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的的驚愕之后,戈爾恰科夫將軍很快就同意了法國人的要求。
他確實很想知道法國人到底想要跟他說什么,畢竟現在打了這么久的仗,多少也算是交情了。
再說了,就算現在法國人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山窮水盡,他們肯來找自己商量暫時停戰,肯定也說明他們的處境不是太好,那么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就有機會討價還價了。
在總司令的命令下,這群法使很快就被帶到了將軍的跟前,在開口之前,戈爾恰科夫將軍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下這些法國人。
這是一群衣裝鮮亮的軍人,見了俄軍總司令之后都是馬上敬了軍禮,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但是又不失莊重。
他們身上都穿著大衣,而在軍大衣下面的軍禮服,人人胸前還別著在戰爭當中得到的勛章,雖然衣服都已經開始發舊,但是都被擦得發亮,干干凈凈,并不顯得困頓。從他們身上看得出來那種屬于軍人特有的英挺和堅韌不拔的氣質,展現出了法隊應有的風貌。
看來法國人的狀況確實不那么糟糕啊,將軍忍不住在心里略微失望地想。
不過,想想也對,他們有世界上最為良好的運輸船隊,又有戰艦掌握著整個黑海,想要補給那還不容易,哪像彼得堡那些蠢驢……他又不禁心想。
“你們想要過來談什么?暫時停戰嗎?”將這些念頭都壓在了心頭之后,將軍鎮定地問。
當然,他用的是法語,實際上自從18世紀以來,俄羅斯貴族階層都通行法語,作為一個高等貴族家庭出身的將領,戈爾恰科夫將軍的法語自然也極其流利,甚至可能比俄語還要流利。
“是的,司令官閣下。”對面的軍使當中領頭的一位點頭確認,“我奉我軍總司令官德特雷維爾元帥之命,代表我軍前來與貴隊洽談短期停戰事宜,請允許我介紹自己,我是雅克米納爾少校,很榮幸地在法軍司令部擔任參謀軍官。”
“好的,我知道了,很高興見到您。”戈爾恰科夫將軍淡然點了點頭。
雖然對這些打過來的法國人他毫無好感,但是貴族的風度不能不講,所以他表現得十分禮貌,不過也沒有什么熱情。
“那么,為什么?為什么貴隊突然想要短期停戰?”
“目前我們兩隊已經交戰了多日了,雙方都蒙受了慘重的傷亡,恐怕我們需要一個短暫的休戰期來收拾戰場,順便交換一些戰俘。”這位米納爾少校連忙回答,“將軍閣下,我和我軍官兵上下,都十分欽佩貴隊在此次戰爭當中的表現,貴隊展現的勇敢和大無畏精神,不愧延續了貴國優良的軍事傳統。”
雖然明知道這只是對方出于客氣的恭維話,但是戈爾恰科夫將軍聽了之后仍舊感到十分高興,不過他自然也不會因為對方的幾句話就點頭。
“我也很欽佩貴隊的勇敢和犧牲精神,只可惜你們是以侵略者的身份踏上俄羅斯的土地的,而這就注定了你們不可能得到我們的歡迎。”他先諷刺了一句,然后馬上轉開了話題,“你們想要以什么方式休戰?”
