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這種事情李真早有準備。然而直到此時為止,他都還沒有預料到之后將會發生的事情。
卵所發動的第七次沖擊轟然而至,李真意識到他無法繼續這樣同對方僵持下去——因為他在沖擊的空隙當中看到了那枚卵的真實形態。
它已經長大了。不再是之前那個一米多高的菱形物體,而變成了璀璨奪目的一團光。
一團足有十幾米長的、火焰當中的“光”。
仿佛有無數條細小的觸手蜷曲蠕動組成它的身體,又由外側的火焰構建輪廓。它的身體周圍有烈焰隔絕海水,更外側則是瘋狂爆裂的水汽團。
李真聽到了聲音——仿佛直接在意識當中出現的聲音。那聲音宛若億萬人在竊竊私語,又在下一刻變為痛苦的哀嚎。然而一旦他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聲音上,就又變成了憤怒且痛苦的呼喊、絕望而焦灼的祈求。
無數種情緒輪番沖擊他的腦海,無盡欲望如同潮水一般起起落落。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墜入了深淵煉獄——因為只有在那里才能感受得到如此絕望而悲哀的渴望、祈禱、哀求、憤怒!
他的思維陡然一滯,身體因為這剎那的失神而微微一僵。
就在這一剎那的功夫,更加粗大的石錐結結實實地轟擊在他剛剛生出鱗甲的前臂上,肉沫與鮮血四下飛濺,又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著、飛速沉入海底之下。
李真的心頭猛然一跳。
因為就在血肉下沉的時候,他忽然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名的力量。
巨大的力道拉扯他急速下降,身邊的海水仿佛統統變成了空氣——一樣稀薄,一樣毫無阻滯。他同時注意到了身前的那些原本懸浮在海水當中的火山巖。它們幾乎在同一刻微微一頓,同李真的身軀一樣。猛然下墜!
重力!
重力被改變了!
卵似乎剛剛獲得了新的力量,并且迫不及待地使用了它。
然而李真的心中微微一愣——他本該免疫此類靈能的影響,為何也在急速下降?一秒鐘之后他想到了答案。因為他的身體之上還有一百多米深的厚重海水。重力使得那些海水下沉,通過這介質影響到了自己。
他瞬間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一個更加可怕的敵人——水壓。
深海百米處的壓力常人已經難以承受,如果卵改變了重力——自己或許會像一只鐵罐一樣被壓扁在海水當中。也許不會死去、仍有意識。然而卻只能任人宰割!
他當即握緊了手中的那柄“刀”。
對方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東西。
就趁這個機會,一擊致命!
壓力陡然增大,他感覺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響。頭腦當中的血液仿佛被什么東西驅趕著統統聚集到了臉上,若不是眼睛里還有一層乳白色、半透明的眼瞼,他覺得自己的眼球都會因為那股力量而猛烈地噴射出去!
他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用雙手抓住并不長的刀、雙臂微微向前伸展。只待自己被那枚卵吸引過去,就一刀刺入對方體內。
但猛烈的沖擊陡然而至!
比剛才更加強烈的負面情緒剎那之間填滿他的腦海。絕望與恐懼充斥他的心靈,迫使他微微張開嘴,任由滾燙的海水悉數倒灌進去。
深沉而哀傷的嘆息——像是成百上千人齊聲詠嘆悲哀的悼詞。
無數片段在他的頭腦當中滑過,他的心中涌起一陣頹敗的無力感。
放棄吧,放棄……
有一個聲音這樣對他說。
放棄徒勞的掙扎。一切終將毀滅。無論是努力抗爭還是隨波逐流,一切都無法影響末日的降臨。人類是渺小無力的爬蟲,繁榮美麗都是浮光掠影般的假象。
抗爭不能帶來希望,只能帶來絕望與傷害——
不如放棄吧。
毀滅亦是新生。
無數人的哀嘆如風一般滑過他的心頭。李真茫然地睜大眼睛,手指微微動了動。
眼前是一朵怒放的花。
他距離那枚卵已經不足三十米,而卵頂端的火焰陡然綻開。無數條細小的觸手伸展開來,在海水當中微微拂動。就好像歡迎李真回歸自己的懷抱。
粗大的紅色光柱消失了。轉化為十二團六角形的光斑分布在卵的周圍,中心有鮮艷的紅芒閃耀,就好像來自未知神秘之地的巨大眼眸。
李真微微嘆息了一聲。
最后一點氣體從他的肺部涌出,然而撕裂一般的窒息感并不能阻止他吐出那兩個字——
“好美……”
卵的周邊圍繞著巨大光斑,身下則是沸騰涌動的火紅巖漿。它的頂端有光與焰的鮮花怒放……
這是令人心生絕望的、恐怖的美。
于是李真微微咧開嘴、張開雙臂,并且松開手指。
蒼白色的刀懸浮在海水之中,又因為水流的推動碰了碰他的手指。
但他睜大眼睛、舒展雙臂,擁抱那團火焰。
身體耗盡最后一絲氧氣,心臟沉重地做了最后一次跳動。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
無數輕柔的觸須伸展、將他的身體拉扯進去。
然而……僅僅是這一瞬間。
瀕死。
瀕死感喚醒了他的蓬勃生機,無數感受到威脅的細胞在剎那之間活躍起來。
那些貪婪而暴躁的小家伙齊聲發出尖利的嘯響。憤怒地釋放出強大力量。那狂暴而充滿了求生欲望的聲音如同最猛烈的狂風暴雨一般席卷腦海,深沉的絕望與哀傷被它們統統清掃出去,由暴虐、貪婪、憎惡所組成的旋風將李真的意識之地悉數騰空。只留下一片最純粹的空白。
空白。
而后它們再一次躁動起來。
就好像一群拼死捍衛自己領地的衛士、絕不允許他人染指自己所擁有的財富的小小守財奴,數以億萬記的細胞尖利嘶嚎,無數意識匯聚成一個聲音——
滾!!!
