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依舊是熾紅色的極光,好像永遠都不會消散。但它們的光芒已經比一年前微弱了很多,至少當太陽落山、入夜之后,這世界總算變得黯淡——每一塊石礫都反射著淡淡的微光,就好像這座廢墟的上空有一盞巨大的霓虹燈。
三寶顏廢墟已經被一整條長長的隔離墻圍了起來。墻壁上有負責警戒巡邏的士兵,還有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的火光——它們發出的光亮雖然比不上探照燈,但仍可照亮墻外十幾米的區域。
如今這里變成重點保護對象,也成為人類力量與類種力量相互爭奪的焦點。
人類試著在這片廢墟之中不斷搜索、找到類種與李真殘余的痕跡,而類種一方——或者說它們的代理人真理之門一方,也在這樣做。
大概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樣一個群體——“人奸”。這是人們送給真理之門那些成員的稱呼。
沒人知道他們是如何能夠在類種淪陷區生存下來的,正如人們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有那么一群人自稱“選民”,打定主意要將地球的統治者、主宰者趕盡殺絕,然后建立所謂的“伊甸園”。
幾乎每隔幾個星期便會有異種——那些異化之后再次覺醒,重新擁有相當智力的人類潛伏進這片區域,然后行蹤隱秘地試圖尋找些什么東西。普通士兵在這種生物面前顯得有些無力——盡管那僅僅是身體被強化至巔峰的變異者,然而無論是他們的高速還是巨力都使這些人變得相當難以應對。
于是激烈的廝殺經常在這一片廢墟當中展開,唯一值得慶幸就是,人類在這里擁有一位“先知”。
一位執著地相信那個人還沒有死去、一心要將他從某處的地下拯救出來的先知。
盡管她似乎并不強大,然而在當地駐軍的心中她不僅僅是一位可以指揮他們高效追捕敵人的預言者。更是那位將軍的親密戀人。
而實際上在很多當地人的心里,提到“將軍”這個詞的時候,人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恐慌降臨那一天、那個在三寶顏城區出現的巨大身影。
不論是因為帝國宣傳機器的造勢還是另一些人滿懷感激的口耳相傳,至少在三寶顏附近這一片區域,那個詞語已經成為了那個人的專屬代名詞。
今天是三寶顏事件發生之后的第三百七十一天。盡管周年祭已經過去。但入夜之后另有零星的平民從遠處趕來,將手里的燭火或是花束放在三寶顏防護高墻的不遠處的一片平地上。
據說一年前這里曾是一個炮兵陣地——炮兵們在消滅了巨大的類種之后曾在此處向那位將軍遙遙致敬。
當地守軍默許了人們的這種行為——盡管他們實際上已經踏進了軍事禁區。
已是夜晚九點四十五分,似乎最后一個人也離去了。
一直密切注意墻下人群動向的士兵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在哨點微微仰了仰頭,放松脖頸緊繃的肌肉。距離他幾十米遠處的地面已經被燭光覆蓋,那光亮就好像墻頭的燈群一樣又映亮了周圍幾十米的范圍。令他有點兒找回了一年前的感覺——那時候開了探照燈,地表亮如白晝,即便是一只老鼠跑過去都看得清。
但就是在這微微放松的功夫,身后忽然出現了一點響動。
他的當即握緊了槍,兩步跨到墻頭的另一邊向下看去——
一只貓。
一只花貍貓在廢墟的石塊上朝他看了一眼,眸子反射著燈火的光芒。熒光閃閃。
哨兵被它嚇了一跳,隨即笑罵一聲:“小東西!”
