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在一顆椰子樹下。
然后,他覺得自己聽到一聲心跳。
那心跳就好像在與自己共鳴,整個世界都因為那一聲心跳而遠去。那種感覺是如此突兀而奇異,以至于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將這件事埋藏于潛意識之中,并未太過在意。
然而一旦聽到了路西法所說的一切,他意識到那一次的體驗或許是一個關鍵點。
那座島嶼之下……
或許真的埋藏著一個可怕而危險的生物!
“李真”意識到,倘若路西法所說的是真的,他便有必要再去一次,好弄清楚那里到底是不是他們所想的危險之地。
路西法對他所說的只有這些。“李真”意識到這個類種的話語或許是屬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這種想法并未令他對于路西法心生憐憫。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對方重新取回了力量,雙方就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和平相處。
因此他最終吞噬了那枚核心。
這是他第一次吞噬一個完全蘇醒的類種。然而在一刻鐘之后,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路西法的核心不同于菲律賓的那枚核心——它擁有更加強大的力量以及自我意志。
這種意識影響了他,直到現在。
他的記憶混亂了。
盡管他清楚地知曉自己的身份、經歷,然而從前種種過往在一瞬間變成了煙云——記憶里的人和事被蒙上了一層輕紗,他知道自己曾經同北川晴明在那座島嶼上共渡了幾天的時間。然而那座島嶼的模樣……
竟然漸漸從他的腦海里淡去了。
數百萬乃至數千萬年的記憶沖擊著他的頭腦,他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令自己從崩潰的邊緣恢復過來,卻發現四個多小時之前的線索一經在頭腦里斷裂成了片段,而他很難再將它們拼湊起來。
他失去了那座島嶼的位置。
“所以你該知道我現在究竟在做什么。”李真閉上眼睛,嘆氣,“我在試著重新將那個北川晴明克隆出來——我在試著克隆出她的記憶,兩個人格的記憶。我要找到那座島的位置。”
克里斯蒂娜沉默了一會兒。她似乎剛剛從麻木的狀態中擺脫出來,試著在自己的臉上重新弄出那種滿不在乎而癲狂的微笑:“那么你可以去吞掉冰面底下的那條龍。你說它也到過那座島。”
李真搖頭:“太冒險。路西法的記憶已經讓我感到混亂了。如果再吞噬了那條龍——也許好的結果是我得到它的記憶,也許壞的結果是我徹底失掉了自我,連現在的片段都沒法兒想起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那么干。”
克里斯蒂娜撇撇嘴巴。想了想,又說:“那么那東西呢?”
李真轉頭看著她,笑起來:“原來你也有聰明起來的時候。沒錯,我懷疑那條胳膊……就是那種生物的一部分。”
“但我并沒覺得那東西又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除了味道還不錯。”
李真搖搖頭:“那是因為你沒有直面過它。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在那東西外面加裝了六十三臺力場發生器?”
“實際上也正是它的存在讓我更加堅信路西法所說的那些話。那種力量……我至今心有余悸。”李真嘆息一聲。“可到了現在。即便是這六十三臺力場發生器也顯得過于脆弱了。克里斯。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今年的冬天來得這樣早?”
克里斯蒂娜皺起眉:“因為核爆造成了核冬季?”
李真輕輕哼了一聲。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柜子邊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問:“那么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二十公里之外的核爆……這樣說吧。為什么一個月之前在二十公里之外有一枚核彈爆炸了,而僅僅在一個月之后我們就又可以在室外行走了?你有沒有考慮過那些致命的輻射,都到哪里去了?”
克里斯蒂娜愣了愣,不做聲。
“正是因為它。”李真沉聲道,“在那天晚上之前,路西法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鎮壓那東西。而那天晚上它庇護了摩爾曼斯克,一方面是因為不想讓此處的研究成果毀于一旦,另一方面……它不想讓那東西從束縛中解脫出來。這意味著它對于那條手臂的恐懼大過了對于自己本身的在意程度,所以你覺得,那東西是否尋常無奇?”
