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和白小當不約而同地循聲看過去——說話的是一個當地人。這是一個健壯的男子,穿著白袍。眼下他與兩人之間是一墻之隔——隔著剛才李真用手指刮擦的那面墻壁。只不過現在墻壁的某一區域已經變得透明,似乎這樣的“窗戶”可以在墻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出現。
這似乎意味著這個男人剛才一直在傾聽兩人的對話。不過這似乎也并非對方的問題……因為是他們兩個將自己“送”到人家窗口底下的。
但是令李真與白小當感到驚異的不僅僅是忽然冒出來一個人,而是這個人此刻的態度。這男人的臉上帶著微笑,平靜地注視自己屋外的一男一女,好像看到自家鄰居打門口經過,笑問一句“吃了沒”。
這種態度讓兩個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照理說第一個念頭就應該是:這背后是否有什么陰謀。然而李真花了兩秒鐘看這男人的臉,意識到此人的態度似乎真的是那種純粹的友好。
這種赤子一般的神情兩個人已經許久未曾見過,更不要說出現在此地、出現在一個成年人的臉上。
于是李真在遲疑、警惕很久之后只得說:“你……知道我們是什么人?”
“稍等。”那男子說道,然后揮揮手——墻壁重新變成不透明的乳白。隔了十幾秒,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是從另一邊的門口走出來的,手里空空。沒帶武器,身后也沒跟什么人。實際上剛才李真在天上看的時候,城鎮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已聚集在中央廣場附近,這周圍的確罕有人跡。
“你們是客人,對吧?”男人笑著說,“最近幾年來的客人比較多,你們兩位應該是第十五位和第十六位。”
白小當驚異地挑起眉:“抱歉,您是說——這里還有外人?我是指……你們知道外面的世界?”
說到這里之后她忽然又意識到一件事——她和李真都是華裔,他們之間交談的時候用的是漢語。而眼前這個男人聽懂了,并且。他也是在用漢語同他們交談!
倘若在外面的世界。一個希臘人會說漢語沒什么奇怪——誰還不會說幾句日常會話用語呢?然而這里可是“奧林匹斯”,這里面的人,應該與世隔絕很久很久了吧?
男人寬容地笑了笑:“我們當然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果沒看錯的話你們兩位應該是中國人——我的名字是約翰休提斯。”
他邊說邊伸出了手——這可不是古代希臘人的禮節。白小當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名為休提斯的男人要做什么。她稍一猶豫,伸出手去握了握。
握手禮。早些年在帝國倒挺常見。是一種比較正式的見面禮節。然而最近卻只有很老派的人、或者在很正式的場合才這么做。白小當意識到。休提斯雖然說他們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消息渠道未必如她所想的那樣暢通。
“我是李真。”李真也伸手同休提斯握了握,將驚訝之情藏在心底。然后他問:“您剛才說我們是客人——”他知道這種說法不妥。于是改口,“這里的確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要進來可不容易,你們要出去應該也很難。”
休提斯很聰明,他知道李真打算問什么。但他似乎并不介意這種試探,笑著解釋:“這的確是客人們經常提出來的問題。實際上我們當中會有人出去——比如我。”
他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我畢業于劍橋——94級的畢業生。”
“英國劍橋?”