這片廢墟曾經生機全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野生動物也慢慢多了起來。只是這里不生草木,便是連蟲鳴都難得一見,真不知這只貍貓能找到什么好東西。
于是哨兵不管它,轉過身去。
貍貓低頭舔了舔右腳掌、又舔舔左腳掌。而后干脆在石塊上坐下來,用兩只前爪洗了把臉,又撓撓耳朵。
接著它伸個懶腰,輕盈地一跳,表情嚴肅地沿路向前走去。
這只貓是趁著某一次開“城門”的時候竄進來的——作為一只流浪貓它當然知道在人類聚居的地方會有大量的食物,只是貍貓這一次失算了。
城墻以內,除了廢墟還是廢墟。某幾個地點倒是有人類聚居,然而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類并不像普通人一樣會制造出大量的生活垃圾、傾倒出大量的殘羹冷炙。他們的生活狀態就和他們的制服一樣,深沉、生硬,看起來毫無人情味兒。
貍貓知道某處會有人烹飪食物并且在固定時間分發至城內各處。然而那里還有幾條軍犬。那些大家伙令它感到不安。于是它本能地避開那里。
到目前為止貍貓一連三天沒有找到食物,感到饑腸轆轆。于是本能驅使它走向還沒有被人類大規模發掘過的城市更深處,以期得到意外收獲。
它忽然停了下來,警覺地向一側看去。
那里是一整塊稍大些混凝土,還有銹蝕的鋼筋裸露出來。但就在土塊旁邊的陰影里……
有響動。
它伏低身子謹慎地走過去。瞪大眼睛盯著那片深沉的黑暗。
嘩啦啦一聲響,一小塊石屑掉了下來。
貍貓輕輕一跳,四爪輕巧地挪向一側,發出低沉的咆哮。身上的短毛豎立起來,眼下它看上去變大了一圈。
但陰影里的那個東西沒有回應它。而是再次輕輕地動了一下。
貍貓試探著靠近,伸出右爪一撥。
對方并沒有發火。
于是它的膽子大起來,又用左爪撥了撥。
那東西滾了出來。
一小團蒼白色的東西,看起來軟軟的,就好像棉花糖——但不會比貍貓的眼球更大。
獵物的體型讓花貍貓的毛重新變得伏貼,它蹲坐在這東西面前歪著頭。專心致志地看了它一會兒,又用兩只前爪拍球似地把這東西撥來撥去。
那團“棉花糖”緩緩變換形態,就好像一小團彩云。
天性令這只貓變得興奮起來。撥弄一會兒之后它又將腦袋低低地伏在地面上,用兩只大眼睛看著對方,而后像撲擊獵物一般圍繞著它跳來跳去。攪得地上塵土飛揚。
貍貓玩了兩分鐘。其間那東西只是緩緩動了動,就不再理它了。
沒有獵物的配合,貍貓漸漸安靜下來。它忽然收住腳步又看了那東西一會,低下頭去將它一口吃掉了。
肚子里一下就暖和起來,貍貓覺得自己的身體又充滿了力量。
它重新坐回原地張大嘴打個哈欠,又洗了臉。腳步輕快地向遠處跑去。
半個小時之后,它看到一團亮光。
那是一棟小小的簡易房屋,窗口透出柔和的燈光。這房子就在人群聚居地的外圍,看起來好像“離群索居”——即便距離最近的一棟執勤士兵營地也有十幾米遠。
光亮代表著溫暖。它跑過去,借助后退的彈力蹭地一下躍上窗口的窗臺。
于是和里面的女孩對了眼。
眼下張可松正坐在桌面寫信。不是她的私人信件,而是有關今天發掘出的那具骸骨的詳細報告。
明天將會有專車將城里的信件一同送出去。轉運到附近的基地,并且由一架經過改裝的噴氣飛機送往帝國。只是她的心情激動,一張紙上連著出現了三個錯別字。因而她氣惱地將報告揉成一團、揉揉眼睛,向窗外看去。
結果發現那里有一只貓。
毛色相當漂亮的一只花貍貓,就好像是剛剛從誰家跑出來的。
那小東西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沒有跑開也沒有其他動作。張可松之前抑郁的情緒因為看到了它而煙消云散,試著慢慢站起身——貍貓只微微向后退了退。
于是她湊到窗前。將一扇窗拉開了。貍貓還沒有跑,只是微微抬起了一只小腳爪。
張可松拿起桌子上快要見底的午餐肉罐頭,在窗口晃了晃,輕聲道:“來呀。”
貍貓抽了抽鼻子,又嚴肅地看看張可松,那神情就好像在考慮某件有關宇宙存亡的大事。
十幾秒之后它做出了決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湊過來,濕潤的鼻頭在罐頭開口處嗅了嗅。于是張可松將罐頭放在桌面上,坐下身抽出一張嶄新的信紙,繼續寫字。
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輕輕的、“啪嗒”一聲。貍貓輕盈地跳到桌子上。尾尖黑色的短毛在她的信紙抬頭出掃過。