“特雷維爾元帥的要求十分簡單,而且很公平。”少校立刻回答,“以一個月為整個休戰期,在這一個月之內,我們雙方互相不進行敵意的軍事行動,也不改變主要部隊的部署。同時劃定中立區域進行戰俘的交換,順便各自允許一支不攜帶任何武器的收容隊前往激烈交火過的前沿陣地收斂戰士們的遺骨。元帥認為這個要求公平合理,而且是相互的。”
確實十分公平合理,而且似乎確有必要——戈爾恰科夫將軍心想。
目前兩軍交戰已經多次了,在激烈的會戰當中都產生了巨大的傷亡,而各自手中都抓了不少俘虜——因為俄軍基本上都是失敗和撤退的一方,所以俄軍被俘人數要比英法聯軍多少不少。
不過,對方顯然也是討了巧,現在正是隆冬時節,氣候十分寒冷,完全不適于大規模的交戰,而且會持續一段時間,所以這一個月內本來就沒辦法激烈交火,所停下的只能是雙方之間的騷擾戰而已。
但是就算這樣,對戈爾恰科夫將軍和俄隊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如果真能執行的話,那么他們至少可以在這個難熬的時節稍微喘口氣。
原本俘虜對他們就沒有什么用處,在如今各支部隊都因為供應狀況而陷入窘境的情況下,這些俘虜就更加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煩惱,而如果能夠進行戰俘交換的話,那么很顯然就可以去掉累贅,減員嚴重的部隊還能得到一支意料之外的援軍的補充。
同樣,因為激烈的交戰,大量戰死官兵們的尸骨就躺在了各個主要戰場的遺跡上,尤其是在雙方激烈爭奪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陣地,更加是尸骨累累。雖然兩軍都很注意收斂掩埋戰死官兵的遺體,但是顯然還有大量可憐人被遺漏了,一直躺在那里不得安息。
這些在戰場上慢慢朽爛的遺尸,足以讓任何一個勇敢的士兵心里發寒,生怕自己也會落得如此下場,影響到他們繼續作戰的勇氣和士氣。而哪怕不從士兵們的感情角度來看,適當收斂一下前沿陣地的尸骨也能避開天氣轉暖之后軍隊所將面臨的瘟疫的威脅。
更何況,短暫的停戰也可以讓已經十分疲憊和痛苦的部隊得到喘息,回復自己的精力,或者至少更輕松地度過這個冬天。
所以,從字面上看這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提議。
不過,正因為是從字面上看顯得太過于美妙,所以戈爾恰科夫將軍感到有些難以置信,深怕敵人在字面之下潛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聽上去是不錯的提議,不過我真的有些難以相信貴軍的誠意。”他也懶得彎繞,直接就說了出來,“畢竟,沒有什么人能夠保證你們能夠忠實履行承諾。”
“德特雷維爾元帥用自己的名譽擔保,絕對不會做出任何背信棄義的舉動。”這位少校抬起頭來,以一種十分誠懇的態度看著將軍,“他說自己身為元帥,而且又是名門貴族,是不會拿自己的名譽開玩笑的,也請您相信這一點。另外,貴軍也可以向我軍派出軍使,監督我們對休戰協議的執行情況,如果感覺不對,你們可以停止配合,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德特雷維爾曾經是一個光輝的姓氏,可惜被投靠了波拿巴的人給玷污了,而投靠了波拿巴的人,我們又怎么可能十足相信呢?波拿巴在我們看來,本身就代表著狡詐、殘忍,還有背信棄義。”戈爾恰科夫將軍冷淡地譏嘲了一句。
“但您仍然不能否認這些提議確實對您和您的部下有利。”米納爾少校卻沒有放棄,“將軍,我們提出的條件沒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您哪怕是嘗試一下也可以看到我們的誠意,如果我們背信棄義,那時候您再痛罵我們不遲!”
這位少校的話,倒讓將軍有些意外,畢竟他身為俄軍總司令,已經老久沒這么被人當面頂撞過了。他的態度不卑不亢。恭敬但不畏縮,并且敢于和自己據理力爭,從這一點來看,這位少校確實有資格擔任軍使。
“那好吧,請您轉告德特雷維爾元帥,我愿意接受他的提議,并且執行這個協定。既然他拿自己的姓氏做擔保,我就姑且相信一次。”沉默了片刻之后,在最后,戈爾恰科夫將軍以一種十分貴族化的腔調做出了答復。“等下你去找我的參謀官吧,讓他和你制定詳細的協議執行條款,我們姑且就把這些提議執行以下。”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將軍。”米納爾少校嚴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欣喜笑容,“我代表我軍上下感謝您,而且我相信您的部下也會感激您的決定的。”
“這是特雷維爾元帥的提議,如果要謝你們就謝謝他吧。”戈爾恰科夫將軍的表情十分淡然。“對了,不是說他還有一封給我的親筆信嗎?給我吧。”
“這個……”少校有些猶豫了,顧盼了一下左右。“信上有一些私人的事情要告訴您……”
“嗯?”戈爾恰科夫將軍再度感到意外了,他不明白那位元帥有什么私人的事情需要和自己談。
向自己勸降?不可能,特雷維爾元帥不會鬧這樣的笑話。
想要投降?更加不可能了。
左思右想他也沒有想出什么門道來,然后他又看了對方一眼,對方的神情堅定,顯然是想要單獨將信件交給自己。
“哼。”將軍忍不住冷哼了一聲,然后輕輕地揮了揮手。
在片刻的猶豫之后,在場的軍官們和他的副官馬上離開了營帳,只剩下了兩個人留在了這里。
“好了,現在可以給我了吧?”將軍冷冷地問。“我真希望特雷維爾元帥不至于是在消遣我。”
“他當然不會了。”這位少校又笑了笑。“相反,他將會給您極大的幫助,將軍閣下。”
將軍忍不住又愣了一下。
因為在這一瞬間,這位軍官的氣質好像轉變了,原本的剛毅已經消失不見,似乎多了幾分陰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怎么了?”
