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爍火流金。
一座好山,山上一座風光不再的破寺廟。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山上一間小矮房內,卻是傳來了讀詩書的聲音。
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向屋內,這是一名身穿著青衫,眉清目秀,年紀在十四五歲之間的少年,身體略微單薄。
他正好讀到這句詩,不過年輕帶著稚嫩的臉龐上,汗珠滴溜溜的滾下來,不禁笑了,“這句倒是不合時宜,時值盛夏,驕陽似火,應該是‘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才對。”
羅江今年十四歲,能夠讀文識字,并且能做出一句詩,應該是一個胸中有墨水的人。
沒錯,他是大勤國勤熙帝第十一年的秀才。身世也不低,只是中間一些蕪雜的事情,才導致他現在的情形。
大勤國鼎盛繁華,地大物博,遼闊寬廣,人口數萬萬,是天朝上邦。羅江,目前的理想便是考取功名,做一方好的父母官,然后投筆從戎,獲取戰功,做一個立功、立言的人。
靜靜合上詩書,他拿起了桌上另外厚厚的一本,卻是一部《中阿含經》。這是一部佛經,不過羅江卻不是信佛之人,只是他現在呆的地方是寺院,無處借書,只好佛經將就著讀一讀。
這部《中阿含經》,還有其他兩部佛經和一本僧人隨記,是羅江在寺內一處破殿找到的。據隨記上面記載,寺院也曾輝煌過,擁有一大串頭銜,千年古剎、跑馬點香、香客如龍、徹夜通明……
甚至在更早之前,寺院還出過修佛的高手,可以上天遁地,是一座修真門派,藏書閣里存放著無數練拳與修煉的秘籍。
羅江看過之后曾經心動,想進去藏書閣瞧一瞧,只是一直苦于沒有機會。寺院內大殿唯一上鎖的,恐怕就是藏書閣了。
不過他心情冷卻下來也沒有太過失望,因為記載多半是虛假的,藏書閣曾被強盜翻過,毛也沒有找出半根來。
無奈之下讀佛經,羅江也不認為是虛度時光,他并不是死讀書的人,知道殊途同歸、舉一反三的道理,即使佛經,也可以從中悟出經義的道理。要知道,許多佛門高僧,論學問絲毫不輸于朝廷的一些大儒。其父曾是朝中從二品的文閣大學士,就對一名僧人極為推崇。
到今天,羅江也插空讀了三個月的佛經,不禁感嘆,“佛門看似都是榆木疙瘩,腦子一根筋,其實不然。別的不敢說,單單這些編纂佛經的人,他們比猴還精,很會迎合朝廷的思想。”
他執筆,蘸了墨,在身前紙上寫下“愚弄”兩個字,筆畫奔蛇走虺,竟是一手好草書,字體骨骼嶙峋,力透紙背。
“無論是朝廷還是佛門,可總結為四個字,‘愚弄百姓’。儒家說‘君權天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忠君就是‘天下之常道’。儒學迎合了皇帝的思想,所以自古便是儒學治國。
佛門的幻想能力、迷惑人的方法,竟然比儒學還要高超的多。佛門認為現實的一切都是苦,即‘苦海無邊’。人生在世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及五取蘊八苦。造成苦難的原因不是朝廷的統治壓迫,而是‘業’,超脫苦難的辦法是忍耐、修行,才能‘涅槃’,從而脫離苦海。并且還有‘十二因緣’‘因果報應’的說法,都是朝廷樂于接受和利用的。
這就難怪朝廷會扶持佛教了!”