可松沒有抬頭,只微微笑了笑。
當她安心寫完報道的最后一行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四十分了。
貍貓縮在她的桌子上發出輕微的呼嚕聲,還不時地動一動,將頭埋在兩只小爪里。張可松給信封封了口。又蓋上加急的印鑒、拉上窗戶,伸手在貍貓的身上摸了摸。
這小東西的毛發油光锃亮,身上熱度驚人,就像是一只小火爐。
而她覺得小腹又隱隱地痛起來,于是將貍貓抱在了自己的腿上。貍貓只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不耐煩地瞧了瞧她,就任由她將自己揉成一個團。
然后張可松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
一年又四天。
然而她從不相信李真會真正死去。就如她之前不相信,李真會是什么叛國者。
多么可笑——一群心懷叵測的人迫使他遠離故土有家難回,又為他扣上那樣一頂恥辱的帽子。然而權力的紛爭還沒有結束,第二次極光便出現了。同時到來的還有全國性的恐慌、太平洋艦隊覆滅的消息、三寶顏的可怕的類種。
戰爭與滅亡的威脅改變了很多事——國內的斗爭就好像兩個孩童在彼此糾纏,一旦大幕被未知的力量拉開、他們發現自己身處鮮血與火焰飛濺的戰場之上時,從前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因為被他們奉為至寶的核武器、戰略打擊力量失去了作用。
應決然同她說過三寶顏的類種被消滅之后國內的反應——先是恐慌。
人類失掉毀城滅地的力量,然而一個不完全覺醒的類種卻可以制造出上百萬的難民潮。即便因為電子設備的全面癱瘓消息的傳遞變得滯后,然而在有心人的推動下這件事還是被公眾知曉。
然后便是大規模的抗議——在帝國強而有力的統治下,菲律賓的一座城市遭到毀滅性的破壞而軍方卻毫無作為……這消息令絕大多數人心生不滿,同時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深深的憂慮。
太平洋彼岸發生的事情瞞不過去,李真所做的那些事情也瞞不過去。
因而在這種壓力下,兩個基地之間的爭端終于被強力壓制下來。為了平息人們心中的惶恐與不滿……
犧牲者被推上舞臺。
制造一個英雄總能有效安撫人們的心靈創傷、重塑人們的信息,然而……
在她看來這只是另一種侮辱罷了。他又怎么會樂意見到自己所做的那些事被那種人拿來利用。
貓在懷里的呼嚕聲越來越大,張可松睜開眼睛。
窗外走過了兩個巡邏兵,天幕還是血紅的顏色。
她微微皺眉,將貓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門外。
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她覺得自己心情煩躁,胸口積聚著一股悶氣。雖然有很多說法可以解釋自己眼下的異常——例如生理期、例如白天找到了疑似北川晴明的骸骨……
然而還是覺得心里發慌。
就好像胃部突然懸空了、吊在身體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氣悶感……
就和極光出現的那一天一模一樣。
也就是在那一天自己的能力發生了“進化”。原本只能單純地感應到某些人和事,然而就在強烈的光亮突如其來地降臨那一瞬間,她忽然產生了可怕的幻覺。
就好像整個人跳出了這個世界,冷眼旁觀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在三寶顏的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
她確信自己所見的就是當日的某些片段——那些影響與幸存者的描述分毫不差。
如果說這就是先知的力量,那么接下來是怎么回事?
當時她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倘若那便是類種,就讓類種被徹底消滅、讓她的李真活下來。
事后安小姐告訴她,那的確是自己使用了“先知”的力量——觀察。
也就是說自己做出了一次預測。
迄今為止還沒有先知的“觀察”失效的先例——那么李真呢?
類種的確被徹底消滅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