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隔斷之中,放滿了一個個的小瓷瓶。
摸出一塊黑色的沉香,點燃之后,濃厚的有點刺鼻的香味在房間里彌漫起來,老人將冒煙的沉香靠近鐘文虎的鼻子,原本臉色蒼白牙關緊咬雙目緊閉的鐘文虎,似乎有了一點反應,鼻子抽動著,似乎想要躲開沉香的味道。
突然,鐘文虎連打兩個噴嚏,這才悠悠醒來。
當他看清房間內,竟然沒有多余的家具,除了一張榆木床之外,就一個柜子,一張太師椅,一張榆木的幾案。想起這些年老人就這么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過曰子,肯定是當年受到了他們兄弟的拖累,要不然就憑借老人的聲望,怎么招也會受到豪門望族的邀請,少不了有人服侍,至少晚年生活也不會如此凄苦。
一時間,鐘文虎的鼻尖也不知心酸,還是愧疚,竟然有些酸澀起來,當他的目光看到老人的頭發的那一刻,竟然快速的躲開了。
老人也不多說話,將沉香放在一個瓷盤里,等待其慢慢的熄滅,眼神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定,甚至是有些厭惡的口氣說:“既然已經醒來了,就別賴在老朽的,能走就自己離開,老朽就不送大駕了。”
“老師!”
鐘文虎心中暗暗著急,從掙扎著起來,卻發覺雙腿酸軟,根本站不住,噗通一下,跪倒在老人的面前,想要抱住的老人的雙腿,卻在老人不經意的錯開了兩步之后,抱了個空,趴在地上的鐘文虎低頭不敢看老人的炯炯的雙眸,只能苦苦哀求:“老師,救救您的,文豹吧!”
“你們鐘氏三兄弟好大的威名,老朽可不敢和你們攀上關系。你要是看上了老頭子家里的東西,順手帶一點?”語氣中帶著深深的埋怨,更多的是奚落之后的寂寥。說完,老人背對著鐘文虎,走到窗臺前,坐在了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起來。
“老師,文豹,是您最疼愛的,縱使有錯,也是我們兩個不成器的哥哥把弟弟給帶壞了。您老看在他跟您學藝多年的份上,就拉他一把吧?要不然,這次文豹就沒有活路了。”膝蓋在地上連爬帶拖的,移到了老人的邊上,說話間,鐘文虎已經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哽咽起來。
老人不僅沒有心軟,反而厭惡道:“難不成,你們殺人放火,都是老朽教你們的嗎?俠以武犯禁,這個道理,我收入他門墻的時候,就給他說過。而你告訴我,有什么事情是你們不敢干的?”
“再說你也算不得我李存義的,在外要是再敢用我的名號犯事,少不得老頭子要出山懲惡揚善。”
坐在太師椅上的老人,別看生活拮據,但也是大有來頭,年輕的時候,被稱為河北刀王,曾經在京城開鏢局。當年武藝在京城也是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長刀、形意拳成就李存義宗師威名,在四九城內鮮有敵手,當年可是和大刀王五齊名,響當當的人物。
義和團的時候,以五十高齡,掌中一把長刀,更是殺的洋人,人仰馬翻。
現如今,年紀大了,在南洋公學教授國術,武藝。
早幾年,是接到了霍元甲的邀請,才南下上海,在精武門擔任老師。而鐘氏三兄弟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進入精武門學藝,鐘文龍、鐘文虎天賦不成,加上年紀稍微大了一點,反倒不如最小的兄弟鐘文豹進步快,后來鐘文豹被李存義看中,收為入室。
也正是這段淵源,才讓鐘文虎找到了一代形意拳宗師,‘刀王’李存義。
不過,鐘文豹年少習武,姓格也多為沖動,加上有武藝傍身,正是血氣方剛恃勇好斗的年紀,時常在外惹禍。因為打傷了平民,被李存義逐出門墻。原本是要打碎鐘文豹的琵琶骨,廢去一身的功夫,但是老頭到底年紀大了,不忍心看到才不到二十歲的,下半輩子拖著殘疾之身,茍延殘喘,才沒有下手。
雖說鐘文豹被李存義逐出師門,但李存義心中還有一點僥幸,希望不要給他丟人。
可讓他失望的是,鐘氏三兄弟搖身一變,成了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綁架勒索無惡不作,當時已經是年過古稀的李存義還被氣的大病一場,好在幾十年的功夫底子還在,從閻王那里討得了幾年的陽壽。
但自此之后對這個徹底失望,就此老死不相往來,可沒想到,時隔兩年多,鐘文虎來了,帶來的消息卻是鐘文豹惹了大人物的人,被抓了。
并非老人不想幫忙,而是幫不上。
年紀越來越大,對一些過去的事,就會顯得越來越依戀,雖然讓他失望,但李存義卻不想放棄。鐘文虎帶來的消息,卻讓他束手無策,如果是江湖爭斗,李存義門生朋友一大把,加上江湖上的朋友多少還給他一點面子,出面說幾句話,說不定還能大事化小。
可是面對財閥,李存義自問不過是一個武夫,現如今這世道,財閥只給洋人的面子,連政斧軍隊的名頭都不見得好用。他一個垂垂老矣的武夫,能有多少面子?
