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要來帝國。來燕京。”應決然對戴炳成說。
此時兩個人身處山西省最高執政官官邸的情報分析室內。往日這個分析室當為山西總督所有,但今夜歸屬組織的“一號負責人”,以及“最高統帥”。
而山西總督彭定凱本人安靜地坐在房間的另一邊,冷眼觀瞧這一整個房間里的人在忙來忙去。但他的心里并不像他此刻表現出來得這樣平靜,因為但凡有一點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知道,自己被牽扯進一件大事當中了。
而這件“大事”的標準,并非一城一國的級別,甚至不是某一個歷史階段的級別——是在整個人類文明的尺度上。
因為南方的那位皇帝參與其中了。
就在兩分鐘之前,他們得到一個消息。李真在中都敲掉了組織的中都分部,并且殺死安若鴻。
房間里地位最高的三個人對此都沒有表示驚訝。
應決然與戴炳成清楚安若鴻本人壓根就對他構不成什么威脅——如果兩個人戰得轟轟烈烈天昏地暗才是一件令人感到驚訝的事情。
至于山西總督彭定康……他都可以將自己的情報分析室借給“組織”的兩位最高級成員使用。這世界上已經少有事情能夠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了。
應決然盯著傳來的數據思考了很久,才又問戴炳成:“您怎么看?”
戴炳成的臉色在顯示器所發散出來的冷光中顯得冰冷,同時有些蒼老。
在這一生的時間當中他做過不少重大決定,但沒一次像眼前這樣難于出口。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自有一個專業高效團隊可以為他提供建議、分析策略。其實這樣的團隊此刻也有,但戴炳成不想從他們那里聽取一絲一毫的意見。
因為他眼下所要做出的決定就只跟一個人有關系——李真。
這件事情,有關人性。有關認識與信任。
或許還能再扯上一點兒同“情操”“信仰”之類的東西掛上邊兒的事情。
所以他意識到自己這一次,似乎要賭。從他第一次見到李真的那一刻起。一直賭到此時此刻。賭注則是這個岌岌可危的世界的未來。
其實此刻他倒是覺得輕松。因為實在再用不著權衡什么利弊得失,他只需要跟著自己的本心走就可以了。而這樣的感覺,他有多久沒有體會過了?
用一個小朋友“要不要吃掉冰箱里那個蘋果”的心態,去做一個可能影響世界的決定。
五秒鐘之后,戴炳成對應決然說:“我們去燕京。”
應決然沉默了一會兒,彭定康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說:“閣老。你這是在冒險。”
十年前彭定康四十五歲,那時候他的的確確還是要仰望戴炳成。但他也知道很多有關這個傳奇人物的事情,他對戴炳成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因而此刻他感到對方的決定過于草率,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將近十年的冬眠對他的大腦產生了影響。
但戴炳成從臉上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似乎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后,他整個人都如釋重負了。
他對應決然以及彭定康說:“這是我的意見。如果我在十年之后醒過來的確要做點什么事情的話,我想,這個意見就是第一步。但這一步要不要走出來,決定權交給你。”
彭定康盯著兩個人看了一會兒。從座位上站起身。
“我身體不大舒服。”他低聲說,“我去休息一會兒。”
然后這位山西總督開門走了出去。
“他不信您。”應決然低聲嘆了口氣。他低頭沉思一會兒,又說,“但我信。”
“好吧。總要來。”這是同樣的話,但說話的這個人口氣很平靜,且室內就只有他一個人。
這個室內是指“靜齋”——帝國天子的書房。
皇帝朱照煦還未睡去,且衣袍整潔。他坐在寬大的幾案之后,但就僅僅是坐著而已。他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今夜是個無風之夜。且月色皎潔。他早讓人關了房間里的燈,又關了附近一整片區域的燈。
于是月華便自窗戶里傾瀉了一地。他漸漸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能夠聽見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響,甚至還能聽見更遠處的警衛走動的聲音。
從收到安若鴻死訊的那一刻起到現在,過了十分又四十三秒。
在第四十四秒的時候,他聽見推門聲。潤滑良好的門軸沒有發出一丁點兒多余聲響,但月光從門外透進來了。一個人踩著月光走進門、關上門,隨開房間里的燈。
朱照煦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他瞇起眼睛看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李真。但沒在他身上找到“風塵仆仆”的味道。
他便嘆口氣,笑:“中都和燕京差不多隔了半個地球,你十分鐘就趕到了。如今這世界真成了你的后花園。”
李真在房間里看了看,發現朱照煦早為他備好一張椅子。他就在椅子上坐下來,說:“我們的事情算辦成了一半。只不過這天來得有點兒早。那么……現在你怎么看?”