他倒不是怕對方搞什么花樣,畢竟刺殺對方將領只會丟盡法軍和特雷維爾元帥自己的臉面而已,對戰爭本身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甚至這樣卑劣的行動反而會更加讓俄軍同仇敵愾。他只是不明白,有什么事情非得搞得這么神神秘秘的。
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對方馬上從自己的衣兜里面掏摸出了一封信,然后雙手畢恭畢敬地遞了過來。
將軍不耐煩地一把抓了過來,然后馬上撕開了信封拿出了信紙,接著仔細看了起來。
最初,他的神色還有些漫不經心,但是后面卻變得越來越凝重,直到最后就像是呆住了一樣,顯然是陷入到了思索當中。
許久之后,他才抬起頭來看著對面的軍官,神色變得十分古怪,
“那個壞種,竟然已經來了?”他冷冷地說,“真是讓人不快。”
“我不明白您所說的壞種是指誰,閣下。”米納爾少校搖了搖頭,“不過,特雷維爾大臣閣下代替皇帝陛下來視察前線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別裝傻,我所說的壞種當然就是他了。”將軍不耐煩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難怪我最近覺得空氣多了股臭味,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因為這場始料未及的戰爭,將軍確實十分厭惡和痛恨于俄國為敵的路易波拿巴皇帝以及他的統治集團,而作為這個統治集團的中堅一員,年輕的帝國大臣夏爾德特雷維爾自然也分享了這種厭惡。
更何況,之前數年以來,夏爾德特雷維爾還一直以親俄派自居,口口聲聲說要加強法俄兩國之間的關系,構造一個新型的、面向未來的新時代云云,結果后來的發展證明他根本只是在欺騙俄國,這更加加深了俄國上下對此人的厭惡和痛恨。
冷酷狡詐,背信棄義,厚顏無恥……等等標簽,已經被勃然大怒的俄國人們貼到了這位年輕的政治家身上,而且也沒人為他辯解。
某種程度上,戈爾恰科夫將軍雖然和特雷維爾元帥相互交戰而且吃了大虧,但是對他仍舊有幾分尊重;可是對他的孫子,那就是完全的厭惡了,他甚至懶得掩飾下。
“您有權對他抱持任何看法,不過……我認為您最好審視一下他給您的提議,將軍。”在勃然大怒的將軍面前,米納爾少校仍舊十分冷靜,“畢竟,這對您,對您的部下,甚至對俄羅斯都是極有好處的。”
“見鬼的好處,我們已經受夠了欺騙了,難道還要再上他一次當嗎?這個見鬼的豬玀,誰都不愿意理會他!”將軍破口大罵了起來,“他想要跟我們和談?見鬼去吧!”
