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住定
第八章
“小姐,中午有人追來邀帖,請你明天前去作客。”寶心見小姐回來,立即將請帖
呈上。
“又是那些夫人的邀宴嗎?”自從上次花宴過后,婁恬的約會不斷。那些還沒打聽
出她真正來歷的夫人們對她就是不死心,其中更不乏見她秀麗溫雅、進退得體的,想給
她作媒呢。婁恬參加幾次下來,著實也疲了,不想多做應付。
“不是的,這次發帖的是一個叫季明明的夫人,小姐記得不?就是那安蘭居的主人
哩。”
聽寶心一說,婁恬就記起來了,訝然問道:
“季夫人?她怎會給我邀帖呢?我沒見過她是吧?”
“是呀,奴婢當時也納悶著,于是對這送帖來的仆從多問了幾句。那人說,是想
跟小姐談談安蘭居的事。季夫人似乎認為我們也是想向她購買宅子的人之一呢。”寶
心回道。
“有這樣的事?”婁恬心里推敲著,是什么原因讓季夫人有這樣的誤會?莫非
……是他?是祝則堯做了什么嗎?正待想著,但疾速奔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索
“小姐、小姐!”麗人端著一盆水快步跑進房來,盆子里的水波晃蕩,卻是一滴
也沒濺出來。
“怎么了?跑得這般急?”
將水盆往寶心手上一塞,麗人比手劃腳地叫著:
“我方才下去打水,不小心聽到有人在跟掌柜的打聽住客的名字,說是要問有無
三個年輕女子前來投宿的,我聽那聲音耳熟之至,忍不住躲到小門邊偷看。這一看可
不得了!我的天!
那不正是侯府的豹組侍衛林河山嗎!小姐,可不得了啦!京城的人找來了!還出
動豹組耶,這可怎么辦才好呀?!”
“你沒看錯吧?豹組是專事守護侯爺的死衛,怎么可能出來找我們?除非……侯
爺也來了!”寶心說完,俏臉一白,覺得雙腿不聽使喚地軟了。
“這可怎么辦才好呀?我們不是跟那里沒關系了嗎?小姐!”
婁恬很快地振作精神,問麗人:
“掌柜的有說出來嗎?”
“沒,這里到底是一流的客棧,豈敢隨意將客人的隱私外泄。而目林河山又沒有
出示官家身分,當然無所獲;可是他們既然來了,早晚會找到我們的。”麗人對豹組
的本事可清楚了,畢竟她們姊妹倆進府后,可是在那邊受訓的。
“看來我們必須早他們一步離開了。”婁恬閉上眼,心里無限紛亂。
“離開永昌城嗎?”寶心問著。
“不。”婁恬搖頭,很快做決定:“先離開客棧,明日你們一同跟我出門,將
一些重要的東西都搬上馬車,不重要且大件的物品,就先放著,我們不退房,可也
暫時不回這里。”
“那我們要去哪里?”麗人不解地問。
“明日再找合適的落腳處。寶心,明日會帳時若掌柜的問起,你就說我們要去
干泉山的‘慈秀庵’賞著踏青,打算游玩十日才會歸來。讓他用這番話去模糊豹組
的追蹤。”
“是。”寶心應著。
兩人開始忙碌起來,并把貴重的東西打包在一塊兒,省得明日臨走時給遺漏了。
而麗人終究藏不住話,小心翼翼地問了——
“小姐……知果找來的是……侯爺的話,你想,侯爺……是想做什么呢?”
婁恬搖頭,笑得有些悲涼。
“也許是我想的那樣,也許不是,不管知何,我們已經與那里沒關系了。而
現在最好是不要見面比較好。”
麗人聽了心酸,低嚷出來: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啦?原來大家不是好好的嗎?我不明白,我不明日!大小姐也
太過狠心了——”
“麗人!你閉嘴!”怎可批評主子?!真是大逆不道!寶心喝聲制止。
“好了,你們可別吵起來。”婁恬揉了揉額角,并沒有斥責丫鬟的逾禮,輕輕對她
們道:“是我自己愿意離開的,與任何人無關。而姊姊……她心里比任何人都苦,我是
知道的。”
寶心與麗人互看了眼,默默地又投入收拾的工作里,不敢再多說。很多事,她們也
是看在眼里的;大小姐心里苦,而小姐心里就不苦嗎?這么年輕嬌貴的千金小姐被迫獨
自離家生活,從此沒人擔待,一切自己打理,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去面對生活的艱辛哪!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嗎?
