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爺,阿根給您請安了。”
進門的那一刻,阿根的頭又矮了幾分,小碎步跑到黃金榮的跟前,噗通一下跪下了。
黃金榮剛才信誓旦旦的說要打人呢,可這場面,抬起的手,說什么也打不下去了。落在阿根的肩頭,憋著一口氣,好不容易喘勻稱了,說:“起來吧。”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阿根是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給他老人家磕了一個。
這已經不是笑臉可以表述的了,說起來,黃金榮在青幫中是‘空子’出身,總怕別人質疑他的青幫身份,所以格外看重投靠他的手下,芮慶榮原本就在公館里做事,雖然負責的是街面上的活,但也算是從‘鈞培里’黃公館走出去的人。
對阿根也多少有些香火情誼。
動手是不可能了,黃金榮嘴唇微微的抖動了幾下,黝黑砂礫般毛糙的臉上,越見陰沉:“你叫……”
“周傳根,街面上的人都叫阿根。”阿根媚笑道。
見杜月笙擠眉弄眼的給他示意,顯然,黃金榮也吃不準芮慶榮的來頭,是替王學謙出面,要從他這里分一杯羹呢?還是不過將芮慶榮推出來,當他在上海灘的一股小勢力?
“你是來替芮老二給我下戰書來了?”
“哪能啊!他哪里有這個膽子,我是來給您老報喜來了。”阿根討好的探出爪子,親近的討好道,還保持著讓黃金榮低頭就能看到的角度。
這本事可不是從青幫里學來的,而是當初在洋行里練就的本事。
不過,洋人個子普遍較高,阿根也不用蹲的太累,但眼下。勢比人強,不能不低頭。沒一會兒的功夫,阿根就感覺膝蓋上酸溜溜的,頗為難受。
“報喜?”黃金榮愣住了,慶賀自己的結拜兄弟一命嗚呼,剛剛過完頭七,兒子又被人殺了?這算哪門子的喜事?晦氣。躲都躲不及。
阿根見黃金榮臉色陰沉。心知肚明,眼前這位老爺子,是一山容不得二虎的主,但是年紀大了。爭勝之意漸漸弱了下去,這幾年最大的念頭就是生兒子。
“叔爺,您別想岔了,不是芮二爺要請您吃飯,而是王少想要請您吃飯,商談一下張老板故去之后的事宜!”
黃金榮一聽,頓時一拂衣袖,口氣毫無商量道:“王少?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他還敢盯上張嘯林的產業?到底是如何居心?”
隨即。看向阿根的眼神也不善起來:“阿根。你們這是引狼入室。上海灘官面上洋人說了算,洋人管不了的青幫說了算,現如今,你們把外人引了進來,是要成為青幫的罪人的。”
阿根聽著有些好笑。什么叫引狼入室?倒挺像是法國人招黃金榮當法租界華人總巡捕,是引狼入室。王學謙不管人前人后,可沒打算混青幫。
“叔爺,您想錯了。王少并沒有打算要張老板的產業,反而有些東西交給別人不方便,所以想乘著機會宴請您,順便把東西交給您裁決。”對于王學謙,阿根真的是非常羨慕,在上海灘能把錢不當回事的人,沒幾個人。
而能對百萬資產毫不動心的,估計也就是王學謙一人了。
這才是聰明人啊!知道跟青幫沾染上,將來會有數不盡的麻煩,所以才痛下決心,將已經拿到手里的錢,都吐出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這才是聰明人該辦的事,芮慶榮這點小肚雞腸的心思,跟王學謙一比,連提鞋都不配,怪不得王學謙看不上芮慶榮,沒有將他收入旗下的意思。
一聽是送錢的,黃金榮的臉色頓時好看了很多,至少臉就肯定不會在板著了:“如此看來,這個王家的小子,算是個聰明人。”
黃金榮好不容夸獎一句,然后又皺起眉頭,租界里,法國人向著王學謙,而王家得罪了浙江督軍盧永祥。華界,王學謙在短時間內肯定不回去。黃金榮頓時有點犯難,在租界里意氣風發的黃老板,頓時有種主場變客場的危機感。
張嘯林死的那天晚上,法國人甚至愿意為王學謙戒嚴部分法租界,就可見一斑。
“這個?”
黃金榮面色猶豫了起來,邊上的阿根也是心知肚明,這位老爺子怕死了。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阿根的心頭浮現,要是辦成了這件事,他就能在大人物面前留下一個印象,心頭狂跳起來,渾身燥熱,口干舌燥的說:“叔爺,我不過是傳一個話,具體怎么安排,還看您老的意思。正好,我有王少的電話,他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請客吃飯當然要讓客人滿意了,他不知道您的口味,不妨您跟他商量一下,選在哪里比較合適?”
