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六七千人的運輸大軍,抵達麗水前線的時候,李厚基也在為一個決定而頭痛。在他面前,來自福建軍隊的高級將領,都巍然不動的坐著,頗有威儀。
但一個個臉上都露出為難之色。
在溫應星的面前,任何雷霆之怒,都是沒用的,狂風暴雨一般的進攻,也將是徒勞無功的下場。這場戰爭,其實在溫應星帶著援軍抵達之后,就應該結束的,但是因為李厚基的固步自封,或者說是狂妄,嘗到失敗的苦酒。他一度認為才4000人的援軍,對于他的兩萬大軍來說根本就是杯水車薪,算不得什么。
可是等到要退兵的時候,聽著戰場損失的報告,讓他一度想要痛哭一場。
大意了。
太大意了。
原本以為溫應星不過是一個水缸,除了外表光溜,有一個留洋歸來的身份罷了。但結果呢?這家伙雖然看著像是水缸,實際上是實心的,比石頭碾子都硬。啃,又啃不動,一拳頭打出去,還傷到了自己。
“諸位,勝敗乃兵家……”
在參謀長的咳嗽聲中,李厚基明白,似乎又說錯話了。其實他一直會說些不合時宜的話,只不過聽的人要么不愿意和他計較,要么是他的部下,巴結還來不及呢?
但是在軍事會議上,尤其是在還沒有打敗仗的時候,說自己的軍隊打了敗仗,這讓他也頗為尷尬。拿出手絹,擦了擦嘴唇的胡子,掩飾著心頭的落寞,感激的看向參謀長,到底是自己人,貼心啊!
“我軍一直在進攻,但無奈敵將溫應星詭計多端,甘愿當縮頭烏龜。我等眾將士浴血奮戰,一時也拿他沒有辦法。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軍在浙江已經快一個月,后勤頻頻吃緊。本帥,考慮多日,決定暫時退兵。等待來年再尋求戰機,一舉殲滅賊軍。“
“大帥英明!”
在場的人知道,沒有人奈何得了溫應星的陣地。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白天打仗,晚上就修建陣地,把一個好好的麗水城。都快修建成了要塞了。
想來想去,只能是退兵。這也是軍心所向,只不過退兵這種事情,在李厚基沒說出來的時候,誰也不敢說。就是投靠過來的周鳳岐,也已不敢開口。
當初,損失不大。他提出退兵。原因很簡單,就是浙軍第二師來了援軍,但是李厚基不答應,非要讓溫應星瞧瞧他的軍威,沒想到損兵折將,損失越來越大,已經到了連李厚基也快接受不了的地步了。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再談退兵。這等于是揭李厚基的傷疤啊!
輕者,要被嫉恨一輩子;重者,說不定回到福建就要倒血霉。
這年頭娛樂項目很少。普通老百姓,小孩子,都喜歡聚集在茶館里,聽說書先生講三國。里面就有這么一出戲,說的是三國的楊修。還留下了一個非常出名的典故。雞肋,雞肋、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不得不說楊修是個人才。但也是因為退兵的事情,得罪了曹操,被當成蠱惑軍心的禍首,梟首示眾。
所以說,勸解主帥退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有生命威脅。
好在李厚基想通了,這讓在座的,都松了一口氣。
不過接下來,又讓人不由的緊張起來,這尼瑪,感情還要派人去送死啊!