聲音如同悶雷一般碾過腦海。本已衰竭的神經劇烈地顫動起來。
李真猛地睜開眼睛,在滾滾水汽之中、在沸騰的海水之中、在那枚卵盛放的觸手包裹之中無聲地吼出一個字——
“滾!!!”
觸手仿佛受到了無比強烈的沖擊,微微一顫,猛地退縮開去。
而李真的左手一撈,懸浮在自己身體一側的“刀”被他握在掌心。而后雙手持刀、手臂與羽翼一同發力、輔以那將他狠狠下拉的可怕重力——
正中卵的身體!
于是三寶顏市區那些慌張的人們,忽然聽到驚天動地的嘯響。
聲音如同沖擊波一般從云層之下滾滾掠過,最接近碼頭的一片建筑物發出沉重的呻吟聲,而后所有的玻璃統統爆裂成飛濺的碎屑。那聲音尖銳刺耳,就好像防空警報聲被放大了數千倍,宛若鋒利的刀刃一樣在每一個人的腦海當中狠狠刮過,又蠻橫地從顱骨當中鉆出來。
伴隨著這聲音還有一道數百米高的水柱——仿佛三寶顏的岸邊忽然多出了一座仰視亦不見盡頭的摩天高樓,巨量的海水沖天而起,火光與電光在海水中糾結盤旋。高溫使得海水迅速氣化,滾滾白霧飛速擴散開來,幾乎籠罩了半個城區。
而此刻白小當正站在一座樓的樓頂。樓底下是涌動的白色霧氣,她以及身后的幾個人就好像站在高聳的懸崖之上,而身下就是滾滾云海。
她咬了咬牙,抬起手中的望遠鏡,向那條水柱當中看去。
兩者距離相當遙遠,從這里看那條水柱,便只是一條幾乎連接天地的細細白線。電子設備已經失靈,光學望遠鏡無法令她得到自己想要看到東西。于是白小當朝身后擺了擺手:“鷹眼,你來看,給我看那條水柱——”
身后的一個男人應了一聲,微微瞇起眼睛。
他細細觀察了十幾秒鐘,突然瞪圓了眼睛、失聲驚叫:“天,那是什么?!”
白小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看見什么了?!”
鷹眼怔怔地轉過臉,嘴唇顫動了好一會兒:“我看見……您說的類種了。”
白小當一皺眉頭:“那東西有那么可怕?”
男子狠狠搖了搖頭,像是要驅散腦海當中的一些可怕景象:“不,還有個人,他……在吃它!”
白小當氣惱地厲喝道:“你給我說清楚,誰在吃誰?!”
鷹眼轉過臉去再次確認,而后爆發出更加猛烈的驚呼:“我沒看錯,他在吃它……我的天,那個人在吃類種!!!”
李真在吃那枚卵。
實際上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因為……
卵也在吃他。
刀的的確確刺了進去——深入身軀數米,幾乎已經接近核心。然而即便是這樣的武器,這樣的傷害,這樣的決心,都沒令能它遭受致命重創。
那東西發出尖銳的嚎叫,身體里無數細小的觸手猛然從鱗甲縫隙之間探入李真的血肉、原本綻開的“花朵”猛然一縮,將他死死地裹了進去!
然后便是瘋狂的吸取。
吸管一樣的觸手在瘋狂地吸收他的身體成分,而李真身體里那些細胞在剎那之間沸騰起來,以百分之二百的效率飛速重生,好不讓自己的主人化為一具枯骨。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李真意識到——
原來這才是真理之門的真正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