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寫的?”
在章炳麟逼迫的眼神下,王學謙這才明白了,他的這位準備終老杭州的老師,為什么心急火燎的來上海。
原來是被他在報上寫的一篇社論給引來的。
可王學謙的心里也犯嘀咕了,他一方面對自己寫文章的本事,非常不自信。沒辦法,他骨子里都不是一個文人,想要裝出來,也是一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樣子。
不過,王學謙卻避重就輕道:“寫的不好,讓老師費心了。”
章炳麟瞪眼看著王學謙,隨后無奈的嘆氣道:“是沒什么長進。”
王學謙也是赫然以對,他原本還以為章炳麟會給他留點面子,至少說些進步不大,但并非沒有長進之類的。
“老師在上海還沒有安頓住處吧?我立刻給您去安排。”怎么說呢,王學謙在內心深處,在面對章炳麟的時候還是有些怵惕不寧。說話間,王學謙就準備閃人了。
但他的想法,并沒有如愿。
和所有的大人物一樣,章炳麟也有一個狗腿子,當然這也是王學謙的一面之詞,還是只能在心底里說說的那種。章炳麟的追慕者,也是管家兼保鏢馬坤,幫著章炳麟攔住了王學謙。
本來嘛,章炳麟老胳膊老腿的,能攔得住王學謙?
“老師,你不會是想要大義滅親吧?其實我也沒有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王學謙還以為章炳麟接受了盧永祥的邀請,成為浙江軍政府的總參議之后,知道了他和盧永祥,甚至段祺瑞之間的協議。這種東西,只要沒有證據,死都不能認賬。
這種消息,一旦外泄,將不亞于一場大地震。
“你小子,怎么說話云山霧繞的。可不比你幾個師兄來的實在。”章炳麟吧嗒了幾下嘴巴,也感覺出王學謙的異樣來,但他也沒有多想。接著說道:“你爹把你托付給我,當然。你都快成精了,我也沒什么可以教你的。”
原本,聽到授業的老師,已經沒東西可教。王學謙的臉上至少應該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但心底里卻是笑開花的節奏,可實際上,他聽到章炳麟的話之后,卻心虛的摸著鼻子,嘟噥道:“我怎么聽這話,好像不是要夸我的意思。”
“廢話。為了夸你一句,我犯得著從杭州趕來上海?”章炳麟氣道。
王學謙不解:“老師,是不是你聽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才讓你如此著急。但是老師放心,學生還是那個學生。一片赤子之心,天地可鑒……”
“得得得……”章炳麟急忙擺手道:“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問你,這文章一出,你可是徹底走到臺前來了,難道你已經做好了從政的準備?要知道,你還年輕。如果僅僅是一個外交部的佐官,我也不會說你什么。但是一旦擁有了名氣,那么注定將陷入政治這個是非圈里面,難道你已經做好了準備?年輕當然好,但同時,年輕也預示著經驗不足。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掉,這么粗淺的道理你不至于還不知道吧?”
聽著章炳麟的話,王學謙也是深有感觸。
但是他總不能說,他因為總覺得那些社會評論家,政黨精英所寫的文章。都沒有打入英國人的死穴,在他看來,都是隔靴搔癢,只有讓英國人痛了,才會認真的對待整個遠東問題。
而是壓迫燕京政府,讓民國的政客替他們背黑鍋。
可問題是,玩政治的那個不是學富五車的學者文人,除了軍人之外,都是玩筆桿子出身的。汪兆銘能寫一篇讓他都看著費力的檄文,就差指名道姓了。可他呢?總不能說,這么多的大能,竟然連一篇文章都寫不好。非要讓他這個二把刀出手?
看把你能的!
好在,章炳麟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一句‘想當年……’就能說一個晚上。見王學謙的態度良好,這才嘆氣道:“子高,你是我學生中,最有悟性的一個。“
王學謙也是怕了,誠惶誠恐道:“老師謬贊了。”
章炳麟氣王學謙打斷了他的話,頓時吹胡子瞪眼的說:“我還沒說完,等我說完你再謙虛成不成?”
“好,老師您繼續說。”
章炳麟這才面色緩和了一些,捋著下巴上的胡子,有些擔憂道:“你是我這些學生中,最有悟性的一個。但同時也是最不消停的一個。當然現在你的羽翼看上去已經豐滿,但實際上隱患很多。”
王學謙聽到這里,也不由得皺起眉頭來。章炳麟說的確實是如此,他的處境其實并不像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如意。和軍閥之間的合作,不啻于與虎謀皮,兇險很大。
遠的不說,就說盧永祥,在當初成立寧波地方守備旅的時候,也不是存著讓王學謙花費了很大心血的部隊自生自滅嗎?
