那是鶉尾宮的丹魔們,暗中釋放的神念!
此地對外來者限制極大,對本土妖魔的限制倒是不多,只要本土妖魔修為強橫到一定程度,便可自如釋放神念,是以此地丹魔,早早就察覺到了紫衣女子的到來。
“桀桀桀桀,好美味的氣息,是外界來的血食!可以吃!”
“四劫仙王么?此女當食糧之前,拿來當當鼎爐似乎也不錯!”
“老夫記得此女,她是奉女族的人,好像是叫姬什么扶什么搖。此女身懷紫薇尊手令,我等對她出手,似有不妥…”
“哼!紫薇尊早已作古,我等皆是無主之魔,與那些個紫薇仙修再無半點關系,便是吃了此女,又有何妨!”
“吃不得,吃不得,此女身上頗有奇異之處…”
“是極是極,此女已來過好幾次,本座也追殺過她數次,卻次次無功而返。”
“竟有如此怪事?”
“我料此女體內,必有重寶守護,聽說就連星紀宮的星魔們都盯上過此女,卻也只咬掉她半壁妖魂,剩余妖魂無論如何都咬不動,你說怪也不怪…”
“嘿嘿,越怪越好!越是奇怪,越說明此女身上重寶極強,便更有殺她的價值!”
“有理,有理!那我等便再追殺她一次好了!”
眾丹魔你一言我一語,看這紫衣女子,就像是在看砧板上的肉。
而后,十多道魔光沖天而起,朝紫衣女子追了過去。
“可惡!果然還是被這群丹魔發現了!”
紫衣女子俏臉霜寒,她不是第一次來紫薇北極宮,也不是頭一回和此地妖魔打交道。
十二宮的妖魔,除了少數幾宮不與她為難,其他妖魔見了她,基本都會全力狩獵,毫不留情。
是的,她這等外來妖修對于此地妖魔而言,不過是美味的血食罷了,不過是獵物而已。
按照她以往的行事風格,一旦被宮內妖魔盯上,定是直接傳送出北極宮。可這一次不同,她來此地,共需找齊三味藥材,如今卻只尋得化魂草,還差兩種。
若是就此離開,縱然她持有宮門鑰匙——紫薇手令,也要間隔四十九年之后,才可再度進入此地。
四十九年,她等不起!想要煉殺北海老賊,只有這短短時日,唯一機會!找不齊三種藥引,她絕不離開!
“此地是第九宮,與之相連的是第八宮鶉火,以及第十宮壽星。鶉火宮的鼎魔也不是什么善類,若往這個方向逃脫,怕是更加難以脫身。既如此,且去壽星宮暫避好了。桃妖念舊,多少會顧及紫薇仙修的香火情誼,或許肯容我躲避一時…”
紫衣女子幾乎是一瞬間便做出了判斷,朝著壽星宮方向逃去。她逃得不慢,丹魔們卻追得更快,她才剛剛逃至壽星宮的宮外桃林,便被丹魔們堵住了去路!
“有趣,有趣!你姬扶搖不是素來貪生怕死,怎得這回被我等追趕,不往北極宮外傳送了。”
一名生有九目的丹魔哈哈一笑,魔掌一揮間,已有一式遮天掌印拍落!
這九目丹魔明明只是二劫仙尊,然而一掌之威,卻已不弱于末法四劫仙王太多,實力之強,堪比古之仙尊!
紫衣女子下意識想要祭出花籃防御,卻在抬手的瞬間有了遲疑,最終選擇柔指一點,點出萬縷水光,去擋來不可一世的魔掌。
九目丹魔的掌印被水光轟碎,見狀,原本哈哈大笑的九目丹魔面色一沉,有了難堪。
紫衣女子也沒落得好,她雖堪堪擋下九目丹魔一掌,但她體內尚有三齒蛾留下的劇毒、傷勢,那傷勢本靠著丹藥之力暫時壓下了,此刻一經動用法力,那傷勢頓時有了復發的趨勢,使得紫衣女子當場噴出一道血箭。
那是烏黑的血!血中仍有三齒蛾的余毒!
“哈哈哈!老九居然連一個受了傷的娘們都拿不下,丟人,丟人!莫非封魔巔賜下的魔種,還沒有完全煉化不成?還是說老九憐香惜玉,這一擊仍舊有所保留?哈哈!”其他丹魔見九目丹魔一擊無效,皆是嘲笑起來。
聞言,九目丹魔頓時惱羞成怒,魔掌一抬,就想再度攻擊紫衣女子,挽回尊嚴。
但卻有人搶先一步出手了!
