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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應決然朝李真露出一個不解的表情,那意思是——怎么就在這種時候做這事?
但下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李真轉身大步向機場跑道旁的荒地上走去。一群特安隊士兵面面相覷。因為人人都知道接下來還有“節目”——他們將負責護送李真返回北方基地,就在那里,還有一堆帝國大員在等著他。
然而這位少將……
他走得很快,一愣神的功夫已經走到那邊的鐵絲網圍墻底下了。
到這時候呼雁翎才繞過應決然看見遠處的一幕,微微一愣之后就想要跑過去。但應決然一咬牙,將她連著自己一同絆倒在地,發出“哎呀”一聲痛呼。
就這么一打岔的功夫,李真的手扣住鐵網,身體輕輕巧巧地向上一翻——躍了出去。
于是只聽到背后一聲驚呼:“……你去哪?!”
他當然不能回基地。要知道現在還有很多“同樣”的自己在別處游蕩。倘若自己好好地待在北方基地的某個房間里而別處傳來消息說又見到了“李真”,他的秘密就徹底曝光了。
不如這么一走了之——別人也只會覺得他神鬼莫測、飄忽不定而已。
應決然當然知道他的心思。這也是他們兩個早就談妥了的。李真不樂意再像從前一樣束手束腳,他說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知道自己沒法兒說服那個在某種意義上已經算不得人類的家伙,也就只能配合他。
機場里亂成一團,他卻已經大步穿越曠野。要在往常絕不可能輕輕松松地就翻越出去——那些鐵網上可都是通了電的。然而眼下一切電力設施都幾近癱瘓,就連照明、雷達、無人機都失去了作用。一旦他沒入更外圍的茫茫叢林當中,便是花再大的力氣也找不到了。
到這天幾近黃昏的時候,李真來到平陽的市區。
城市里已經大變樣了。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這里剛剛經受了戰爭的洗禮。街道兩旁有幾棟高樓變得焦黑,還有些建筑似乎已經傾塌,只草草收拾了一番,并未翻新。路面上再不見川流不息的車輛,只偶爾會有蒸汽機車牽引的公交車路過,里面擠滿了人。
不過路邊卻是比以往更加熱鬧——路上變成了自行車的海洋。車鈴聲叮當作響,那聲勢也相當浩大,相比從前的汽車呼嘯聲也毫不遜色。
天色逐漸黯淡,李真發現路邊還有路燈。只不過電燈被改造成老式的煤油燈,他眼前就有一個穿著藍制服的工作人員在用手中的火機將一盞路燈點亮,又小心地關上蓋子。
只是道路上的行人雖多,卻掩不住頹敗的氣象。他只看了幾眼,就大致還原出一年前曾在這里發生的事情。
停電或者不會令人恐慌,但如果停電的同時又伴隨著大規模的天文異象便是兩個概念了。一些設備在停電以后仍可工作,但問題是,當時不是單純的電力故障,而是電子設備失靈。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因為人類的驚慌失措還是由于安全機制的忽然失效,火災的發生都是可以預見的事。
高樓之中一旦發生火災便很難被撲滅,更何況就連消防車都無法出動。于是災害蔓延開來,人們驚慌失措,街道上的車輛撞成一團……
這種層次的災難不單單會引發火災。還會導致更加可怕的后果——人類的現代工業體系近乎癱瘓,大批大批的機器變成一堆廢鐵。工廠不得不停止生產,大量工人失業。也許還會產生新的就業機會——例如身邊這個點燃路燈的家伙。
但新的工作崗位必然無法滿足數量龐大的失業人群,現代社會賴以生存的金融秩序將全面崩潰,進而引發可怕的、純粹由于人類自身原因而導致的經濟災難。
而眼下李真已經能夠切實體會到這種經濟災難所造成的直觀后果了。
他的身邊就是一家小吃店。從前一個金元一碗的紅燒牛肉面,眼下的標價是十元。
才短短一年而已啊。
一個高效而有力的政府不會允許物價如此瘋漲——在他們力所能及的前提下。那么這是否意味著……
帝國政府在某些方面的控制力已經出現崩潰的跡象了?
他看向路邊的行人——都是滿臉的緊張焦躁。大多數人的表情都是“面無表情”,好像每個人的心里都壓了重重的一塊石頭。
李真微微嘆了口氣。據他所知菲律賓在眼下已經進入軍事管制狀態了。而眼前的這個帝國……真不知在這一年的時間里經過何種痛苦掙扎才稍稍恢復過來,仍舊維持著舊世界原有的秩序。
只不過,如果情況一直這樣持續下去,這種秩序又能維持多久?