當初要不是在麗水,將福建督軍李厚基的主力擊潰,寧波說不定很快就會駐扎進盧永祥的嫡系部隊。而接下來,寧波發展起來之后,就會成為盧永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錢袋子。
這種威脅不是沒有,而是時時刻刻都存在著的。
這一點,王學謙能看出來,朱葆三,章炳麟能看不出來,甚至他老爹沒有說話,可遇到的壓力也絕對不小。其實,對于王學謙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老爺子扶上民國大員的位置,至少是浙江省長的寶座。然后用十年左右的時間,來穩固整個利益團體,加上對地方的滲透和扶持自己實力的辦法。
到時候,王學謙的年紀也是三十六七,接替老爺子的班,在政治上嶄露頭角。
這才是穩妥的辦法,但同時也是最耗時間的辦法。
整個過程,就是一切都順利的情況下,也至少需要十五年左右的時間。而要是讓王學謙等十五年,十五年之后的民國?黃花菜都涼了。
可讓王學謙為難的是,他怎么可能說的出十五年之后的事?再說了,就是他說了。也沒人相信。
所以,一直以來,王學謙一直在兵行險招,用不亞于走鋼絲的危險程度,來化解一個個危機。同時給自己謀取最大的權益,只不過,在不斷壯大的利益群體下,他躲在幕后的情況已經不太現實。
銀行。
財團。
軍隊。
這些東西一旦浮出水面,可以想象,不久之后。民國政壇上將多出一個最年輕的軍閥。而這個軍閥,也是民國歷史上學歷最高的軍閥。甚至沒有之一。
雖然明白這些因果關系,但要說王學謙完全準備好了,他心里是最清楚的。
因為,有些職位。可不是種蘿卜,占住了一個坑就算完事了。因為下面很可能是一個火山口,說不定哪天火山就爆發了。
而王學謙明知道前路坎坷,但他也是沒有了退路。要回退一步,圍繞在他身邊的人,別的不說,人心就要散了。到時候周邊的人再乘火打劫。他花大力氣才搞起來的工業體系,政體,地方勢力,將會面臨土崩瓦解的危機。
想到這些,王學謙突然心里有些緊張起來,但同時也是內心的一種固執。讓他絕對不允許自己往后退一步。
他甚至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大不了自己放棄部分利益,一門心思在浙江當軍閥。他就不信了,這么多留美的專家學者,回國后只能窩在大學里教書。難道他就不能請來,為他所用?
加上對歷史脈絡的清晰了解,他就不相信,自己在民國會一事無成!
當章炳麟松弛的眼皮下,有神的雙眸,看到王學謙的表情堅毅了不少,頓時心中大為滿意。或許眼前的這個弟子,才是他這輩子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
就見王學謙搖頭道:“老師,我知道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很難。而且……”
“而且,你也有苦衷對不對?”章炳麟問道。
王學謙雖然沒有說話,但還是點頭認同了章炳麟的疑問。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章炳麟卻突然大笑起來,似乎非常高興的樣子。這讓王學謙非常詫異,抬頭之間,眼神不由的有些疑慮。
“你這么精明,難道就一點都猜不出我來上海的來歷?”章炳麟神秘讓王學謙自己想。
可是……突然王學謙的心臟不由的緊張起來,難道是?
“老師這可使不得!”王學謙心里緊張起來,他已經想到了章炳麟的來意,他是來給王學謙分擔火力來了。名義上,他們兩個是師徒關系,而只要章炳麟出現在了主要的場合,那么再多的關注也不會停留在王學謙的身上,他大可以放開手腳去大干一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停留在章炳麟的身上。
畢竟,資格再老的‘國黨’成員,面對章炳麟的時候,還要恭敬的叫一聲,太炎先生。
這就是資歷,一種王學謙還無法擁有的影響力。
但是章炳麟已經年紀不小了,如果投入到如此繁中的事務中來,他的身體能承受得住?再說‘國黨’那邊,是否會對章炳麟有所看法?
“老師,你的心意子弟領了,可是‘國黨’那邊已經派人來了……”
“汪兆銘不過是刷筆桿子的文人,大是大非面前,還欠火候。你小子,以為老頭子替孫逸仙寫‘討袁檄文’,我就算是‘國黨’的人,就要聽命于他不成?再說了,孫逸仙要是只會偷雞摸狗的把戲,就這么點肚量,你覺得當初我會把光復會托付給他?黃克強也是人中豪杰,他怎么可能認定孫逸仙才能領導同盟會?”一句話,章炳麟卻把當初同盟會成立時的內幕透露了不少,黃興的華興會,章炳麟的光復會,都是同盟會中實力最強的組成成員。反倒是孫先生領導的興中會最為弱小一些。
“你小子,說你精明,現在卻婆婆媽媽的,好像我要搶你功勞似的,老朽一把年紀,難道還會像是袁世凱那樣想不開?”章炳麟呵斥道。
王學謙解釋:“學生不敢。可是老師的身體?”
“我的身體好著呢。”
見章炳麟主意已定,王學謙也知道,勸解是沒用的,想了半天,所有感激的話,在這個時刻說出來都是不妥當的,最后只能舔著臉說:“老師,您真是好人!”
“滾一邊去,老朽是不是好人還用你說?”章炳麟瞪眼道:“再說了,我也不用你發好人卡!”
王學謙訕笑不已,心里卻也納悶,連章炳麟都體會到了‘好人卡’的內涵。沒想到,不經意間,他已經影響了身邊這么多人,而他卻還想著單打獨斗。
一時間,王學謙的心頭溫暖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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