“諸位,李某從軍三十載,深諳軍法之微妙,眼下我軍退兵在即,而敵軍以逸待勞,一旦追擊,我福建將士將有潰兵之危。而退兵又迫在眉睫,所以需要有一驍勇善戰之士,再次發動對敵軍之進攻。李某保證,這次進攻將是我軍開戰一來最為猛烈的一次進攻,所有的炮彈都將在此戰中投入敵軍戰場,重武器也將優先配備進攻部隊……”
李厚基的意思,在簡單不過,讓部下們體恤長官的良苦用心。
至于將炮彈全部打光,部隊都準備開始撤退了,首要的目標,就是要這些累贅消耗掉。而扔在麗水的陣地上,無疑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對于李厚基,他只要軍隊安全的撤退進入仙霞關,就再也不用擔心浙軍的追擊了。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浙軍根本就不會追擊。
溫應星帶著援軍抵達麗水之后,雖然數戰都勝了,但也沒有出現過乘勝追擊的事來。可能因為兵力的問題,麗水前線的兩支部隊都不會追出來,那么李厚基將帶部隊安全的退回福建。當然他也沒有多少時間在老巢舔舐戰敗的傷口,因為一旦福建軍在浙江打敗的消息傳去廣州,說不準已經占領半個廣東,劃江和桂系陸榮廷對峙珠江的陳炯明會乘機對李厚基下手。
到時候,李厚基是對陳炯明沒多少辦法,就要寄希望于桂系的陸榮廷能夠給力點,拖住陳炯明。
其實李厚基就像是一只暗紅的軟柿子,周圍的人,不管是當初的盧永祥,還是福建南方的陳炯明,都可以過來捏一把。當然盧永祥因為當時和李厚基同屬于皖系陣營,自然不能做這等沒品的事來。
但陳炯明可沒有絲毫顧慮,想怎么欺負,就怎么欺負李厚基。
李厚基雖然在軍閥之中,不過是一個受氣包的角色,但是福建軍政都知道,沒了李厚基還真不行。因為這位總是能夠在關鍵的時候站在非常安全的政治陣營中,本事雖然不大,但眼光還是非常不錯的。換了一個人,還真的沒有李厚基這樣滑頭。
見沒人有搭茬,李厚基知道,該點名了。
被點到的人,注定要成為在座之中最大的一個倒霉蛋,于是乎周圍的氣氛緊張了很多。
“諸位,我知道大家都是非常愿意犧牲自己,保全大家的,但是還是又深怕做的不夠好,耽誤軍機大事,本帥……也能理解。不過大家不用擔心……”
李厚基挺能掰扯,正當他想要點名的時候,沒想到坐在會議桌最后面的張匡威咳嗽了一聲。這聲咳嗽。頓時把他嚇得臉色蒼白。
按照習慣,也為了照拂投靠的勢力,李厚基是不會再要求浙軍之中的周鳳岐和張匡威擔任最后一次進攻任務,為大部隊撤退爭取時間的。畢竟這兩支部隊,周鳳岐手下只有不到兩千人,從一個師長,打到了團長。這位經歷過的事。已經夠慘烈了,連李厚基都不忍心讓周鳳岐在浙西南將老本全部折光。
而張匡威,一個地方守備團,能有什么本事?
沒等李厚基說話,坐在張匡威邊上的一個旅長,頓時反應過來。眼神中露出激動的表情,感動道:“張兄,義薄云天,受命于危難之際的勇氣,侯某一場佩服。”
“張兄高義!”
“張團長真乃我軍之楷模,軍之魂也!”
張匡威心虛的看了一眼周圍,耳畔嗡嗡的。已經聽不到一句話了,就只知道自己要倒霉。他剛才也不過是因為嗓子發干,想要喝水,但他面前連個喝水的杯子都沒有。
這可不是他在仙霞關的團部指揮所,而是李厚基在麗水的前沿指揮所。
有他坐的位置,就已經很不錯了。泡茶,這可有點過分。張匡威不過是一個團長。不過在他意外的咳嗽之后,他的團長身份反而一下子凸顯了出來。好像李厚基不經意間給他晉升了似的,連原本對他不假辭色的師長、旅長們都恨不得對他豎起大拇指,在他臉上親一口。
我個親娘哎。
真要是被李厚基點名,留下發動最后一次佯攻,擔任大軍后衛阻擊的任務,那真可謂是九死一生。現在,把張匡威推出去。正符合大部分人的心意。張匡威是浙江的守備團長,是警察廳長夏超的人,原本是引福建兵進入浙江的關鍵人物。但眼下,浙江沒有打下來。連麗水都沒有打下來,眼看就要回去了。
張匡威去福建,一沒有靠山,二不是福建土生土長的軍官。沒有根基,和周圍的地方勢力沒有任何聯系,同僚之間也不熟悉。對張匡威來說,未來的道路只能是緊跟督軍李厚基。
按照上位者的用人習慣,這樣的人,是會被重用的。一旦回到福州,張匡威獲得一份旅長的委任狀是不難的。
這不是和在座的福建軍官爭奪官位嗎?
