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以外李真才從院墻邊收回目光。卻看到于清清悶悶不樂地跟在他身后,兩只小手絞在一起,好像滿腹心事。
李真翹了翹嘴角蹲下來:“怎么啦?為大個子難過?他慢慢就會好的。”
“不是。”于清清抬起頭,猶豫好一會兒,“我聽見你問他能不能弄到一套宇航服了。就一套……”
李真微微一愣,笑起來:“因為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所以不能帶著你啊。你看,你救了我兩次,要是我這次再出了什么事兒,還得指望你來救呢!”
于清清想了想,又看看李真,認真地說:“你在敷衍我。”
“呃……”李真尷尬地笑笑,“其實……”
“好吧,就算是這樣吧。”她像個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那你要做什么呢?”
李真將她抱起來,往屋子里走:“嗯,首先啊,得等上五六天。等我身體好了,我們先去海邊……”
屋門關上了,天光灑落下來。倘若抬頭向上看去的話,會發現天空之中的光芒已微不可見。陽光穿透重重阻礙將那些舞動的紅蛇映照得微微泛黃,好像通體變成了淡金色。
久違的陽光。只是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太陽開始向西邊行走。
同樣的陽光也灑落在北方。
北方,北方基地,一處花園綠地。
兩個人并排坐在乳白色長椅上,安閑自在地看天空中的云朵,手里還端著冒出裊裊熱氣的咖啡,就像是午飯之后正在抽空閑聊。
但談論的內容或許會讓有心人大吃一驚。
“最多一個月。”一個人低聲道,“不能再多了。應決然這次和李真一起回來。兩人都起了疑。我估計他們已經注意到我了——一個月之后我必須走。那時候你呢?”
“你倒用不著擔心我——我這么一個身份丟在哪里別人都不會起疑。”另一個人抿了一口咖啡,“但是有新的指令了。”
“你說。”
“他們要登月,你得阻止他們。”那人說道。
先前那人一愣:“阻止他們?怎么阻止?這種時候我出了基地就等于不打自招——更何況發射基地在酒泉,我怎么可能去那么遠?”
那人笑了笑:“沒錯,‘空天’在酒泉。咱們的人也在酒泉。但是根據情報來看……那里只是一個幌子。你想想,電力中斷了一年多,‘空天’又是什么東西?那是可以在地月之間垂直起降的航天飛機。這種東西,哪怕有一顆螺絲釘出了問題都會機毀人亡。十幾天的時間,他們忙得過來?——更何況還得算上返程。”
“你說的有道理。”另一個人微微皺眉想了一會兒,“那究竟在哪里?”
“就在這里。”那人篤定地說道。“最近幾天有不少人往山里去了——記不記得二戰末期的時候帝國要搞一個宇宙大戰計劃?那時候設想的是在戰略基地附近修建航空基地,發射武裝衛星從天空打擊地面敵軍。可惜后來戰爭結束,那個計劃就擱淺了。但是在基地附近就有一個發射場——這些年一直在維持運轉,狀況相當好。我在那邊看了一眼——人比想象得多。”
另一個人微微出了口氣:“他們還真敢想。在這種緯度……可是用什么登月?”
“也許是模擬機,可能性很大。”那人沉吟道,“美國人登月之后他們也搞了一個模擬機。后來覺得自己會做得更好,就開始研發‘空天’了。但是那東西應該一直沒有報廢,關鍵在于它的優點——結構并不復雜,也足夠小,維護檢修起來方便得很,幾天就搞得定。我猜他們會冒險用這東西登月,‘空天’只是掩人耳目。”
“用那種老古董……呵呵。”另一個人笑了笑。然后看了那一位一眼,“你怎么知道這么多?”
“四年的時間,足夠我知道的很多了。你得知道我這份工作什么人都接觸得到,聽聽他們閑言碎語再跟他們多聊聊天打打交道——關系處理得好,情報自然也就多。你瞧,我現在不就是找你來了么?來來往往的人沒一個覺得不正常。”他說著,朝不遠處路過的一個執行官微微抬了抬杯子。
那個執行官便笑著點點,走過去了。
“好吧……但是這也得冒險。”另一個人嘆了口氣,“原本以為能靜悄悄地走——等他們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在本部了。”
“要我說些年你已經過得夠好了。要不是前段時間搞出來幾件事,誰會懷疑你?比起我這種每個月接受一次審查的身份已經太愜意了。說實話。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你會不會就想要留在這兒了。”那人淡淡地笑了笑,“不過你這一走……再見不到你了。”
“呵……”另一個人笑了笑,伸出手,“拿來吧。既然要我做這最后一件事——總不能指望我沖進去大殺四方吧?”