她……是在哭嗎?
這夜,如同五天來的每一夜,他去過了恬靜居之后,便會癡癡地來到富滿客錢后
方,視線凝定在二樓的某一扇窗口,再也不知移開。一次、兩次之后,他爬上最近的
一棵老榕樹上,在有她的那扇窗口等高的地方靜止,將自己化為榕樹的枝椏、黑夜的
一體……然后,看她。
今早,市集上巧遇她,她的冷淡教他難以承受,卻也知道這是他活該得到的對待,
因為他先傷了她的心,故意以虛矯的一面待她,將她的溫柔拒于心門之外;才當了朋
友,卻又迫不及待推開她!她是這么聰明,哪會看不出來?她又是出身良好、自尊自
重的姑娘,幾次碰了釘子,當然就不自討沒趣了。
這是他要的,保持安全距離,讓他的心安全。
可是,他的心真的安全了嗎?沒有!而這樣真的對他好嗎?只一個白天的光景。
他跌落悲慘的深淵,神思渙散得什么事也做不好,簡但的帳目算出一團亂的結果,
氣得叔父將他轟出商鋪。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對他比較好,為什么他會苦汁滿胸臆?
他的心,若不是丟失了,就是龜裂了,既是空蕩蕩的,又是隱隱疼著。為著她
早上那樣客氣冷淡的容顏……一個人的心能搞到什么程度?
他想,必然是沒有底限的吧?當腦袋里意識到紗窗里的她,臉上的水光是淚時,
驚得他什么也管不著,就貿然飛身過去,差點一鼻子碰在扣上的紗簾上。幸好他功
夫練得扎實,及時抓住一處凸出一寸的窗框邊條,不然他的下場若不是大聲的破窗
撞過去,就是跌到下面給人抓去送官嚴辦,然后叔父會親自終結他這條小命。
“啊!”坐在繡架邊的婁恬被窗外的細微動靜驚回了神,正要呼叫在外廳的丫
鬟們進來時——
“婁小姐。”祝則堯低叫了聲,沒空在乎現在這情狀的尷尬,只緊緊盯著她臉
上的水痕——老天!她是真的在哭!
婁恬認出了他的聲音,整個人詫異很定住了!遲疑且不敢置信地望著窗口,
那塊太暗,看不真切,可那身形、聲音,確是他沒錯!
他……為什么會來?為什么……又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明明,他把她付出的情誼推開了去不是?
再說,哪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又在這么晚的時刻前來拜訪?
真是太失禮了。
沒遇到過這樣的陣仗,婁恬一時沒想到要知何應對才好,而,她今天也沒心情見他,
不想在這么沮喪的時刻還得想著他的冷淡推拒,加深自己糟糕至極的心緒。
“很抱歉嚇著你,讓我進去,好嗎?”見她不語,像是嚇著了,祝則堯滿是歉意地
輕聲問道。
“你走吧。”她搖頭。
他這幾天來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在各方面,不管友情或……其它,他都沒打算
與她有更進一步。
這幾日來的難堪,她領受了,也不強求。不管他有著怎樣的苦哀,她不管了,尤其
在現下這么難過的情況下,她只會把他加倍地惱在一塊兒,沒能有什么溫柔體貼去探索
他的種種。他還是別進來的好;何況,已經不是朋友了,讓一個男人進閨房來,像什么
“婁小姐!”見她別過身去,依稀像在拭淚,他整個人都快急瘋了!但又不敢提高
音量或硬是闖入,怕驚嚇到她,也怕引來丫鬟,那就沒法談話了。
“你不讓我進去沒關系,可不可以請你轉過頭來?我們談談好嗎?讓我知道是什么
事惹你不開心了?你跟我說,我替你解決!”