羅江手中摩挲著佛經的硬封皮,自語道:“若是將佛教經義研究透了,也是正好迎合了朝廷的思想,中個舉人、進士也不是什么難事。”
他將書頁折起的書簽展開,正好看到一個典故,說是佛祖在傳教的時候,曾經踩踏污泥,但拔出腳來,依然是光潔如新,好像是污泥根本不沾佛的軀體一樣。所以結合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特性,才把蓮花比如佛法。
看到這個典故,羅江突然深有感觸,暫且將佛經放下,站起單薄的身子,從窗戶向外看去,跳過一片菜地,遠遠的能看到另一座山峰上的主寺院。
一般的寺院,給人的印象便是清凈、古雅、鐘聲悠揚,廟堂一座一座,大樹成蔭。其間幾個小沙彌持著掃帚清掃樹葉,廟堂前香火裊裊,和尚誦經,香客絡繹不絕,祈福禱告。
可是落在羅江眼中的寺院卻是違背常理的,廟內多見衣衫暴露的豐滿女子,衣不遮體的女子裸著胳膊腿甚至半拉乳房,更有甚者,一個個雄壯的和尚正與這些女子交媾著……一副烏煙瘴氣的場景。
外人看到一定瞠目結舌,誤以為走進了風月之所。
“在這樣的寺院,我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吧?”
羅江苦笑,不過旋即眼神中閃爍出了恨意,“那個賤婦,她作為家中大夫人,厭惡我,卻不能光明正大的殺我,更不想我考取功名影響到她的地位,為了腐蝕我,可是煞費了苦心哪。”
說起來,寺廟中這一切的烏煙瘴氣,都是因他而起。
他是被家中大夫人送進寺廟的,理由是臨近科考,寺廟清靜可以安心備考。
一路上,羅江都在猜測大夫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開始還擔心大夫人會中途派人將自己殺了,可是想想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張膽的,要知道雖然父親不在家,可是家中還有一位剛正阿公的。若是大夫人真的有不顧這一切的心思,多的是下手的機會,不必如此麻煩整出一系列事情來。
直至來到了寺廟,羅江才清楚大夫人的陰謀。
這座寺廟叫做法王寺,早就落敗到了極點,只有二十幾名和尚,半個香客都已沒有。隨著羅江一起來到寺廟的,是十名騷媚入骨的女人,這十名女人可以任由寺內僧人玩弄,目的便是耳濡目染之下,腐蝕羅江的心志。
血氣方剛的少年,不會有人抵擋住這種誘惑的。
大夫人最記恨的,便是一個庶出的雜種卻能壓過自己的兒子,讓羅江淪落,變得胸無大志,她才能最解恨,并且如果被別人責問起來,歸根究底的原因還是羅江自己不爭氣,不會有人怪罪到她的頭上來。
羅江尚記得,十名女人來到寺廟的前三天,和二十幾個胖大和尚幾乎一刻也沒有停止折騰。羅江無論走到哪里,耳中聽到的都是淫言穢語,眼中看的全是活春宮,若不是心志堅韌,拼命撐著,恐怕已經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
“色是刮骨鋼刀,更何況還是這種肆無忌憚的索取?我若是沉迷于男女之事中,哪里還有心思備考,恐怕走路都艱難了。”羅江雜書怪談都曾涉獵,所以比只讀圣賢書的書生懂得多一些。
“暫且在大夫人的陰謀下茍延殘喘吧,等科考過后我中了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格,有父親的保薦,就能青云直上,離我的理想更近了一步。那時天高任鳥飛,不必時刻活在那個賤婦的陰影下。”
羅江推開歪歪扭扭的一扇門,走了出去,屋前是一大片的菜地,種著七八種青菜,竟然長勢良好。
“誰說百無一用書生,而我就種的一手好菜。”羅江自嘲笑道,話語中多少有些無奈。
寺院窮的恨不得將佛像搬出去賣了,怎么可能讓他白住?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這座法王寺的“菜頭”。
寺院絕非外人想的那么簡單,只有方丈,僧人,或者掃地的小沙彌這些,另外還有很多職位,比如管財會的副寺、管農作的直歲、管浴池的知浴、管殿堂香火的知殿……等等,五花八門,不下于二十幾個職位。
而“菜頭”,就是專門種菜的,歸屬“直歲”管理,人多的時候還是一個小頭目,人少的時候,便只能管理自己。
法王寺目前殘存的二十幾名僧人,全是吃羅江種的菜,當然了,這幫酒肉和尚吃的肉,就不歸他管。
