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梅廳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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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天子見她趴著,耳垂上的珍珠耳墜子微微擺動,頭深深低著,紫褐色的衣領下露出的一片頸子,白若凝脂,磕了頭道,“仆從唐突,驚擾了圣駕,請萬歲爺恕罪。”
天子把剩下的藥馃子包好,冷淡道,“起來吧,你是第一個敢催朕的人。”
錦書站起身退到一旁,聽了這話打了個噤,斟酌了才道,“仆從不知萬歲爺在此。”搜索盡在zhui小shuo
天子將五包藥用細麻繩捆扎好,一舉一動像模像樣的,自己也不禁失笑,如果不做天子,說不定能成個好醫生,想起她前頭的不恭,便居心道,“照你這么說,倒是朕的不是了?”
錦書窒了窒,心道一口一個“我”,又親自在這里椿藥,當年自己雖見過他,到底離了十來丈遠,看了個或許,只記得身量很高,身姿也挺拔,臉卻沒看清,這回算是頭一趟見,認不出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嗎?遂躬了身道,“仆從萬萬不敢,仆從原在掖庭當差,是昨兒才到慈寧宮的,頭里沒有福氣得見天顏,請主子恕仆從有眼無珠。”
天子背手站著,瞥了她一眼道,“你叫錦書?朕記得你,你是誰人會寫字的宮女。”
錦書心頭抖了抖,他的言下之意是:朕都記得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記得朕?她不明確,這人有這樣強悍的威風凜凜,為什么在她父親腳下三跪九拜的時候,也能做到從容而卑微?這就是帝王心么?真是個深不行測的人!她恨自己,顯著對頭就在眼前,她卻連一點底氣都提不起來,只消他一個眼神,自己就丟盔棄甲了,似乎不光是畏懼,尚有一種說不清的敬畏,何等的可悲,敬畏自己的對頭,她應該是最沒前程的亡國帝姬了吧!
想著想著有些惱羞成怒,什么叫“朕記得你”?她是插在宇文家心上的一根刺,他怎么可能忘了呢?偏要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明確蹂躪她的尊嚴,雖然她早就沒什么尊嚴可言了,卻也不愿被他這樣戲弄,于是她昂起了頭,意氣的說,“萬歲爺好記性,我是錦書,慕容錦書!”
天子顯著一怔,瞇起了眼睛,“慕容……錦書?”
錦書勾唇笑了笑,“仆從是大鄴明治天子的女兒,封號是太常,萬歲爺應該聽說過吧!”
天子哦了聲,撫著右手上的琥珀佛珠道,“慕容高鞏的女兒,太常帝姬,慕容十五……朕攻進紫禁城時你才七歲,如今長得這么大了。”
他的語氣淡淡的,沒有惱恨,沒有惻隱,不帶任何情感,就像是路上錯身而過的生疏人,他們的人生從來沒有過交集似的。
錦書有些出乎預料,她原以為他會怒,或者直接命人把她拖到菜市口去殺頭,貼個通告詔告天下,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慕容十六引出來劫刑場……誰知他竟沒有,讓人以為很詭異。
頓了頓,天子道,“那么依你看,朕和你父親,誰更適合做天子?朕是順應天命,韜光養晦,十年礪一劍,你父親為帝時,志、謀、術、決、學,他占了幾條?”
錦書原本照舊氣焰高漲的,被他這一問,剎時蔫了一泰半,她父親在位時,風花雪占據了他所有的思維,他可以寫一手威風凜凜恢宏的書法長卷,卻治理不了江南擾民的匪寇,大鄴時簡直國運衰弱,宇文瀾舟的能力不行否認,經他這幾年整頓,與民修養生息,老黎民的日子比他父親當政時強了許多,誰還在意他的皇位來得光不色澤,若隨便拉小我私家來問,定會說承德帝更適合,可自己是明治天子的女兒,那里有說自己父親欠好的原理,想了想,只得道,“我父親他,是個仁君。”
天子嗤地一笑,“果真是仁君,仁得連北方疆土都可以拱手讓人!聽說處置懲罰朝政時他拿不定主意,便讓后/宮的妃子抓鬮,你是帝姬,你一定知道,這不荒唐嗎?你父親不是個好天子,書畫造詣再高,不外好逸惡勞而已。”
錦書語塞,氣得瑟瑟抖,若論動武定是打不外他的,剩下動嘴皮子,她原來嘴就笨,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只有憋得面紅耳赤,使勁絞自己的手指頭。
天子拿眼乜她,看她鼓著兩腮,雙眼含淚的樣子只覺可笑,暗自盤算著,不知再說上幾句才氣叫她哭出來呢,就接著道,“單說志,作甚志?上及天,下通地,氣魂寰宇,剛柔并濟,渡眾生,平天下,方為志。無志,不君。無志而位極,家國大禍!你說,朕的話對差池?”