“都不打算聊幾句。直入主題。”朱照煦說。但他的笑容里有些難以掩去的傷感,還有些落寞與不甘。他深吸一口氣,收斂笑容,肅聲道:“我能怎么辦呢。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得聽你的。我只是覺得……你知道我前幾天看了一部很老很老的片子,叫做末代皇帝。”
“這是我家傳統。那片子你也看過吧,講的是立憲那時候的事情。那倒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末代皇帝”了——沒有了皇權,成為名義上的元首。但從前看的時候就僅僅是看,其實你也知道,之前和再之前,差別并不是太大——總要適應世界,總要擺擺樣子。然而我前幾天,倒是真體會到那種感覺了。”
朱照煦站起身,輕輕跺跺腳。似乎因為坐的時間太久,他的腿腳發麻了。
“幾百年的基業,就斷送在我手里了。”
李真耐心地聽他說話,并不作聲。
朱照煦感慨了這一切,故作輕松地甩甩手:“事情都在按照我們計劃的來。把戴炳成凍起來,我們把所有人管起來。然后我們再把事情做好——在大局已定之后,將戴炳成放出來,把我們建立的新世界交給他們。”
“我只是有點兒不甘心。你知道的,錦衣夜行的感覺。你拿安若鴻開了個頭兒,然后再讓這世界亂起來、烽煙四起,把一切權利再交給戴炳成,或者應決然,或者說他們的那個組織、但沒人會知道我們做了什么。這種感覺真難過。”
李真還是不說話。
于是朱照煦零零碎碎的聲音便停歇下來。
李真只開了這房間里的一盞燈。光源在朱照煦書桌的頂上,此時從他頭頂照下來,將他的眼窩映成一片黑色。而李真坐在光線更加昏暗些的地方,如同往常一樣處在陰影當中。
似乎剛才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朱照煦有些氣喘。他就微微喘息著,將一只手撐在書桌一角,隔了很久之后才低聲說:“其實你想殺我。”
“一開始你就這么想的,對不對?”他低頭思索一會兒,嗤笑一聲,“也對啊。就像我說的,畢竟幾百年的基業。哪怕我退位了……嗯,說實話,我總還有影響力。我還不甘心,或許還有野心。退一步說哪怕我自己不想,也許會有別的人想呢……你不想看見再亂……所以你想要殺死我。”
他又說了一長串的話,喘息得更厲害了。
他瞪眼,伸手指向李真:“你要殺朕!”
李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你自己怎么看呢?我是說,你是先知。在幾年前,我們打算這么干的時候,你看到的自己的結局是什么呢?”
“……沒人會樂意去觀察自己。”朱照煦說。
“那就奇怪了。”李真笑著搖搖頭,“你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可以把自己藏得那樣好。那時候你甚至就有一個的情報體系和自己的支持者。那時……你比當時的我大不了幾歲的吧。我呢,那時候還什么都不懂。到了如今你擁有半個世界的力量,你卻要告訴我,你頹廢至此了?”
“呵……攤牌么?”朱照煦冷笑起來。
“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李真說,“你說我要殺死你。但其實你有選擇的機會的。”
“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
朱照煦將手臂慢慢放下來,眼角的肌肉跳了跳。他皺眉,仔細去看李真。但他看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很久之前那個少不經事的少年人了——你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
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有些話要脫口而出。但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朱照煦在原地走幾步,又走到書桌后,似乎焦慮矛盾得打算再跺跺腳。
但在他將腳抬離地面之前聽見李真說——
“用不著了。你腳底下的傳感器已經被我弄壞了。”
“應決然和戴炳成已經離開了山西總督府——其實彭定康是我的人,不是你的人。他沒碰他們。”
我這么一個正經嚴肅的人,你們竟然覺得我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