法王寺到如今破落的厲害,從幾千名和尚銳減至只剩下二十幾人,并且墮落到吃肉喝酒,游手好閑。以前還只是到城中狂窯子,現在倒好,直接在寺院內解決了。
舉目眺望,據說周圍數十座山頭都是法王寺的范圍,只是如今其他山峰都被土匪、甚至地痞惡霸占了。僅僅留下主峰和羅江種菜的這座山。
若不是法王寺還在官府掛著名,恐怕僅剩下的兩座山峰也被占了去。
“造孽啊!若是被法王寺的建寺祖師看到今天的一幕,不知道會不會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羅江頗為幸災樂禍的“惋惜”。
這時,山下一個肥頭大耳,袒露衣衫,腆著肚子的大和尚蹣跚走了過來。
羅江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對法王寺的和尚任何一個都沒有好感。這名似乎叫做圓善的,尤其不是好東西。
“哈哈,真爽快!你們家夫人送來的女人真夠味,弄得佛爺很高興。”
大和尚褲腰帶都沒有系好,大笑著走上山來,看著羅江道:“你小子何必哪,一個秀才在這里種地,這種粗活連佛爺都不做。”
“哼!”羅江冷哼一聲,并不理會。
“臭德行。”
圓善和尚不屑一聲,重新對羅江道:“這樣,你家里有沒有姐姐妹妹,帶過來給佛爺操一次,佛爺開恩,你就不用在這里種菜了。”
“你說什么?”
羅江頓時氣血上臉,緊握著拳頭,憤怒的盯著圓善。
圓善也看到了羅江憤怒的模樣,不過非但沒有收斂,反而露出更是鄙夷的表情,一副“罵的就是你,你能奈佛爺如何?”的表情來。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
羅江看到地上一把鋤頭,一下抄起來,像一頭觸怒的野獸,怒視著圓善。那個惡俗的字眼,一下子刺痛了他,恨不得立刻將這個肥頭大耳的和尚殺了。
羅江雖然沒有姐姐妹妹,可是也不能被人如此羞辱。即使是圣賢書,也教導讀書人可以識時務,委曲求全,但是絕不能受辱。
“哈哈。”
圓善好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根本沒把手持鋤頭的羅江看在眼里,大笑起來,旋即臉上突然戾色閃過,“怎么?佛爺沒有對你動過拳腳,你就上天了?敢拿鋤頭對著我,我看你是皮癢。就你這小身板,佛爺一根手指頭就戳倒,你敢和我叫板?”
說著,圓善便大步上前來,伸出蒲扇似的大手,羅江頓時感到一股壓迫撲面而來。他只能緊握手中的鋤頭,才能帶來一絲安全感。
羅江感覺自己就像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在圓善惡僧的氣勢下風雨飄搖,隨時都可能打翻。只有身臨其境,他才明白,什么“大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果沒有實力支撐,統統都是扯淡。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你真敢對我動手,不怕大勤國的律法治你!”
羅江陡然喝道,提起所有的精氣神,聲色俱厲。
羅江這突如其來的聲色俱厲,令得圓善一愣,可是片刻后他渾不在意的狂笑道:“不要欺負佛爺是個粗人,大勤國的律法佛爺還是知道的,毆打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要打三十板子,牢獄三年。……可是,你自己從山上滾下去摔的,可怨不到我的頭上吧?嘿嘿。”
“哼!那你試試看?”
羅江仍舊聲色俱厲,不露懼色,“不要忘記了,你們這三個月好吃好喝,還有那十個女人,全是某個賤婦提供。換句話說,全是因為小爺我!她不敢殺我,才把我放到這里腐蝕,自有其中的原因,你若是將我打傷,真以為后果能夠承擔的起?”
這一下,圓善真的愣住了,想一下,羅江說的并沒錯,往寺院送來一應資源的那個人,也是為了腐蝕羅江,都不方便將這小子殺了,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自己還是不要多事了。算了,放這小子一馬。
圓善停下腳步,擺擺手,“佛爺今天不跟你一般見識。今天來是通知你,你今天開始去藏書閣,將其中的書整理出來,分門別類的碼放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