“英國劍橋。”休提斯笑答,“我們這里沒有你們想象得那樣神秘,其實我們一直同外界保持有限度的接觸。畢竟我們人少,我們也需要一些知識,而那些知識只能從外面的世界汲取。”
“那么,兩位是打算在鎮里轉轉,還是現在就去天上?班車剛剛升天,大概得六個小時之后才下得來。”休提斯說。
李真與白小當對視一眼,意識到這種交談方式不可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信息。于是他想了想,嚴肅地說:“我們是闖進來的。我不清楚你口中的客人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但我們兩個應該不在此列。換句話說,我們更像是入侵者。”
他想象中的驚訝或者驚慌神情并未出現。休提斯看了兩個人幾眼,攤開手:“喔。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剛才我的確聽到了一些東西。不過你們既然能夠闖進來,那么和客人們也一定是同樣的人——”
“你是說,能力者。”白小當說。
“能力者。”休提斯重復一遍,笑道,“這個詞語很貼切。但是不是被邀請的客人并不重要,早些年也有人誤入此地的記載。問題是您們兩位打算做些什么?如果是出于某種友好的目的,我們歡迎你們,甚至可以接納兩位長期居住于此。”
這種友好的態度出乎兩人預料,也正是因此,李真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或許是因為宙斯存在于此的緣故罷,這里的人們并不擔心誤入者會圖謀不軌。而這里的人類的態度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反應了宙斯的態度——它不是很在意外面的世界,甚至也不是很在意類種與人類之間的斗爭。
可是有關那個預言——暗指古神將會復蘇毀滅世界的預言,宙斯不可能不清楚。近些年外面的世界搞得一團糟,再遲鈍的家伙也該意識到那個預言并非毫無根據……那么他怎么還能如此安穩地藏匿于此?
這里的狀況已經把他原本計劃好的事情搞成一團漿糊。李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個長于計劃的人,事到如今他就只能“看著辦”。他清楚宙斯所知道的事情肯定比這個人知道得多。但是沒把握那個強大的類種也會像這個人一樣與自己心平氣和地交談。
所以他說:“我們兩個人的目的……就只是想看一看。你知道,事到如今我還覺得周圍的一切不可思議,就像是一個幻覺。如果沒有冒犯你的話,我想問一句——你們從來沒有想過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嗎?”。
休提斯笑了笑——是那種很寬容的笑:“外面的世界?不,我們很難適應外面的世界了。你們那邊……”他試圖斟酌詞語,“活得太辛苦。”
李真向四周看了看。他身后是廣闊的田地,里面生長著茁壯的作物。這里的生活節奏的確與外面的人類世界不同——一個是某種意義上的農業文明,另一個是科技文明。現代人的生活節奏的確很快,這些過慣了農業社會慢節奏生活的人也的確不會感到習慣。但他也僅僅是要引起一個話題而已。
可惜他沒想到休提斯接下來會說什么。
“您誤會了。”休提斯笑著擺手,臉上又露出那種寬容的笑。“我不是指你們外面的人類。嗯……生活節奏很快,而是我們從根本上沒法兒接受那種生活——你知道,通過工作換取酬勞,你們管這種事情叫等價交換。”
他想了想。擺擺手:“邀你們來我家里談話吧。”
李真和白小當早想親眼瞧一瞧屋子里是個什么布局。因此欣然同意他的邀請。
進門的時候感覺門框很低矮。等真的走進去,更覺得一切都非常怪異。這屋子并不像是尋常人家生活的居所,倒更像是遠洋貨輪上的船艙——大部分的擺設。包括桌椅、床鋪,都是被固定著的,且相當低矮。
不過總還有人類的氣息——地上擺著有一摞摞陶土燒制的花盆,桌面上有陶土燒制的碗碟杯盞。看起來做工粗糙不堪,像是一個初學者的作品——毫無疑問它們是屬于休提斯的。
房間里比李真想象過的簡潔得多得多,一時間他產生了休提斯僅僅是一個過客的錯覺。
他們三個人坐到低矮的凳子上。凳面并不平整,有些微的起伏凹凸。李真意識到這或許是基于某種“人體”工程學的設計,好讓人坐得更舒服。可惜這種設計并不適合房間里的這三個人,坐上去只覺得有些發硬。
李真與白小當對視了一眼——或許這本來就不是為人類的體型設計的。
休提斯用那種粗糙的陶土杯為兩個人倒了某種飲品——暗綠色,略有些粘稠。這種東西容易使人產生不好的聯想,李真接過杯子放在桌面上,不想碰。
于是休提斯笑著解釋一句:“是我自釀的。”
李真忍不住又去看那個粗糙的杯子,寧愿表現得有些失禮,還是不想碰。
他岔開話題:“您剛才說——等價交換。”
“是的。”休提斯并不勉強兩個人,摩挲著手里的陶杯子,“我們沒法兒接受那種生活方式——你們得工作。只有工作才能生活……這事情想起來有些恐怖。”
白小當微微皺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啊。不工作,你如何實現自己的價值?如何得到別人的認同?”