黃金榮即便高看了一眼阿根,但此時,不僅阿根看透了他的心思,還能為他著想,可見阿根的眼力不錯,要是當年他還在做包打聽的生意,或許收下這個阿根也不錯。
黃金榮頗為滿意的點頭道:“來上海灘,我才是地主,哪里有讓客人請客的說法,說出去讓人笑話。這樣吧,把電話號碼給我,我來給王少打電話。”
拿著紙條,黃金榮一步三晃的走進里間,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老爺子學著諸葛亮的八字步,籌謀計策呢?
不到十分鐘,黃金榮滿面紅光的走出來,表情輕松至極,拍著阿根的肩膀,夸獎道:“要是芮慶榮有你一半的眼力,我也不會對他有意見了。好了,去告訴芮慶榮,小心思就不用動了,除了碼頭之外,其他張嘯林的產業老頭子我做主,讓他安心收下。不過能不能守得住這份產業,就看他的造化了。”
站在一邊的杜月笙想要開口,發現黃金榮正在興頭上,把想說的咽了下去。
而當天下午,讓杜月笙更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金廷蓀被黃金榮留在公館秘談,而杜月笙的親信都沒法探聽到這兩人在晚上到底談了些什么?
初夏的夜晚來的特別晚,黃金榮早早的在紅棉酒店包下了整個飯店。
飯店從跑堂到經理,都大眼瞪小眼的戰戰兢兢的看著黃金榮在門口邊上的位置上,像是等著什么人。
黃老板請客,還要親自在門口等人,這讓喜歡嚼舌頭的跑堂的伙計雙眼放光。這可是能夠念叨很多年的大事情啊!說出去也有面子,反倒是飯店的經理一臉的擔憂。
上海灘最近發生了很多事,他都是有所耳聞的。
首當其沖的就是青幫‘通’字輩的大佬——張嘯林,家中失火,被燒死了。雖然當局已經證實了這種說法,法租界消防隊還出具了事后事故原因的訃告,但是外界猜測紛紛,都說張嘯林是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全家被滅口。
但這些不過是猜測,上海灘其他青紅兩幫的也不見動彈,猜測只能成為流言蜚語,無影子的小道消息。
可黃金榮突然包下整個紅棉酒家,并親自在門廳的位置迎人,這要說出去,誰都不會相信的。
是廣東人嗎?
要說上海灘的煙土生意,以前是潮州幫的天下,民國7年,萬國禁煙會在上海召開,英國人好面子,控制了在公共租界棋盤街麥加圈的潮州煙土商人的生意,于是上海灘的煙土調撥生意,漸漸的被在法租界的三鑫公司奪走。青幫大佬——沈杏山,也在被逼無奈之下出走山東。按理說,廣東商人對黃金榮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不慣,怎么可能跟他有來往?
可不是廣東人,為什么黃金榮請客要用廣東菜呢?
按理說,黃金榮是蘇州人,口味上更接近本幫菜,除非客人是廣東人,表示尊重,才會選擇粵菜。
其實,這都要從黃金榮打的那個電話說起。
王學謙在辦公室里接到了黃金榮的電話,當時好奇與黃金榮的好面子,非要他請客。至于目的,害人的心思肯定是沒有的,王學謙也知道,羅貝爾別儒和法國駐滬總領事有過接觸,一方面希望魏爾登在遠東能夠給予王學謙足夠多的方便;另外一方面,別儒家族的汽車工廠在歐洲大放異彩,隨之而來的是數量驚人的訂單,還有讓人吃驚的利潤,估計羅貝爾想要有所表示。
這種情況下,黃金榮要靠著法國人混飯吃,對王學謙恭敬都還來不及,怎么可能會想著給張嘯林報仇?而且,在此之前,王學謙也表示了足夠多的善意,這是一次賓主盡歡的見面,他無需為自己的安全擔心太多。
不過得到消息的皮維,還是不放心,多安排了幾個保鏢。
三輛高級汽車,在愛多亞路上飛馳而過,當金廷蓀點著腳跟,往路西看去,見幾輛汽車靠近酒樓,連忙蹬蹬蹬的竄上門廳,還沒進門,就聽見他高聲嚷嚷道:“老爺子,人來了!”
黃金榮出門的時候,是精心打扮一番的,當然怎么體面怎么來,當黃金榮走出門廳,站在臺階上的時候,看到十來個洋人下車,在酒店門口散開來。
見沒有危險之后,王學謙這才被皮維請下車。
就著燈光,黃金榮忽然間有種眼花的感覺,心中嫉妒的罵了一句:小赤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