那人“嗯”了一聲,將手里喝空的塑料咖啡杯遞過去:“環氧炔。常溫環境下沒有反應。遇到高溫會表現出強烈腐蝕性。這東西涂到模擬機外殼上——出大氣層之前就得給它燒出個洞來。保證機毀人亡。”
另一個人將自己的咖啡倒進空杯里,然后站起身:“好。今天之后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保重。一定要功成身退。”
“你也是。本部見。那時候……會是一個沒有罪惡的新世界。”
兩個人笑著點頭致意,隨后分開。
空著手的人走出幾步,又看看那個人影,跳上路邊的內線公交車。然后抓住方向盤旁的一個拉手用力抽拉幾次,十幾秒鐘之后聽到低沉的轟鳴聲。他便點起一支煙瞇著眼,在第一個人走進車門的時候笑著打了個招呼:“還有十五分鐘才發車啊,法定休息時間。”
那個執行官笑罵:“坐你的車再晚上二十分鐘都不怕——就你開車那個玩命勁兒。到底從前是賽車手啊……”
“從前的事嘛,誰說得準呢。哈。”司機微微一笑,隨即沉默下來。
入夜。
應決然獨自走在通往宿舍的小路上。
極光的出現令人類惶恐不安,卻沒有對路邊的花木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它們像往年一樣興盛榮枯,并且在這個夏天生長得格外茂盛。路邊是彌漫的花香。花香里還有蛐蛐的低鳴。但應決然緊鎖眉頭,在這清香的氣味包裹中微微出了口氣。
實際上他在想……該不該去見安若素。
這事他一直擱在心里,卻無處訴說。倘若戴炳成沒有被列入李真的懷疑名單的話,他將毫不猶豫地向從前的那位上級坦言一切猜想,然后聽他說出更加合情合理的推斷。但偏偏那個人……也在李真的關注之中。
他又想到李真,眉頭鎖得更緊。
兩個李真。李真有分身這件事他早就知道。卻沒有想到事情和他從前說過的完全不同。他告訴自己每一個“李真”都是同一個人,沒什么好壞善惡之分。但現在的情況顯然與他設想得不一樣。
出現了一個“假李真”。
李真說,“假李真”流落在外。
這種事情只有兩個可能,一則眼下基地里這位是真的,二則眼下基地里這位是假的。他自認為對李真了解頗深,因此這幾天同他接觸了幾次。不著痕跡地旁敲側擊,試圖證明自己心中的一些猜想。
但就在剛才,在自己有意無意地提起兩個人在菲律賓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的時候,那一位忽然笑了笑,看著他:“決然,你懷疑我是假的?”
好吧……面對這種情況他的確不知道該如何說。倘若是真的李真,接下來一句話會是什么?
對方替他說出來了。
“這是應該的。我是你一樣會這么想。不過我大概很難說服你,那么就讓時間證明一切吧。”他笑著說道,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如果以后你發現自己猜錯了,那么……記得把你以前和安小姐戀愛時候的糗事統統告訴我,哈哈。”
對方說話的時候帶著熟悉的笑意,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習慣都是他印象里的那個人。就在那一刻的時候他忽然感到深深的無奈——他看不出來。
哪怕是“假李真”,同樣擁有一切記憶情感。哪怕自己問些“假李真”不該知道的、最近發生的一些事,對方一定也總有辦法以自己熟悉而不會生疑的方式含混過去。那畢竟不是其他什么人假冒的。
最后他只能笑了笑,同對方告別。
自己熟悉的李真尚且如此。那么安若素和戴炳成呢?
畢竟只是當初為了挽救柳家才定的親,那時候兩個人的關系也僅僅是比好友稍微親密一些而已。這樣一定親,反倒覺得有些不自在了。安若素似乎覺得自己的身份不是很光彩,會刻意回避他。而他對這樁親事說不上反感也談不上愉悅,兩個人的關系就一直那么拖下來——
原打算自己滿了二十五歲。再正式成婚。
可遇到如今這種局面……
他想起安若素的樣子。一直以來她給人的印象都是“溫柔”——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他很難想象這樣的一個女子會是真理之門的臥底……但當初李真不容置疑的推斷和事實擺在那里,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好像是一碗粥……
還是一碗滾燙的粥。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將手插進褲兜里,抬頭向幾步之外的宿舍走過去。然而一抬頭,心里猛然一跳——
前面有一個人影。
那人站在一桿煤油路燈之下,影子被拖得長長。
應決然慢慢走出幾步,停住了。
對面那人是戴炳成。
應決然全身繃緊,手指微微屈了屈,估算自己拔槍的速度。
戴炳成,也在懷疑名單之上。在這么一個晚上……他一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做什么?
打算攤牌?還是滅口?
兩個人隔著十幾步遠,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后戴炳成微微一笑:“站著干什么?認不出我?過來。”
應決然略一猶豫,垂下手指。然后他慢慢走過去,笑了笑:“院長……什么事?”
戴炳成細細打量他,眼眸里的神色飄忽不定。戴院長今天也穿著夏裝制服,罕見地配了槍。只是摘掉了肩頭的銀星,也沒有戴帽子。
幾秒鐘沉默之后,戴炳成一擺頭:“跟我來。”
他抬腳向前走,將自己的后背留給了應決然。有那么一瞬間應決然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拔出槍,然后指向他大聲喝問究竟是來做什么的。但最終理智戰勝了沖動,他略一停留之后也邁開了步子。
只不過在第一聲腳步落下的時候飛快退出了配槍的彈夾,又在第二聲腳步響起的時候將彈夾丟進路邊的花木叢里。
倘若戴炳成真的是那個人……
他還是青銅之王。
銅質的子彈擱在身上對他構不成威脅,只會讓自己送命更快。腳步聲掩蓋了退彈匣和彈匣落地的聲音,戴炳成似乎什么都沒有發覺。
應決然又下意識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微微一咬牙。該死……
扣子和肩章,統統是黃銅鍍銀的!
但他也只能把心一橫,快步跟上去并且落后戴炳成半步,低聲問:“院長,晚上有行動?”
戴炳成臉上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面無表情地瞄了他一眼,說道:“跟我來。”
不知不是錯覺,應決然認為他也向自己的腰間掃了一眼,但似乎沒有看出來什么。
戴炳成轉進一條小路,這里沒有路燈。
應決然覺得自己的手心微微滲出汗水——這事情從頭到尾透著詭異。戴炳成不該來找他,無論是什么原因。從他加入特務府到現在幾年的時間,兩個人私下里見面沒有超過兩次——還都是在局長辦公室,戴炳成要自己給父親帶些消息,那都是公事。
而眼下這種環境……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