休提斯也眨眨眼:“為什么要被別人認同?為什么工作才是天經地義?難道你喜歡工作?或者說將絕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一件自己并不那么喜歡的事情當中?”
白小當愣了愣——她第一次接觸到將此類話說得這么辣氣壯的人。在她看來對方毫無邏輯可言,她甚至不想在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上多做討論,于是直截了當地說:“很簡單啊——你們這里不是也需要付出勞動?外面那些田地,如果不是有人去照料它們,你們吃什么呢?”
李真倒沒說話。因為休提斯給他的第一感覺就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雖然他剛才的那些話有這個嫌疑。然而李真相信事出有因。
“抱歉,是我唐突了。”休提斯沒有介意白小當的語氣,反而道歉,“我忽略了你們是客人——你們一時間也沒法兒接受我們的想法。外面的田地……的確為我們提供糧食。但那不需要任何人付出勞動,有自動裝置照料它們。也有自動裝置收割、處理它們。”
“我們這里的技術水平比你們想象得要高一些,而我們……已經有很久很久不需要像你們那樣生活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做和想要做的事情——比如我很喜歡擺弄這些東西。”休提斯指了指那些陶器,“我們之間的生活習慣差異,或者說道德倫理差異也許同樣比兩位想象得要大。也許在你們那里,沒有上進心、不勞而獲是可恥的。然而在我們這里,一個人將自己的時間浪費在一件他并不感興趣的事情上面,才是最可恥的。”
白小當聽得有些發愣。三言兩語聽起來簡潔,但深入地去想,才會意識到兩種理念之間有多么巨大的差異——巨大到近乎荒謬。
然而李真關注的重點并不在于此。他抓住對方的一句話問:“但我不理解的是,一方面你們當中有人要去外面的世界汲取知識。另一方面……您卻在暗示你們的科技領先我們很多?”
“我說的不是科技。李先生,而是技術。”休提斯答道,“這個世界所潛藏的巨大科技潛力并未被我們完全掌握。所以我們同樣需要你們那里的科技來做對比——如此我們才可以更深入地去掌握它們。”
李真意識到對方正在將話題引向自己關注的那件事,因而愈發謹慎地問:“您的意思是說……這里的某些科技并非你們所有?”
白小當抿了抿嘴。意識到李真問到關鍵點上了。
休提斯笑著看了看他們兩個。微微聳肩:“哦。是的。這里原本不屬于我們,這里是恐龍文明的遺跡。”
他說完這話以后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因為無論是李真還是白小當都沒想到,這句話會如此輕描淡寫地從對方口中說出來。好像他談論的不是一個令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文明。而是居住在隔壁的某個人。
休提斯笑了:“怎么,兩位不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么?”
“……是的。”李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您說這里是恐龍文明的遺跡,那么……就是說這里并非是被天上的那一位創造出來的?”
“那一位?”休提斯微微一愣,隨即搖頭,“不是的……只是發現了這里、找到了開啟大門的方法。然后遷居于此避禍,并且挑選了一些人到這里共同生活。你知道,在更早的時代我們并不能像現在這樣將這里的技術充分應用起來——那時候還是一個依靠人力的時代。很多事情總是需要別人去做才能感到舒適的。”
李真在心里松了一口氣。這里不是被宙斯創造出來的——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消息。否則,如果宙斯的力量能夠創造如此廣闊的一個世界,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個接近神靈一樣的存在。
“那么,關于那個文明,你們知道多少?”李真問。這個問題其實同他來此的目的并無太多關聯,他也僅僅是出于好奇。然而又有幾個人能抵抗得了這種好奇心呢?每一個人在還是孩子的時候都曾經癡迷過那些早已滅絕的遠古生物吧?一旦知道那些遠古生物中的一支甚至建立過文明……如此誘惑,怎能不讓人心癢難耐。
休提斯似乎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隱瞞。他耐心地回答:“我們知道很多。知道它們看起來是什么樣子、存在了多久、為什么離開地球、又去了哪里。”
另一個驚雷在李真心中炸響,他一時間目瞪口呆——因為休提斯的那句“他們為什么離開地球”。這是否意味著……眼前這個人也洞悉“最后一日”的秘密?
