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恍惚之間,似乎聽到了響動。
于是他猛地睜開眼,當即支起了身。
這幾天晚上他都是這種狀態——要知道他們不是來度假的,而是來逃亡的。
然而再細細一聽,他稍稍松了口氣。那是拖鞋與地板刮擦的聲音。似乎是北川晴明開門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她……好些了吧?
李真揉揉眼睛,轉頭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鬧鐘。
凌晨兩點三十分。
他本想也開門出去問一聲。但現在菲律賓的溫度很高,女孩兒必定穿得極為清涼,也許是去衛生間。于是他重新躺回到床上,仔細傾聽外面聲響——擔心她又會忽然暈倒。
北川似乎趿拉著拖鞋在慢慢走,但李真聽了一會兒之后發現她不是在往走廊盡頭的衛生間走,而像是在下樓。
腳步聲有些沉悶,好像人還不大清醒,沒力氣輕輕地往下落。
她要做什么?
李真想了想,起身下床,將耳朵貼在門板上。
聲音更清楚了。他聽到的是略微急速的腳步聲——似乎在走下最后幾級臺階的時候沒有控制好身體的平衡,險些摔倒了。
他再三衡量,還是悄悄地打開了門。
走廊里沒有開燈,一樓也沒有開燈。外面的雨還沒有停,屋子里很暗。他的眼睛適應了一會兒環境,才能分辨出樓下的那個人影——纖細苗條,的確是北川晴明。
她慢慢地走進了廚房里。
于是李真的心中……
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地跳了一下。
某種預感,某種……奇特卻難以言表的預感涌上心頭,然后輕輕一刺、微微一疼。殘存的睡意在這一瞬間統統消失不見——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今夜的情形他才弄清楚……
這種感覺叫做“心驚肉跳”。
他幾乎是夢游般地也拉開了門。走出去。
門軸潤滑得很好,一點聲音都沒出。
李真光著腳,聽到腳掌離開地面時候輕輕的“嗤啦”聲。但他屏著呼吸,一步一步往樓下走,一直走到廚房門邊。
里面有極暗淡的光亮傳出來。橘黃色。
以及一個被拉長的、蹲著的影子。
他覺得口干舌燥。心臟……好像要從口腔里蹦出來了。
然后是塑料的抽屜被拉出來的聲音。
窸窸窣窣的、翻開塑料袋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噩夢一般的回憶排山倒海地涌入他的頭腦。他想要邁出一步——就一步。然后轉過頭顱,向廚房里看一眼。
但某種情緒攫住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好像著了魔。
聲音消失了。
李真胸口的一口氣就懸在哪兒,不知道該怎么呼出去。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依舊毫無聲息。
他出了一口氣。
但隨即聽到輕微的“磕磕”聲。張嘴的“吧唧”聲。以及。咀嚼的聲音。
熱血沖上頭腦,身體終于與思維同步了。李真幾乎是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踏出那一步,走到廚房門前,往里面看過去。
全身赤裸的北川晴明沐浴在冰箱冷藏室的橘黃色燈光當中,手里……捧了一塊生肉。她轉頭看了李真一眼,迷茫地咧開嘴。
一排雪亮的白牙。沾染著模糊的血肉。
李真的指尖微微發顫,向她一指:“你……”
“啊!”
北川晴明則發出一聲驚叫,一把丟掉了手中的肉塊,飛快站起身。于是她的身體整個人暴露在李真的視線當中——雪白柔滑、凹凸有致、活色生香。
但李真的眼睛只盯著一個部位——她的嘴。
嘴角還殘留著紅白相間的肉末。
“你做什么!?”北川晴明立即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胸,又往腳下一瞥,看到那塊生肉,“這是什么?!”
但李真愣在那里一句話都沒說。
北川晴明一把推開他。登登登跑上了樓。
然而李真還是沒動。
直到北川晴明“嘭”的一聲關上門,李真才如夢初醒般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彎腰、撿起那塊肉、放進冰箱里,然后關上門。
接著他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量,靠著冰箱滑坐在地上。
那一幕重演了。就好像一年前的自己。
原來根本就不是什么蚩尤的意志……原來他想的是對的——血液直接流入身體與血液被喝下去,效果的確不同。
然而他的心里生出更大的恐懼——如果像自己一樣暴走,或者還可以憑借冰王的力量,或者憑借那座小島的力量挽回。
但如果像一年前的自己那樣……
自己可以死去,然后復生。其他人呢?會不會就真的死了?會不會無法像自己一樣自愈?或者,會不會……無法復生也無法徹底失去意識。永遠處于清醒卻一動也不能動的狀態?