他在街上走了十幾分鐘,路過四個街口。而就在這四個街口里,幾乎都在發生著暴力事件。或者是因為食物,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什么東西。
又過了幾個小時,天光更加黯淡,兩旁的高樓大廈變成影影綽綽的血紅色怪獸。一些小店里點亮火燭,生意出奇地好。他走過一盞又一盞昏黃色的路燈,來到記憶之中的那條街道。
平陽的五月并不像菲律賓一樣炎熱,甚至有點兒涼意。照理說從這時候開始,燒烤店的生意就慢慢變好了——一旦入了夏,街邊就會出現很多塑料桌椅。食客們圍坐一起乘著夜風吃吃喝喝、吹牛打屁,要一直鬧到半夜一兩點多才各自回家。
但他看到的景象卻是,幾乎一條街的店鋪都關了門,這里就像是沒什么人居住的舊城區。
只有一兩家店是開著的,但也都門可羅雀。李真仔細看了看,找到“劉記燒烤”——便是開門兩家的其中一家。
他微微笑了笑,慢慢走過去。
倘若不考慮什么類種、危機、街道上那些神情凝重的人們,會覺得這里的景致相當不錯。
離門口最近的一張桌子上點了三根白色的蠟燭。燭火微微搖曳,照亮一片昏暗的空間,剪出兩個坐在門口的人影。人影相對而坐,在低聲說著什么。他們的手中端著微微冒出熱氣的杯子,就好像在晚飯之后閑極無聊,在門外飲茶聊天。
不過再走幾步細細一聽,便會發現他們討論的問題并不像看起來那樣輕松。
“趁現在盤出去吧。唉……賣了錢多買點兒吃的——還不知道這得鬧到什么時候。”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李真只一聽就知道,那是劉姨。
那么,另外一個人自然就是齊遠山。他做了一個習慣性的動作——撓撓頭:“老姨,要是賣了你可就再難找這么好的地段了。萬一以后房價再漲了……”
“房價?我現在可不想那個。亂世里什么最值錢?就是糧食最值錢。”劉姨哼了一聲,“我不如現在把這個店給盤出去——趁還能賣得動多賣點兒錢,然后我囤糧去呢。你沒看著咱這店面么?這個月來了幾個人?兩只手都數得過來。現在那么多人吃飯都費勁兒,還哪有心思來吃燒烤。再這么虧去下,唉,非得把老本也虧沒了不可。”
她說話又快又急,齊遠山插不上嘴,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熱水。
等劉翠娥發泄一通之后她又站起身,像是對齊遠山說、又像是對自己說:“就這么著吧。反正王師傅他們都走了,就咱倆兒。明天把門一關,出兌。你就在這邊守著,我去糧站看看行情。”
她說完就往門里走,一邊走一邊招呼:“你也別喝了,去看看后廚還剩點兒什么,今天都一起做了。吃了一個星期的大米青菜今天今天咱們改善改善生活——”
她說話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屋里,但過了半天還沒聽到齊遠山回話,于是轉身看了一眼。
卻看到齊遠山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面前一個人看,那神色就好像見了鬼。
劉翠娥知道最近不大太平,心里下意識地一跳,順手從桌邊的箱子里抽出一個空酒瓶,試探著問了聲:“遠山,你怎么了?”
然而聽到的卻是齊遠山顫顫悠悠的一句話:“……你是人是鬼啊?”
就這一句話,讓劉翠娥覺得自己的頭皮一麻,全身的毛孔似乎都炸開了。
眼下光線昏暗,齊遠山和外面那人都沐浴在血一樣的紅光里。偏偏門口躍動的燭光又映得那個人臉上陰晴不定,只勾勒出搖晃的輪廓卻看不清人的樣子——的確相當駭人。
她倒吸一口涼氣,一咬牙拿出中年婦女特有的那股潑辣勁兒,往腳邊一呸:“你說什么呢!大晚上神神叨叨——”
那人卻已經說話了:“我連影子都有,你說呢?”
然后聲音里帶了一絲笑意:“本來想吃燒烤的,結果不成了。”
這聲音……好熟悉!劉翠娥微微一愣,皺起眉頭。然而就在這當口,齊遠山已經向那人伸出了手,在他肩膀上試探著一拍,然后嚎叫著撲上去抱著他又拍又敲:“你沒死啊?!你沒死啊?!!”
她的腦海里頓時閃過一個名字,然后失聲驚呼——
“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