這一次出手的,是一名口生象牙、雙持金錘的肥胖丹魔,此魔明明只是三劫仙王的修為,然而巨錘砸落,卻有仙王巔峰的殺傷。眼見此魔來勢洶洶,紫衣女子不得不咬牙祭出花籃防御,但還是無法完全卸掉對方的巨錘之力,整個身體都被巨錘余力轟飛了出去。
那象牙丹魔一擊得手,頓時興奮地怪吼起來,“舒坦,舒坦!持強凌弱果然痛快!貪生前輩誠不欺我!弱者臨死前恐懼的眼神,真是有趣!”
那象牙丹魔怪吼完,才發現壓根沒人搭理自己,頓時尷尬不已,他面色一沉,就想再沖上去,朝紫衣女子補上幾錘。
可惜的是,就在他怪吼之時,其他丹魔已經爭搶著沖上前,跑去圍攻紫衣女子了。被十數名古尊、古王圍攻,紫衣女子連堪堪防御都做不到,她不斷閃避,不斷后退,卻仍是一次次被轟飛、拍落,鮮血不斷灑落。
她的氣血越來越虛弱,連意識都有了片刻模糊,理智與脆弱告訴她,此刻再不發動紫薇手令,從此地傳送出去,她便真的走不脫了。
可她不甘心!
她這一生,失敗了太多,放棄了太多,卻唯有這一次,不愿放棄!
她必須將北海真君挫骨揚灰,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爆!”
紫衣女子一字念出,便在這一瞬間,她的意識被血紅所包裹,而后,肉身轟地一聲炸開!
自爆肉身!
面對十數名丹魔圍攻,此女竟寧可自爆肉身尋求脫身之機,也不愿逃至外界,可見其復仇執念深到了什么程度。
仙王自爆,何其可怕,此地圍攻的丹魔雖多,面對這等威能的自爆,也是盡皆色,一個個二話不說,抽身便退!一邊退,還一邊罵!
“賊婆娘!竟寧可自爆肉身,也不給我等留血肉吃!真他娘的摳!”
“瘋了,瘋了!此女分明就是瘋子!”
“該死!老子躲得慢,被這瘋婆娘炸斷一條手臂!”
“爺爺的耳朵少了一只,真是晦氣!”
“可恨!我祭煉了數千年的本命法寶,竟因此女受創!”
“老子要剝了這瘋婆娘的皮!她逃去哪兒了!肉身雖毀,妖魂尚在,老子定要血祭了她的妖魂!”
“桃林!她逃進桃妖們的地盤了!”
“好好好!這賊婆娘看來是想找桃妖保護她,可惜!我等丹魔得了封魔巔的魔種,已然今非昔比,這些桃妖護不住她,也不敢護!”
“殺!殺進桃林!若桃妖們敢阻,我等順手將桃妖們殺光吃盡便是!正好讓這壽星宮易主!”
眾丹魔不可一世地沖入桃林,一路摘桃砍樹,好不囂張。他們就這般不緊不慢地追著紫衣女子的妖魂,一直追到了桃林深處——倒也不敢追得太緊,萬一這娘們再發次瘋,將妖魂也引爆了,他們一肚子怨氣找誰發泄?
一場自爆之后,紫衣女子只剩妖魂未毀,此刻她妖魂虛弱,意識模糊,卻還是咬著牙,倔著骨,朝著桃林深處飛去。
一面逃遁,一面卻還在擔憂,她其實并不確定此地桃妖會庇護她,只是覺得此事有著些許可能。
倘若此地桃妖不肯援手,她便只能繼續朝第十一宮的方向逃了。總之,她不會輕言離開!
反正她本來也是要去第十一宮的,那里同樣有她要找的東西——滅圣草。唯一麻煩的是,第十一宮是大火宮,是一處十界至火之地——意思是平均十處大千世界才有可能找出這么一處。
縱然是她全盛之時,進入這等火行兇地也要小心翼翼、周全準備。如今只剩一縷妖魂,大火宮之行怕是更加艱難了…
近了,近了!
不知在桃林之中逃遁了多久,紫衣女子忽覺一縷陽光穿過陰翳,照進眼眸,而后,她看到前方桃林盡頭,溪流之畔,山石跟前,有一個白衣男子持傘而立。
那白衣男子沒有刻意掩飾氣息,氣息之強,足以令她驚心動魄,顯然是位修為絕頂之輩!