“可是,我們的皇帝陛下已經授權他來和貴國接觸,尋求和平談判事宜了,處在如今的環境下,我認為兩國進行相應的談判是正合時宜的。”米納爾少校仍舊十分冷靜,“將軍,我理解您的某些感情,但是,您身為俄軍的總司令,您不應該去感情用事,這會讓貴國的利益受到損害。”
而他的冷靜,也讓戈爾恰科夫將軍心頭的火焰慢慢地熄滅了,他也暗暗后悔自己在一個平民面前失了態。
“我只是一個將領而已,我的天職和義務就是為沙皇陛下打仗,我沒有權力來討論戰爭或者和平的問題。”他冷漠地回答了對方,“我也沒有興趣和夏爾德特雷維爾這樣的人進行什么談判,我寧可率領我的軍隊把他趕走。好的這就是我的答復了。”
正當他準備結束這場談話的時候,米納爾少校突然走上前兩步,面對面地看著將軍。這時候,他已經變得有些挑戰性了,再也不見了剛才的恭敬。“我再說一次,請您不要因為個人感情而損害國家的利益了,閣下。否則,這真的會減少我們對您的尊敬的。”
“什么意思?”將軍氣得暴跳起來。
“將軍閣下,您的話我明白。不過,如果您沒有權力進行和談,為什么您不轉達給有權力的人呢?”沒有理會他的憤怒,少校繼續侃侃而談,“沒錯,您是一個軍事人員,您無法干涉政治和外交,但是您至少有權力把這個信息上報,把情況交給有權力的人來判斷,不是嗎?”
“要我上報給彼得堡?”將軍瞪大了眼睛,“怎么?是想要讓我也在他們面前出洋相嗎?現在陛下恨透了那個混蛋,他怎么可能接受和這種人談判?想都別想了!”
“不管你們怎么看待特雷維爾大臣閣下,至少在目前,如果想要和談的話,就必須要和他打交道不可。”米納爾少校冷靜地跟他轉達了現實,“而且我認為,無論談或者不談,您必須要轉交給彼得堡來判斷,否則您就是失職了,不是嗎?”
接著,在將軍的注視下,少校又加大了音量,“將軍,這場戰爭從一開始您就在場,所以您是最好的見證著,那么您應該就看到了,從開戰開始,兩邊已經損失了多少兵力,流了多少血,又出現了多少悲劇?如今我們都在這種地方煎熬,為了什么呢?就為了克里米亞嗎?不,法國對克里米亞毫無要求,也不想占有俄國的任何一寸國土,她只要維護自己的榮譽,那么既然這話的話,為什么這場戰爭非要繼續下去呢?”
戈爾恰科夫將軍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十分生氣,但是卻沒有說出話來。
少校心里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點作用了,于是繼續說了下去,“對您,對俄羅斯來說,難道少死一些俄國青年不是更好嗎?他們就是未來的希望!如果進行談判的話,對俄國有什么損失呢?最差無非就是繼續打下去而已,而最好卻有可能讓兩國重歸和平,您難道非要為了自己的一時之氣而影響到國家的利益嗎?將軍,我們只需要您轉告彼得堡一聲而已,無論談不談,談成什么樣,您都不會承擔任何的責任,相反,您是盡到了對俄羅斯的義務。”
將軍仍舊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緊鎖地站著。
他心里知道,對方說得很有道理,而且他身為俄羅斯軍隊的統帥,自然明白軍隊目前的困境和國家現在遭受的打擊,也明白人民遭受的苦難,如果真的有機會能盡快結束戰爭,而且不必屈辱地投降的話,那么為什么不試試呢?
他確實討厭特雷維爾,但是現在情況很明顯,想要和平就不得不和他打交道。而且,如果真的能夠媾和的話,那么就算不得不和他打交道,也不是不能付出的代價。
還是那句話說得對,就算沒談成,也只不過是戰爭繼續下去而已,和現在有什么區別。
可是那口氣實在很難忍。
他想要拒絕,可是眼前突然就浮現出了之前倒斃在戰場上的官兵們的樣子,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了。
最后,他閉上了眼睛。
“好吧,既然這樣,我會轉達給彼得堡的,無論他們怎么處理,我都會遵命行事。”
“您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米納爾少校輕輕躬身向他致敬,“您的祖國一定會感謝您的,將軍。”
“哼。”將軍冷笑了起來,“這就是你們要停戰一個月的原因嗎?確實夠彼得堡打個來回了。對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感覺你不像個軍人,倒像個外交官。”
“哦,我就是特雷維爾。”這個人聳了聳肩,“很高興我的臭味兒還沒有熏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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