婁恬聽了,更加惱他,如他所求地轉身面對他,不只面對,還瞪著。可惜被淚水潤
紅的眼眶顯不出她極力欲表現的悍性,徒增更多的楚楚可憐,揪疼了他那顆為她跳動的
“婁小——”
“你,你是我什么人?居然敢說要替我解決這樣的話?!你、你——”很想罵罵他、
羞辱他一番,但實在想不出什么可以罵人的話,婁恬只好第二次說著她的逐客令:“你
走!”
“只要你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傷心,說完了我就走。”祝則堯堅持著這一點,語氣
依然是怕嚇到她的輕柔,但意志十足堅定。
“不,我不說!”她搖頭。“我怎樣都不關你的事!”
“怎么會不關呢?我們是朋友——”
“這時候又是朋友了?我真是受寵若驚。”她對他搖頭,“不過,謝謝你的施舍,
我沒有朋友。”笑了,自嘲而落寞。
“婁恬!”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兩個人都怔然相對,一時無言。
是婁恬,不是小姐、不是婁小姐,不是其它各種生疏客氣的稱詞,不再有那樣方
便的掩飾來偽裝一切只在泛泛之交的界線之外,他越過了那條線……
該改口的,該立即找個說法來把現下這個不妥當覆蓋過去的,他應該的,然后
……然后……重蹈傷她心的覆轍是嗎?!不!他做不到!知道這會知此傷她之后,
他怎么還做得出來?
“你叫我什么?”她問,給他機會,讓他趁機發揮伶俐的口才,將方才情急下脫
口的低喚做出解釋、做一番巔倒,好蒙了她的心、安了他的神。一切又可如他所愿的
太平無事,沒有人會因此自作多情,惹他遠避。
“你走,我現在不想見到任何人!我的心情太糟,說不出什么好話,管不了你的
真心或假意,沒力氣體貼你的忽冷忽熱,我只想一個人……”不想再多說話,她背過
身,無力地坐在一張繡墩上,任憑心情更加糟糕下去,一點也不想掙扎,隨它去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走,放她一個人難過?他不會走的,就是無言地陪陪她也好。
他不知道是什么教她這般傷心,也或許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問題,留下來是幫不了她什
么的,但他怎么能走?他不要她的淚顏是他今晚最后的記憶,他不要她不開心!他也
不要她……氣他。
當他還沒準備好時,他便開始說了——
“那幢恬靜居……是我父親一手規劃建造出來的——”直到發現自己竟是起了這
樣的話頭,他有些驚駭地頓住。然后,發現說下去并不難,對于這件他從未與任何人
談過的私己事,對著婁恬說出口,并不難。所以他接下去說了,也不在乎她是否聽進
去了。“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未出生前便已病故在前去應考的路途上。叔父告訴
我,父親是一個很出色、很有才華的人,他不在乎家貧,讀書只為自娛,不為求取功
名仕途。十二歲父母雙亡之后,他一手拉拔幼弟成人,不求任何人的施舍憐憫,以著
瘦弱的身軀去做各種粗重工作換取兩人的溫飽。長年的積勞下來,父親的身子也操壞
了。”
婁恬不知何時已轉過身,并悄悄地走過來打開扣環,將紗簾卷上去。
兩人的目光相對,她側身靠坐著窗臺,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會意地探進半
個身子,也側坐在窗臺上,兩人好近,她身子向內,他的向外,一部分的衣袂是迭在
一塊兒的。
“我父親有諸多長才,但因心性淡泊,日子但求溫飽,不求富貴,所以不曾刻意
去尋求表現發揮。他幫叔父完成終身大事,自己卻從未打算過這方面的事。叔父說,
父親身體不好,不想誤人,又喜愛清修,要不是叔父極力反對,父親早找一座山隱居
修行去了——”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他馬上說下去,也不顯露任何情緒觀感。知道他頓
下來是為了整理心中的紛亂起伏,然后在今天一次說完。也就說這么一次了。他那深