那白衣男子容貌陌生,絕非她見過的任何一人,可不知為何,她于陌生中,感到了一絲不可滅的熟悉。
更令她熟悉的,是男子手中之傘…
那白衣男子神色冷漠,明明見她在逃,卻仿佛視而不見,顯然并不打算出手相救。
英雄救美?不存在的,這等冷漠之人,顯然不愿插手陌生人的廝殺。
這等冷漠表情,在修真界再常見不過了。紫衣女子孤身一人活到今日,這等冷漠表情早已習空見慣,她從前也是這般對待陌生人的。可不知為何,唯有這一回,面對此人冷漠面容,她感到了一絲刺痛,一絲…委屈…
她不知那刺痛與委屈從何而來,她更不知自己為何會對這陌生男子生出這等情緒。
好似有無數遠古記憶,在這一刻蘇醒,好似有無數思念,在這一刻襲來。
那情緒不知從何而起,卻只一瞬間便灌滿了紫衣女子整個靈魂。
化作,一聲呼喚。
“師尊,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扶搖…姬氏扶搖,你親口賜予的姓與名…”
“徒兒找了你好久…卻被…妖鶴…四分五裂…”
“終于,找到了…原來不必神木…不必,不必…他騙了我,騙了我…”
紫衣女子凄然一笑,好似一瞬間失去了精神支柱,又好似一瞬間耗空了所有力量,昏了過去。
她的妖魂從半空中跌落,跌向寧凡,不偏不倚,就好似從一開始,就是直奔此地而來。
寧凡皺了皺眉。
他不明白這來歷不明的紫衣女子,為何要對他口稱師尊。更奇怪的是,這種稱呼,令他感到了熟悉,感到了陌生。
下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這念頭偏又隔著一道道輪回大圓,令他無法全部看透。
更詭異的是,幾乎是紫衣女子昏闕的同時,寧凡識海中的蟻主,同樣痛呼一聲,陷入昏迷。
這種昏迷時機太過精準,就好似音律的共振,靈魂的共鳴…
“或許此女…”
寧凡隱隱有了猜測,卻無從印證,眉頭也因此皺得更深。
他懶得管旁人閑事,然而此女似乎與他因果極深,倘若見死不救,卻是有違原則。
眼看紫衣女子昏迷的妖魂就要飄落到地上,寧凡微微嘆息,終是長袖一揮,將紫衣女子的妖魂收入傘下。
見寧凡居然插手了丹魔們的廝殺,周圍的桃妖皆是面色大變。
“大司木大人,不可,不可啊!這些丹魔素不講理,近來又得了機緣,傍了靠山,實力已然暴漲。若是管了他們的閑事,我等桃樹小妖可護不住大人呀!”
是的,寧凡的周圍還站了不少桃妖,可惜,紫衣女子飛來時,眼中只有寧凡一人,倒是忽略了此地一眾桃妖的存在。
這些桃妖仆從一般跟在寧凡身后,恭敬地有些莫名其妙。
他們的稱呼更是莫名奇妙,居然喊寧凡大司木。這是什么破稱呼?寧凡不懂,也半點不想懂。
他不過是離開了析木宮,去了一趟大火宮,又在這壽星宮走了一遭,尋了幾片多聞無雙的碎片。
他什么多余的事情也沒做,此地桃妖卻跟上了他,將他當做神祇叩拜,簡直莫名其妙!
好吧,他本就是神靈…
“最后說一次,我不是貴族所說的大司木…”寧凡一陣無語,轉而目光一變,望向遠方摘桃砍樹、不斷接近的一眾丹魔,眼中寒芒滔天!
這寒芒落在眾桃妖眼中,卻是愈發印證了心中猜測。
“是大司木!這位上仙果然就是大司木!他絕對是山海司派來收取貢桃的人!若非如此,此人怎會因這些丹魔胡亂砍伐貢樹而動怒!”
“是了,是了!大司木大人壓根不打算英雄救美,他想救的,是那些被砍伐的桃樹!真是盡職盡責!”
“可如此一來,就不妙了!他若這般盡責,我等試圖賄賂他的打算,絕對是要落空的!我等桃妖已有四十二紀輪回沒有上繳貢桃了,所欠貢桃何止千億畝,如何能夠一次繳清!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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