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推了推將在鼻梁上的眼睛,他其實近視并不嚴重,不戴眼鏡的話,如果去相親,也不會因為眼神的不濟,而把自己的后半輩子毀了。
至于為什么要帶著眼睛,還是那種安全心理在作祟。
習慣了戴眼鏡的人,要是不戴眼鏡,總會感覺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習慣了穿的人,要是有一天不穿上街,即便穿著長褲,也會感覺自己光溜溜的,周圍的人的眼神都賊溜溜的盯著他看,是一個道理。
不過他也有點慶幸,帶了一副眼鏡過來,還躲在光線較暗的角落中,有種站在窗戶內,偷看風景的自娛自樂。
但他姐夫,對了,也是‘國黨’的教父,孫中山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氣氛會壓抑,伴隨著長時間的沉默,從手邊拿出一份抄寫好的財政方案,遞給了邊上的汪精衛。
按理說,已經擔任孫中山秘書的宋子文,應該知道孫中山的用意,但讓他吃驚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孫中山會突然拿出這么一份文件來。更要命的是,這份文件還是他寫的,他從現階段‘國黨’糟糕的經費入手,深入淺出的說明,控制一方財源對于現在的‘國黨’來說有多么的重要。
銀行,稅務機構,商業授權,支撐起政斧的運作,軍隊的建設……
一系列的方案背后,都是圍繞著在戰爭狀態下,如何位置軍隊補給,財政增收,戰時經濟方案為前提。加上一些銀行發行貨幣,完成社會資源的整合,最大程度的為戰爭服務。
這份資料不過是宋子文閑暇時候的游戲之作,當然底稿是在家里的。根本就沒有拿出來過,怎么可能會放在姐夫的手邊,還被抄寫了幾份,而他全然無知。
這一刻,他憤怒了,但是氣憤之后卻是冷靜的猜測,而猜測的結果很快將目標鎖定在了他二姐的身上。
心寒?
宋子文嘴角有些苦澀的點上一根香煙,反正周圍的人都在抽,一根煙接著一根煙的抽,他至少也不會顯得太突兀。而在某些人眼中,這是他掩飾野心的一種表現。
隨著紙張反動的聲音的持續,嘖嘖的齜牙聲,若隱若現。
這讓宋子文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在座的,能夠厚著臉皮被稱為一聲經濟專家的,也就是他這個哥倫比亞的經濟學博士了。而其他人,能掙錢的,比如張靜江,也就是靠著一點小聰明,利用關系掙些小錢。當然,這筆在宋子文眼中的小錢,確實給‘國黨’帶來了不小的幫助。
可是連土匪都知道,沒有地盤的流寇是沒有辦法生存下去的。
難道‘國黨’號稱精英云集的人群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當于右任在看完全文之后,雖然很多地方沒搞明白,但他還是給予了這篇文章的作者很高的評價,在他看來‘國黨’缺少一個能斂財的人,而現在‘國黨’式微,最主要的原因并不是缺少革命的契機,而是經費問題。
就像廟宇一樣,老方丈孫中山坐鎮禪房,而行腳僧人四處化緣,廟宇還是經年失修,慘敗不堪。但要是有一個有本事的監寺,能夠盤活整個廟宇的資產,源源不斷地為老和尚給菩薩塑金身的計劃出謀劃策。
意思也就是這么一個意思,當然整個比方于右任也知道打的不太恰當,因為僧人至少還有一個寺廟可以遮風避雨,而‘國黨’,一直在,從未停止過……
別看于右任長的五大三粗的,大光頭刮的锃光瓦亮,一把濃稠的長髯,宛如尉遲公再世,但歸根結底,他不過是吃草的……哦,錯了,是一個長的像武夫的文人。既然是文人,就有一個通病,喜歡沖動,見其他人沒有表態的意思,他輕咳了一聲,開口道:“我認為這份文章是不錯的,雖然有些部分我沒看懂,但我還是要說,‘國黨’要想發展,就不得不擁有一個能夠全部控制的地方。一省太大,就一個道,一道太大,就一府……”
“是沒看懂,還是根本就看不懂,卻想要拍人的馬匹?”
人群中,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了出來,這讓于右任很意外,扭頭看了一下周圍,怒氣沖沖的罵道:“二球貨,誰在背后放冷箭?”
張靜江一口氣憋在胸口,剛才一個沖動,開口說了一句不太妥當的話,沒想到把這貨給惹惱了。
可是氣勢不能倒了,再說,他也不是好惹的,拄著拐棍,站了起來,漲紅著臉道:“于右任,我招你惹你了?”