可如果是那樣子,他又怎能這樣安穩地端坐于此,不理會外面世界的風雨??
白小當心中的震撼遠甚于李真。因此她再沒法兒保持平靜,騰地一聲站起身,用微顫的聲音問:“你到底是誰?”
休提斯笑著說:“在這里,大家叫我約翰休提斯。”
李真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沉聲問:“那么在別處呢?”
休提斯又笑起來:“哦。在別處——在外面,你們叫我宙斯。”
白小當繃緊了身子。但她并未輕舉妄動——因為對方一直在表達善意。雖然不清楚是否是“偽善”,然而在此刻使用武力只會讓事情變糟。更何況面對這樣的存在,她的那些武力顯得微不足道。
李真笑了起來:“呵呵……”
休提斯聳聳肩:“我說的是實話。”
“我相信。”李真冷笑著說,“很奇怪你和你的兒子都喜歡這么干——扮作人類對你們而言是一種樂趣?”
宙斯也在笑:“扮作人類?不,李先生。在外面的時候,你曾經釋放了權能,但伊諾克還是伊諾克,他可沒發生什么變化——你該意識到這原本就是我們的原貌。我們與你的那位先祖一樣,都最接近人類的……或者說你們是最接近我們的。一開始你可沒問在外見面我的名字是什么——實際上名字只是名字,并不具有什么意義。”
“好吧。宙斯,那么你是一直在這里等我們,也知道我對你的兒子做了什么。”
“是的。很高興看到你沒殺死他——盡管他是一個被驅逐者。”宙斯說道,“我知道很多事情,李先生,也知道你來此的本意是什么。你想要獲得我的一部分力量讓自己變得強大,然后你想要對抗那個存在——古神。”
這一次李真沒法兒再鎮定下去。他猛地站起身低吼一聲:“住口!!”
只是這么一瞬間,他的額頭已經布滿冷汗。
然而宙斯卻大笑起來:“安心,李先生。在這里,它不會知道。”他又畫了一個大圈:“古神無法侵入這個領域,這里對它而言是不存在的。”
而白小當轉眼去看李真,臉上驚詫莫名。
她不僅僅驚詫于李真的失態,更驚詫于宙斯所說的話。李真在那一次會議上將古神描述得可怕無比,任何一個與會者都會認為李真已經屈服于那種力量。
實際上作為一個能力者,她也的確看不到戰勝對方的希望。在這種狀況下總得有人做出狼的決斷——她認為李真當時的決斷就是狼了。
他打算保留一部分人——他口中的新人類,然后將他們遷徙到火星上,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恐龍文明曾做的那樣。如此一類至少可以保留文明的火種,而不至于徹底滅絕。
李真在那次會議上曾經多次提到“某個原因”。白小當不知道那個原因是什么,然而既然李真寧肯說出古神的存在也不愿意提及“那個原因”……她可以想象那件事情將會有多可怕。
現在有很多很多人想要同古神對抗,在此之前她自己也曾經偶爾從心里生出那樣的念頭。然而來到此地,見到了上一代文明的遺跡——它們甚至可以憑空創造出一個世界——即便是那樣的文明也被徹底毀滅……她終于意識到現在身處大洋之中的那個古神擁有多么難以想象的力量。
所以她更覺得驚詫——原來李真之前表現出來的“屈服”僅僅是一個假象么?他在計劃著什么?
而這個計劃或許絕非宙斯所說,要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以對抗古神那樣簡單。對方應當僅僅點明了冰山一角,可如此一來已經令李真失態了。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李真——這個男人應該最了解那個存在有多么的強大。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想放棄??
李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不要激怒它。”他低聲說,“即便你是宙斯,你也不會了解它有多么可怕。你搞錯了一件事——我不是為了對抗它,我僅僅是為了在外面的世界獲得更多的話語權。”
然而宙斯意味深長地看著李真,很久之后才“喔”了一聲。
“我并不在意這些細節。”他說,“我只想讓你知道,無論你想要做什么,你的方向都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