要知道這畢竟只是由于自己的血液引發的——北川晴明的情況似乎又比自己當時詭異得多,她剛才,幾乎是完全處于某種夢游狀態吧?她不能像自己從前一樣尚且維持清醒的意識,這是不是意味著她的自愈能力……
不不不,牽強附會罷了!也許這意味著她將更加強大呢?
李真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他必須承認自己已經有些驚慌失措了——不單單是出于對北川晴明的擔憂。還是因為從前那些不堪回首、無比恐怖的記憶。那是他一輩子的噩夢,他不想再體驗一次,也不想要其他什么人再體驗一次。
可事情似乎已經發生了——而他無能為力。
這件事遠遠超出他的能力范圍之內,就好像生老病死、興盛榮枯,他找不到半點兒干涉的手段。
只是因為那一口血啊……他在心里想道。僅僅一口血所導致的變化,會和自己從前一樣么?就好比一輛加滿了油的汽車爬一條極長極長的坡。爬上去了。就是一路坦途。但如果只有半箱油呢?如果那油只夠它爬到一半呢?
會摔下來的吧。會更慘的吧。
那一口血……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意識到,自己曾經拯救了應決然的血、曾經引來了應龍的血……似乎并非如他想象的那樣“無害”。
實際上那似乎是相當可怕的東西。幾乎就在這時他又想起了北院的周老師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現在他身體里的每一顆細胞,都類似癌細胞。只不過是被某種規律所約束的、能夠組成一具完整而生機勃勃的機體的“癌細胞”。
那種約束力當然是來自自己的基因深處。但眼下的北川晴明——如果說正是因為自己的血液里面的那些東西導致了她如今的狀況……她的身體之中有那種能力么?
有那種可以約束那些瘋狂生長的、比癌細胞更加可怕的東西的能力么?!
如果從這種科學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當初被自己救活的那些人呢?
或許當時他們的身體已經失掉了生機、細胞開始死去。但自己大量的血液落在了他們的身上,于是那些瘋狂生長的細小細胞重啟他們已經衰竭的器官功能,而后強迫它們飛速愈合、開始工作……
可為什么應決然或者呼雁翎、杜啟溪的身上沒有發生這種變化?
是因為他們是“死人”么?
死人、活人……有什么不同?
然而這些都只是細枝末節。事情已經的的確確地發生了——發生在那個同他相識最久、也是最無辜的“北川晴明”身上。
李真聽著雨聲與閃電聲。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站起身來,上樓走到北川晴明的門前。
他抬起手,想要敲門。
然而始終落不下去。
不知道,該怎么說啊……
但房間里的人卻說話了。
“李真,你進來。”
他輕輕地出了一口氣。推開門。
屋子里有女孩兒特有的微香氣息,沒有開燈。北川晴明裹了薄薄的被子、雙手抱膝,坐在床上。一個接一個的炸雷映得她臉上陰晴不定。
李真站在門口。想了很久很久,只說出一句話:“對不起。”
北川晴明微微轉頭,看了看他。然后輕聲問:“我現在是不是和你當時一樣?”
“手腕疼,惡心。頭疼。是不是說……我得了癌癥了?”
李真沒說話。但北川晴明朝他翹了翹嘴角:“我要聽實話。”
“……是。”
“那么接下來,我是不是也會像你一樣死掉?”
“也許……是。”
北川晴明深深吸了一口氣:“會像你那樣再復活嗎?”
李真握緊了拳頭。喉嚨里好像被塞進去什么東西,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了。然而他最終擠出了一句話:“我不知道。”
“為什么不知道?”
李真微微偏過頭去,不看她:“從我第一次覺得餓開始,到像你今天這樣沒法兒控制自己……花了半年的時間。你……只是喝了一口血。”
被子發出輕微的聲響。北川晴明低下頭去,發絲遮蓋了面龐:“那么,我像是速成的?或者半成品?”
李真忽然踏前一步:“你可以再喝我的血。喝很多很多,我恢復能力很強的,造血也很快的,也許你可以……”
“嗯。你出去吧。”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然而帶著令人心寒的涼意。
李真動了動嘴唇,猶豫很久,還是轉身走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隨即聽到被壓抑著的、低低的抽泣聲。
他無力地靠在墻壁上。
只是一口血而已啊。又不是像自己這樣的身體。怎么可能像自己一樣……復生?
這個念頭一次又一次從心里浮現出來,而李真試著不去想它。然而那想法就如北川晴明的抽泣聲一樣,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