“你沒招惹我,卻犯紅眼病了。要是你有這個本事,寫出這樣的文章來,我也給你道好。不過我看,你還是省省吧?”于右任脖子一揚,顯得氣勢十足。
張靜江用手杖往地上頓了兩下,氣結道:“我倒是稀奇了,我們是在商量事,原本陳炯明從閩西出兵,一路打到了惠州,這本是好事。但是眼瞅著桂軍和滇軍不會放任陳炯明在廣東的統治,出兵是早晚的事。早就有情報說廣西的軍隊已經集結在珠江西岸,我們要是現在去,不過是羊入虎口。”
“這也好過渾渾噩噩的在上海當一個投機商人好的多。”于右任的身上毫無瑕疵,他本人是復旦公學的籌辦者,在教育界,文化界都享受聲譽,反倒是張靜江背靠張家,但是‘國黨’想要獲得張家的支持卻絕不可能。有點像是政治投機。
加上張靜江合伙戴季陶等人,正在交易所里做股票投機買賣,自然被于右任看成是滿身銅臭味的殲商。
面對指責,張靜江怒道:“證券物品交易所是先生指示辦的,我不過是奉命行事,你少滿嘴噴糞。”
“連土匪都知道占山頭為王才能長久,自從同盟會一來,‘國黨’一直在,兩次的失敗,不正是因為沒有一個后方穩固的地盤。一旦失敗,只能往國外跑,這就是沒有根基的缺陷。這次陳炯明表面上是受了先生的命令進攻廣東,雖然態度未明朗,但我認為正是我們大舉進入廣東的機會。一旦進入廣東,就要控制,一個政斧怎么可以沒有財政的支撐,能維持的下去嗎?”
從商議,變成一場謾罵,這也是‘國黨’開會的特色。當然互相攻訐不是目的,目的反而是增加在孫中山心目中的砝碼。
“好了,都少說兩句,先生肯定有更周詳的考慮。”汪精衛站起來,雙手平舉在胸口,往下壓了壓,隨即討好的對孫中山笑道:“先生,您看?”
“廣東必須去,既然擔心滇軍和桂系的,那么就多帶些人去。最好能夠在戰爭中鍛煉出一些我們自己的人,將來為籌備組建軍隊多做一些準備。”孫中山大手一揮,他早就收購了軍閥之間的虛與委蛇。尤其是,每次被騙的都是他,這讓他感覺很受傷。
和中央集權之中,二選一的話。
孫中山在第二次戰爭之前或許會猶豫,但現在絲毫不會遲疑,肯定會選擇后者。
中央集權,控制軍隊,武力統一全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孫中山的政治主張已經跟段祺瑞沒有什么區別了。當然其中還是有所區別的,段祺瑞是因為實力內耗,而在絕對實力上弱于直系軍閥,加上奉系張作霖的背叛,等于是腹背受敵,最后落敗不過是時間問題。
而孫中山……從未有人看好過他。
從散會的時候,一些人臉上表現出來的表情,宋子文感覺后背發冷,而這個時候,孫中山卻表現的自信滿滿的樣子,在汪精衛和胡漢民的恭維下,越發的意氣風發。
但這種恭維背后是對的踐踏,宋子文不乏惡意的想到。
以前作為‘國黨’中紅人的張靜江被冷落了,而他卻被莫名其妙的提拔起來。當然,宋子文也覺得這種提拔他并不在乎,甚至有些抵觸。說起來還源于王學謙的一句話。在半個月前,宋子文最后一次見王學謙時候,兩人就談到了一些觀念。
當時王學謙的話就很直白,斷定孫中山肯定會走上謀求武力統一的道路,最后發動戰爭是難免的。
而對于一個成熟的政客,一個龐大的利益體,為什么要去支持一個不被看好的弱小者,卻放棄那些本來就站在臺上的人?
對于老百姓來說,誰上臺都要打仗,那么支持強大的一方,在決策上就絕對不會有錯。而宋子文其實是被家里人,主要是他二姐給綁在了‘國黨’這輛戰車上,面對當時王學謙的直白,他顯得非常無力。
而這一次,他更加無奈。
因為一切都像是被王學謙印證了,朝著一個極端的方向而去。而他,不得不面對越來越強大的敵人,卻發現自己要的根本就不是這樣一個結局。
正當宋子文為明爭暗斗不止的‘國黨’舉棋不定的時候,王學謙卻帶著燦爛的笑容,一大早就堵住了準備出門的虞洽卿。
后者很不給面子的冷著臉,不甘愿的將王學謙帶進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