正好,讓張匡威在麗水交代了,反正這小子是浙江人,死在老家也算是落葉歸根了。
在一片贊揚聲中,張匡威張了張嘴,從喉嚨中發出呼嚕的聲音。就像是一口濃痰,卡在了喉嚨口,說不出一句話來,心里卻稀里嘩啦的,想哭都哭不出來。
連李厚基都是有些茫然,他一開始聽到張匡威的一聲咳嗽,當然他沒有聽錯。但三人成虎,緊接著他部下一陣夸耀之下,就差把張匡威供起來了,李厚基也茫然了,暗忖:“難道是聽錯了?”
周鳳岐卻愁眉不展,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張匡威,再看看臉上輕松不已的福建軍的將帥們。
也是悲從心頭來,心說:“這個李厚基果然不及盧永祥太多。”
但他也想到了另外一個結果,要是能夠在這次阻擊中活下來,那么將來在福建,誰也不會嫉妒被督軍府的重用。
但是張匡威送出去和溫應星交手的話,必然有死無生。但自己?
看出了溫應星的作戰方略,他有把握能夠在之后的阻擊中,全身而退。富貴險中求,周鳳岐也是一個敢對自己下狠手的人,他突然站起來,對李厚基說道:“大帥,周某愿意為大軍殿后?”
周鳳岐眼神睥睨之下,福建軍將領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兩個浙江人到底怎么了?
原本李厚基對張匡威的能力還是非常擔心的,但是周鳳岐,是一員猛將,這已經不用解釋。這個人打仗有勇有謀,指揮若定,尤其是敢于對自己下狠手。這樣的人擔任大軍的殿后阻擊部隊,自然要給大軍能夠穩妥撤離,增加了不少的砝碼。
張匡威站出來或許是被逼的,但周鳳岐是自愿的,而且還是李厚基認為最佳人選之一。
尤其是周鳳岐能夠在此危難之際,站出來,更是顯出此人的與眾不同來。
這一刻,連李厚基也感動了,驚動之中,眼淚倒是沒有留下,嘴角倒是多了一些白色的唾沫:“恭先老弟,你讓我說什么好!擺脫賢弟了,等回到福建,為兄自然不會讓老弟失望。”
這是下本許諾了,但周鳳岐并不為動,而張匡威見周鳳岐為了幫他,攬下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也是感動不已。表示要留下來,對此,周鳳岐也點頭同意了。
畢竟他的兵已經不多了,多一個團,就多一份勝利的希望。
會議結束,安排妥當,福建的將領們也將約束自己的部隊,準備撤退事宜。而周鳳岐和張匡威成了眾人離開前最后的告別對象。就像是遺體告別一樣,顯得有點讓人頹喪。但說話的口氣,確實另外一副樣子。
“朱某提前恭賀周兄凱旋歸來。”
“張兄弟,福大命大,自然會逢兇化吉。”
“周兄,福州見……”
雖然不是喜事,但是給張匡威和周鳳岐道別的人,都是一副道喜的模樣,好不開心。
等到臨時的會議室內,人走的都差不多了,張匡威這才往地上吐出了卡在他喉嚨里良久的那口濃痰。感覺胸口也不堵得慌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周鳳岐冷笑著看著遠去的福建軍的將領,嘴角露出輕蔑的嘲笑:“這群烏合之眾。”
“什么東西嘛!我不過是嗓子干,咳嗽了一聲,就被他們當成了炮灰。”張匡威憤憤不平道。
周鳳岐不在乎道:“你呀,太沖動了,當時應承下來,也不算什么。”
“我!”張匡威心說,我要是有這個膽量,會被濃痰堵住嗓子眼嗎?但是周鳳岐的出手相救,讓他還是非常感動,張匡威想了想,這浙江算是回不去了,夏超的恩情他也報答了。算了,找個一個敢擔當的長官,總好過投靠一個處處小肚雞腸的上司,狠了狠心,對周鳳岐開口道:“周長官,此戰過后要是張某還活著,您要是不嫌棄,就收了我的這個團。你我的兵都是浙江人,去了福建,也不要拆開來。而張某人就給您當一個手下。”
“張賢弟言重了,周某指天發誓,赴患難,同生死,共富貴。”
在撤退之前,還能收編一個團的實力,這讓周鳳岐的心里非常得意。看來這一把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