“而眼下沒有了路西法的鎮壓,它開始釋放出自己的力量了。”李真看著窗外,“如果你的頭腦還算清醒,你該記得,真正的嚴冬就是自那一夜之后降臨的。”
“整個北冰洋凍成了堅冰,整個北方開始飄雪,核爆產生的輻射統統被吸收殆盡……它在一夜之間生長了三米。”
“這就是它的力量,而我不清楚那東西是怎樣做到的——要知道它現在還是被束縛著。”
李真轉過身:“而這,還僅僅是一條手臂。”
“是的,我現在可以這樣說——無論那可怕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我們已經得到了它的一條手臂。而我接下來要做的……還是找到那座島,盡我所能去毀滅它。”
克里斯蒂娜目不轉睛地盯著“李真”看,過了很久悠悠說道:“你真的不是被換成了別的什么人?為什么聽了你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發言……我覺得你變成了一個好人?你打算做救世主?”
“救世主?我沒興趣——哪怕全世界的人哭著喊著來求我。”李真翕然一笑,“但這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世界毀滅了,我又能去哪里?如果你真的覺得我是一副救世主做派的話,那也僅僅是我無意之間賜予你們一些福祉——從我的指頭縫兒里漏出來的。”
克里斯蒂娜笑起來,拍拍胸口:“原來你還是真的。”
李真走到她面前,傾下身子:“所以說,今天我給了你一個很好的故事。那么希望你以后能夠收斂一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你還是對你的那個小朋友背叛你的事情耿耿于懷,那么我保證有一天我會把她拎到你這里來。然后……你可以試著把她做成標本,你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克里斯蒂娜慢慢抬起頭,迎上李真的目光。她的睫毛顫抖了好一會兒之后……
忽然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一把將抱枕摔在李真的臉上,發出尖利的嚎叫:“滾!你給我滾!你這個變態,快滾出去!!”
李真哈哈大笑,隨手將半空中的抱枕化為灰燼,大步走出門。
克里斯蒂娜咬牙切齒地看著他,在他關門的那一刻忽然又叫起來:“他就要來了!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反正——你也只關心你自己!!”
李真的腳步沒有停。
克里斯蒂娜從沙發上跳下來,追到門口,探出頭,朝他的背影繼續喊:“你誰都不關心!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你還可以讓我去死!!”
李真伸出一只手擺了擺。
克里斯蒂娜覺得眼睛里一下子被淚水給填滿了。她的嘴唇顫抖著,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總有一天你得求我的——我看得到、我看得到,我都看得到……”
弗勞德從走廊的另一邊縮回了頭,咧嘴笑笑,走進薇薇安的房間:“我們的公主殿下真的生氣了。”
“我聽得到。”薇薇安舒了一口氣,“不過小公主對那一位發火總比那一位對我們發火要好。”
安若素的表情則有些肅然:“克里斯說……‘他就要來了’。”
“那種事應該由那一位和長老們勞神,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弗勞德在她身邊坐下來,安若素則又往一旁側了側,皺起眉。
“是啊,和我們有什么關系?”薇薇安發出低沉的嘆息,用手撐起額頭,轉眼去看安若素,“安,你說,現在這一切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安若素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薇薇安笑了笑:“你還記得從前我們是因為什么走到一起么?因為人類的世界丑陋骯臟……所以我們想要一個伊甸園。但是現在……”
“薇薇安,別說了。”弗勞德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知道這些話被長老們聽到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那么你會告訴他們么?弗勞德?”薇薇安斜著眼睛去看安若素,“你呢?安?”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的。也許一切都還只是考驗。”安若素從兩人之間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聽到低低的抽泣聲。于是她加快了幾步走出門,拐出那條走廊,走到一扇窗口前。
從窗口向外看,天地間一片愁云慘霧,白雪茫茫。
她覺得自己也有點兒弄不清楚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了。而這種心里空蕩蕩的感覺從何而來?是從她第一次得知真相的時候么?
知道那從前被他們奉為圣靈的存在也會死去的時候么?
她覺得寒意從窗欞墻角逼進來,一直滲透到骨縫兒里。
于是她看了看這條空曠而寒冷的走廊,忽然覺得有些想念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