錦書滿心的悲苦,對差池又有什么關系,天下都到他手上了,他的話誰敢反駁,便躬身道,“皇上說得是。”
天子在屋內踱步,幽暗的火光照著袖口的掐絲襕紋,一圈一圈,泛出微微的光暈,她凝目看著,心里寒意愈甚。天子突然轉身道,“朕問你,你可知道慕容永晝現在那里?”
錦書的心忽悠一墜,忙低眉斂神道,“仆從不知,仆從深居宮中,同宮外沒有任何聯系,并不知道十六弟的去向。”
天子在她眼前不以為有什么可避忌的,直言道,“這九年來他下落不明,朕心甚憂,慕容家只剩你們姐弟了,為免生出紕漏,倘若他哪天找到你,你同他說,朕不傷他性命,只要他馴服,朕賜他錦衣玉食,讓他做個閑散王爺,也好叫你們姐弟團聚。”
先封個王,然后圈禁起來,再尋錯處,或定個莫須有的罪名堂而皇之的侵犯,帝王鏟除異己不都是這樣的嗎,要是信了他的話才會大禍臨頭,此時雖不知永晝的去向,只要他還在世,豈論在那里,都比回到京城好,在外頭至少尚有自由,若聽信了他的話到了他眼皮子底下,要保住性命,恐怕還得花上鼎力大舉氣。
天子嘴角緊抿,見她只低著頭噤若寒蟬,也知道她在想什么,行至門前往外看,風停了,雪愈加綿密,紛紛揚揚如扯絮一般,遠處的屋宇已覆上一層厚厚的白,天地間茫茫一片,寂靜無聲。
啪的一聲爆炭,幸虧炭盆用銅絲罩子罩住了,火星子倒未濺出,錦書卻唬了一跳,慌忙抬眼,正對上天子的視線,只見他面沉似水,逐步道,“大英的元氣才剛恢復,若有戰事,黎民受苦,朕既然允許,你就不必有此外記掛。”稍一頓,指了指柜臺上扎成一串的藥道,“你去吧,太皇太后跟前緊著心當差,若叫朕看出你有歪的斜的,必不饒你。”
錦書將藥抱在胸前,肅了肅,卻行退至門外,到廊子下找了傘沿甬道出乾清宮,天子站在門前,只見那紫褐色身影逶迤而去,漸行漸遠看不清了,唯見漫天飛雪。
錦書怔怔的回到慈寧宮,還在為宇文瀾舟的話心里打鼓,崔貴祥迎上來,臉上大大的不悅,沉聲問道,“怎么去了這么久?路上風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個時辰,你瞧瞧都什么時候了!”
錦書垂手道,“諳達別惱,只因為在壽藥房遇著了萬歲爺,萬歲爺問話,所以延誤了一些時候。”
崔貴祥這才哦了聲,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爺要是問起,別說在壽藥房碰上了皇上,只說我付托你到庫里取煙絲去了。”
錦書應了,又問,“諳達,我把藥給綠蕪送去就成了嗎?”
崔貴祥壓低了嗓門道,“可別,要想留著腦殼用飯,最好是把藥給塔嬤嬤,讓她過稱,小心使得萬年船。你讓太醫開方子了嗎?”
錦書從袖里掏出一張紙來,恭順重敬呈上去,“五帖藥,每帖艾草二兩,紅花八錢。”
崔貴祥接過一看不由受驚,方子上明確是天子的字跡,便問,“萬歲爺給你抓的藥?你怎么敢叫萬歲爺給你抓藥?你好大的膽子!”
錦書囁嚅道,“諳達別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著常服,一小我私家在壽藥房里,左右沒有御前的人在,我只當他是當值的太醫,就糊里糊涂請他抓藥了。”
崔貴祥嘆了口吻,“萬歲爺沒惱,算你命大罷!塔嬤嬤在東偏殿里,正張羅給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兒呢,你把藥連方子給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錦書趕忙給崔總管道福,多謝他的提點,崔貴祥擺了擺手道,“多大點兒事,謝什么,趕忙把藥送去吧,遲了欠好。”
錦書道是,提著藥往東偏殿去,恰逢太監抬著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嬤嬤正指派人在殿里鋪油布,錦書行了禮把方子給她,她瞧了一眼,也沒說什么,領她上暗房里過了稱,方喚來司浴的綠蕪把藥收著。
“你上聽差房里找你師傅去吧,今兒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賞,一人一根簪子,給你們添妝奩。”塔嬤嬤笑著道,“你師傅瞧你沒回來就給你領了,你上她那兒拿去,今兒好好當差,明兒早上準你們晚起。”
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宮里的所有人只有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的,錦書到底照舊小孩兒心性,聽了喜不自勝,又有賞,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兒啊,笑著哎了聲,請個雙安,就往聽差房里找小苓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