藏的心事,從不與人說,不因為見外,而是、就是不愿說出口,也不能暢意說出口。
他瞧見她頰邊遺留有未干的濕意,未及多想,便伸手要去拭。直到碰著了她粉頰,
才驚得頓住動作,不知道該怎么辦……
她羞羞然地拉下他的手,是想推開這樣不合宜的舉措,可反教他的大掌握住了她
小手不放。她也就……由他了。
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了:
“當時有一位告老還鄉的田姓官員打算在永昌城蓋一幢宅子養老。田老爺的兒子
們在京城各有成就,沒一同回來,只有一個晚年意外得到的女兒承歡膝下。田老爺找
來全永昌城的巧匠,請他們為他設計出最風雅、最得他心、最獨一無二的宅子,打算
花一萬兩銀子去建造。在當時,那可是筆不得了的數目,一下子全永昌城的工匠都瘋
狂投入這件工事的爭取,都想得到這件工程,我父親與其中一位工匠交好,在那名工
匠的力邀下,同意加入幫忙。
“他一手包辦堪地、規劃、設計,以及陪同友人來到田老爺面前講解理念與爭取
工事的承包。在那時,父親遇見了一名女子一一也就是田家的小姐。”
進入重點了,她知道。婁恬不是沒猜測過祝則堯極力阻撓她買下恬靜居的原因,
想著他或許與這宅子、與那些鬧鬼傳聞的相關人物有極密切的關系……但又因前一陣
子那些夫人們的說法而動搖,清明的肯定又迷糊了去。
“恬靜居花了兩年建造,父親與田小姐的情誼也在長期的相知之下,互許了終身,
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父親對田小姐百般珍護,一切以她的閨譽為念,不想
她有絲毫損傷。”他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幽暗了——
“別說官家人通常不會與商家結親了,當時家里窮,就算一般人家也不會輕易把
女兒嫁過來,何況田老爺呢?我父親心里自是明白這一點,于是決定上京趕考。他在
家鄉是有功名的,只是無意于仕途罷了。為了田小姐,他必須去應考、必須金榜題備,
全然不顧自己容易生病的身體是否負荷得了這樣長途的辛苦跋涉,也就去了。然后,
五個月后,他的骨灰被一同去赴考的人送了回來。他在半路上便染上了不治之癥,病
歿了。然后,又過了半年,田家小姐在恬靜居中庭的那株相思樹自縊了。”
他的手,冰涼而微顫,她以自己的溫暖包覆著他,給他送暖。他太需要這樣的慰
藉了,忍不住雙手緊握她的,拉到臉頰上摩挲,貪婪地吸取她所有的溫柔。再多些、
再多些!
“那么,你呢?”她問著她最關心的。
“那一年,田老爺上京訪友,生了一場病,一直在兒子那邊休養。聽到女兒自縊
的消息,方才匆匆趕回來。傷心欲絕的田夫人不敢說出實情,不敢說出女兒在這一年
內其實還生了一個孩子……她想保護女兒的閨譽,卻又解釋不出田小姐自縊的原因,
被夫婿兒子們一再通問之下,她竟情急說出——田小姐被夜里潛入的惡賊凌辱了,于
是羞憤自殺——這樣的話。
于是,官府密而不宣地四處抓采花賊,而田老爺與田夫人一直為著失去愛女而臥
病不起,被兒子們接回京城奉養了,還將所有家仆帶走。而那個未出世就喪父、出世
沒多久即喪母的嬰孩……在田小姐自縊之前,她請一個信得過的朋友將嬰孩帶走,請
朋友將孩子送到祝家,讓孩子認祖歸宗,承繼香火。聽說,我這名字,是父親取的。
”他笑,抬頭看向天空,幾顆零散的星子布在黑幕上,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層后方,偶
爾探出頭,偶爾遮掩。
“不是很光采的出身,是不?又因為這是該隨著時間被淡化掉的故事,學多的真
相是無須澄清的。至于我,就這樣了。別人想怎么說都無所謂,我只希望保留住父親
與母親的共同記憶,我私心將恬靜居當成是他們留給我的遺產,該是屬于我的地方。
所以很抱歉,總是阻撓你買下它。每次你想談買恬靜居的事,都被我推阻掉了,硬是
帶你們四處看房子。”
“為什么你叔父不肯直接將恬靜居送給你呢?他真的待你不好嗎?”婁恬低問著,