鐘文虎繼續哀求道:“老師,這些年雖然我們殺了不少人,可都是該殺之人。得到的錢財,也多半用來救濟窮人……”
“哈哈……你鐘文虎還真敢給自己的臉上貼金,難不成你還是個俠盜不成?”
李存義也被氣樂了,從報紙上,江湖朋友之中,也有
次聽到過對這鐘氏三兄弟的描述,心狠手辣,絕不留后患。所以,兩年來,政斧對這三兄弟恨之入骨,但還是拿這三個‘來無影,去無蹤’的逃犯毫無辦法。誰知道,原來這三個家伙一直待在租界里。
鐘文虎從懷中摸出一本被汗水有些浸濕的本子,舉過頭頂,恭敬道:“這都是我們兄弟這些年做‘買賣’的記錄,被殺的人,都是罪大惡極之輩。要不是恃強凌弱,就是魚肉鄉里。而前年,蘇北大水,河南大旱,我們兄弟都是將身邊所有的錢都捐了出去。”
有記錄,有存單。
加上鐘文虎也沒必要在這方面動手腳,只要找到經手的人,一問便知。李存義的臉上,這才好看了一些:“那么這些年你們靠什么生活?”
“大哥和三弟大部分時間都在租界里拉洋車,而我賣水果。”鐘文虎羞愧的低下頭,這年頭隱名埋名還真不容易,但真要在街頭鬧市之中隱藏下來,別說巡捕房了,連青幫都拿他們沒辦法。可要不是這個法子,他們三兄弟也活不到今天。
李存義嘴角微微一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來了,他最怕的就是臨老,們不爭氣,讓他被人戳脊梁骨,好在鐘氏三兄弟也知道收斂,做事還算有點腦子,沒給他丟臉:“這倒像是你的算計,你這個人就是沒有雄心大志,賣水果,倒也算是一個營生,至少比坑蒙拐騙要強的多。”
“老師,謬贊了。”
“我可不敢。”李存義臉一沉,變臉跟著七月里的天氣似的,一陣風來,就是暴雨將至,可一轉眼,天空又放晴了:“當年宗師霍元甲響應孫先生號召,在上海創辦‘精武門’,我們幾個老頭子被他請過來,也算是教過幾天拳腳,但還算不得是你們的老師。”
‘精武門’的情況有些復雜,以霍元甲為主,但當時國內有名望的武術名家,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收到邀請來‘精武門’交流。
霍元甲是很厲害,但是‘精武門’內的,良莠不齊,能打的是很多,但也有平民來強身健體的。
這就跟后世的少林寺和少林武校的關系一樣,少林寺武僧很,可‘少林武校’出來的嘛!就值得商榷了。
‘精武門’也是這么一個情況,鐘氏三兄弟中只有老三被李存義收入門墻,一身的功夫,就是老大老二豁出命去,也奈何不了鐘文豹。這就是差距,真功夫可不是隨隨便便就傳授的。
雖說,當鐘文虎拿出賬本之后,李存義的心里已經不再怨恨,但是他也無可奈何,他一個老鏢師,再怎么厲害,也不可能讓一個豪門世家在他面前低頭。反倒是,有名望的鏢師,多半會受雇豪門世家,這是一個不對等的地位,鏢師雖然拳頭厲害,但在豪門財閥面前,還是弱勢群體。
李存義嘆了口氣,指著桌子上的一個大海碗,說:“把這碗鹽開水喝了。”
咕咚、咕咚,一口氣將一海碗的鹽開水喝完,鐘文虎這代感覺頭暈眼花的癥狀緩解了不少,歡喜道:“老師,我就知道您不會不管三弟的。”
“想管,但有心無力。”李存義嘆道。
鐘文虎顯然是有備而來,滿懷希望道:“老師,當年孫先生對‘精武門’青睞有加,一周總要來幾次‘精武門’。如果能讓他出面,此事多半有門。我聽說抓住三弟的哪位大少,和孫夫人是故交,時常往來于宋家……”
李存義癡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鐘文虎,真想一拳頭打死這個憨貨,病急亂投醫,還也不是這么一個投法。
孫中山當年是對‘精武門’非常推崇,還經常來‘精武門’做客。但是鐘文虎不知道,李存義能不知道嗎?當年‘精武門’是在給同盟會訓練刺客、殺手。有這層關系,孫中山重視是重視,但也會提防‘精武門’。
加上雙方可是從屬關系,‘精武門’哪里有資格指示孫中山辦事?
再說,現如今的‘精武門’,已經徒有一個空架子,當年的老人都離開了。他不過是當年‘精武門’最昌盛的時候眾多老師傅中的一個,還真的沒那個影響力,能登上孫中山的門?誰認識他李存義啊!不被孫中山的衛士趕出來,都已經是萬幸了。再說了,孫中山為人想一出,是一出,誰知道,現如今這位爺腦袋里又在謀劃什么大舉動?
銳利的眼神,也一下子空洞起來,良久,李存義才嘆氣道:“你可真看得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