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時候,李真已經坐在大客車上了。從這里到平陽,據說走高速得八個小時。然而夏天的地震震壞了高速路段,長途車只能繞行。這樣一來,就得十二個小時了。
這還是自他出生之后第一次坐這樣久的車。
車票花了六塊錢,又花一塊錢吃了份長途車上的盒飯——有些硬的大米飯,配上炒豆芽、辣椒炒火腿、炒雞蛋。雖然味道并不好,然而李真卻吃得差點掉下眼淚來……這還是大半年來,他吃到的第一頓像樣的東西。
旁邊坐著的那個疑似出來打工的少年人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有點兒發呆。又看他十分仔細地舔干凈了飯盒里剩下的每一粒米,更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倒是見過能吃的——但沒見過六口就吃完一盒飯的。
他擺弄了一會兒手機,又忍不住去看李真亂蓬蓬的頭發和細膩得不正常的臉,猜測起這位靠窗同伴的底細來。
李真發現有人偷偷打量他,轉過頭看了一眼。身邊這位看起來年紀不比他大多少——國字臉,方下巴、兩道濃眉、發紅的兩頰,看起來像是個從鄉里出來的年輕人,一臉忠厚相。他正打算向對方笑一笑權當打個招呼,肚子竟然又咕咕叫了起來。
頓時紅了臉。
高中學了兩年半生物,他當然知道傷口愈合是得消耗自己身體里儲存的能量的,因此也就變得格外能吃。然而回到平陽之后還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家,兜里還剩下四十三塊錢……
他看了看過道前面那輛擺著盒飯的小餐車,忍住了再要一份的沖動。
旁邊的少年倒是把他的這一番神態動作都看在了眼里。他抿著嘴想了一會,摸了摸兜,隨即高聲喊:“誒,給我來兩個盒飯!”
過了一會,兼做服務員的售票員推著小車骨碌碌走過來,手腳麻利地遞給了他兩盒,順便給了兩雙筷子。少年打開一盒,掰開筷子,擱在座位前面的擋板上悶頭吃了幾口。然后皺起眉頭來:“嗯……胃疼。”
又吃了一口,愁眉苦臉地擱下筷子,把另一盒飯擺在了旁邊,用胳膊肘頂了頂李真:“哎。”
李真轉過頭來:“啊?怎么了?”
“我胃疼,買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胃,“你幫我吃一盒吧,要不浪費。又退不了。”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涼了也沒法吃了。”
李真怔怔地看著他,喉嚨動了動。實際上在少年打開第一盒飯的時候,那種香氣就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了。那絕不是單純的饑餓感,而是去年冬夜里的那種感覺——那種迫切地、想要“吃、吃、吃”的感覺。他只得強迫自己看向窗外延綿的群山,才能讓口水涌得不那么急切。
再看到身邊這位臉上的神色——李真當然清楚,他并非真的是“胃疼”。
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眼眶險些就變得濕潤起來了。無論是身上的衣服、兜里的金元,還是眼前的這個少年,都令他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脈脈溫情。
但他還是勉強笑了笑:“不用,我不太餓。”
然而那少年不由分說地替他放下了座位面前的擋板,把沒開的那一盒放在了上面:“多少吃點,別浪費啊。”
李真握了握自己的手,最終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勉強說了聲“謝謝你”,就打開了那飯盒,用立起來的盒蓋擋住了自己的臉。
少年看他終于吃了,才在心里嘿嘿笑了一聲,埋頭繼續吃自己的飯。
這一回李真吃得很慢——一邊是想要仔細嘗嘗這種久違的滋味,一邊是因為喉嚨總是哽住,實在吃不了那么快。直接到米飯見了底,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是沒再好意思把飯粒舔個干干凈凈。
抬起頭來的時候,那位已經吃完了,正看著他,咧嘴一笑:“這下不浪費了。嘿嘿。”
李真吸了一口氣,也笑一笑:“我叫李真,謝謝你。”
“客氣啥,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少年的話聽著頗為老成,但稍顯稚嫩的面龐卻顯得和這話有些不搭調。“我叫齊遠山。”
“嗯……”李真應了聲,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剛剛吃了人家一盒飯……總不好意思再轉過頭去吧?
好在齊遠山又問:“你去哪啊?終點平陽下嗎?”
“嗯,我去平陽。你呢?”
“我也去平陽,去找我老姨。”齊遠山拍了拍腿,“我高考完不念了,去我老姨家燒烤店幫忙。你呢?你是去打工還是干啥?”
“我啊……”李真張開嘴,微微嘆了一聲,“我……去找個人。”他又看了看齊遠山,“要是找不著的話……我就邊打工邊找。”
“噢。你是去找你老鄉啊?”齊遠山顯然是將李真當成了同他一樣,讀完高中出來找活干的農村孩子。畢竟無論是從李真的發型上來看,還是從他的穿著上來看,他都不像是個城里人。“你要是找不著,來我老姨這也行啊,她正少人,我給你說一聲。”
面對這樣的熱情,李真只得連聲喏喏。齊遠山只當他是不好意思求人,便又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要李真有事打給他。
李真跟著他念了一遍那個號碼,隨即發現自己清楚地記下來了。并非那種通常的、模糊不清的記憶,而是一想那個號碼時,腦袋里就仿佛清晰地有數字成形——他甚至覺得自己能夠看清那些數字的顏色!
但這樣的小小驚喜并沒能讓他失態——當一個人可以從墳墓中復生的時候,真正能夠令他驚訝的事情也就少得可憐了。
接下來的漫漫十二個小時旅途,兩人一直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天。但李真有自己的心事,興致并不高。他只對齊遠山說自己老家是更北邊的一個小村子、來的路上丟了身份證。至于去平陽要找什么人,遠山已經幫他圓了謊。
交談中得知李真比齊遠山要小上七個月,于是齊遠山對這個來自更偏遠的山村、家里遭了地震無以為生、連頓飽飯都舍不得吃的弟弟表現出了更多更強烈的同情心。這個質樸的農村少年已經把他當做親弟弟來看了——甚至還打算下了車先陪他去公安局補辦一張身份證。
李真當然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
靠在椅背上睡過了顛簸的一夜之中,平陽客運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