覺得有些冷,起身抓來一件狐臣披肩要給他,他接過,卻是披在她肩上,牢牢披得密
“我不冷。”他對她搖頭,握住她手,他的手暖了,換她的手涼了,他小心呵護
地搓撫著。“叔父恨恬靜居。當初若不是緣起于恬靜居,我父親不會遇見……我
母親,那么叔父就不會失去他最敬愛的大哥,他一直都是反對那樁戀情的人。父親的
骨灰送回來時,我叔父去恬靜居大鬧咆哮,恨不得殺了我母親償命,不過還沒見著我
母親的面,就被亂棒打了出來。
“那時叔父不知道母親肚子里已懷了我。我出生時,身體一直不好,長到五歲了,
仍是三天兩頭的生病,叔父怕守不住我這滴他大哥的唯一骨血,幾乎是天天抱著我睡,
最好的補藥像是不要錢似地一天喝六頓。而后又請來一名江湖高手教授我武功,才逐
漸把身子養壯了。叔父對我很好,太過好了,好到讓他時時恐懼著會失去我。幾年前
他知道我想要恬靜居,要我憑真本事買下來,但不可離開他。他可以等我十年,若十
年內我辦不到,他就有權毀了它。”
婁恬聽明日了他的意思,問道:
“所以,他將你留在永昌城,給你一個不大不小不甚重要的職務,不要你什么功
成名就,只要你好好地活在他的守護之下?為了留下你,不惜以恬靜居做引誘,即使
他恨那幢宅子?”
“婁恬,你好聰明。事實上是,太過冰雪聰明了。”他低喃。
“不,我不聰明,只會自作多情,笨透了。”她搖頭,想到了要抽回手,不給他
但他不肯放!
“你聰明的。你看出了我藏得無比笨拙的傾心,你知道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失
去了我的心。在我不知道、不敢面對現實時,你就知道了。婁恬,你身上有我最想念
的香味,我承認我是聞香而來的,可看了你的人之后,什么懷念的香味全都給拋到九
霄云外去了,我整個心里只放得下你,即使我不敢承認。”
“懷念的香味?”她希望自己的臉不要太紅,可是那恐怕辦不到呀……
“是的。你身上這種香味……”他捧起她的衣袖嗅著,“你這用來熏衣的香味,
似是茉莉,又混著些檀香、薄荷的……很好聞,很高雅,與我母親留下來的香盒味道
一模一樣,那是我從來也找不到的相同味道。”她的臉好紅好漂亮,讓他都忘了
自己要說些什么。
“這是御妍香,京城才有的。”她沒說這香還是官夫人以上的人才用得的,一般
商家并不販售,也不賣給普通人的。
“難怪我買不到。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只有鄰城。”他笑了笑。
“你是個體貼的人。”她肯定著他。
“我什么也不是。有時我甚至是可鄙的。如果你認清了全部的我,一定會避之唯
恐不及的。”是呀,他是配不上她的呀。
想到這里,不敢再放肆地握她的手,悄悄地放開了,一下子空虛的手掌,只能暗
自握成拳。
婁恬不動聲色,當作沒察覺。
“你可以舉例說說。”
“我……用各種手段賺錢。將貧困的孩童集合起來,中介他們差事做,從中抽傭;
買了一塊山地讓他們種藥材,替我生財……
很多很多的錢財都是來自那些孩子,還有寡婦們織的布……佃農的勞力……
我急于集財,專往窮人身上剝削。”
“那,他們因你的剝削而餓死了嗎?”她沒批判,只是問。
“沒有。”她不唾棄他?
“他們反抗過你的劣行嗎?”
“沒有。”
“那,剝削了很多人的你,一定很富有了?”
他怔住,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不,他一點也不有錢,事實上他手頭緊到可以說是拮據,即使他已經過得如此節省
“你很有錢嗎?”她不容他全無回應。
他搖頭,投降了——“我很窮。”
“好,我了解了。祝則堯,是一個很可惡、很剝削窮人的壞人。你同時也是史上唯
一僅見的——如此善于剝削別人,卻還這么窮的壞人。”她笑。
祝則堯徹底投降了。
身與心,完全地拜倒在婁恬的聰慧與美麗之下,再也回不了頭了,也不愿回頭了。
他終究是父親的孩子,他終究是會走上與父親相同的情路——愛上一個美麗高貴的
千金小姐。
如果結局是粉身碎骨,那就粉身碎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