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杜月笙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下子忙碌了起來,從進入黃公館管賬開始,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的面子在街面上一下子管用了很多。
他入行拜的師父,是套簽子的老騙子。就是在碼頭上拿著兩個簽子,用繩子套好之后讓人猜中的是哪一個?毫無技術含量,只能混一點小錢。沒買賣,也無力供養多少人手,只能是在青幫之中算是底層的小嘍啰。
沒有理由讓他發達啊!
可憑借黃金榮在上海灘的生意,杜月笙慢慢地執掌了黃公館在法租界碼頭的生意,隨著煙土貿易越來越大,他漸漸有取代黃金榮成為上海灘青幫第一人的``聲勢。
不過江湖人,終究是上不了臺面的。
但這是一個禮儀崩壞的時代,誰也不會對誰的出身挑刺,葉澄衷是農家子弟出身,當過學徒,也不是靠著自己的精明頭腦,一躍成為了上海灘的五金大王嗎?
英雄不問出處,就是這個混亂時代最好的說辭。
杜月笙雖對楊度拍著胸脯保證,一定介紹寓居在上海灘的杜心五,做好中間人的角色。可是,夸下了海口之后,他卻暗暗后悔了起來,他在青幫內是什么輩分?
而杜心五呢?
‘悟’字輩的小角色,上海灘一抓一大把。要不是先前獲得黃金榮的賞識,他的身份只能去碼頭管上幾十號人,做一個不入流的工頭。可現在的杜月笙前呼后擁,出門高級小轎車,住著大別墅,手下兄弟上千人,振臂一呼。響應者無數。
加上他這個人講義氣,善于經營,對政治也頗為熱心。一時間,上海灘上也多了‘小杜’的名頭。
有錢,有了地位之后,杜月笙開始琢磨。如何能夠光宗耀祖。于是斟酌之后,他看中了落魄的‘國黨’。一方面他很好奇,‘國黨’這個組織為什么每次都敗的那么慘,可沒過幾天又蹦跶起來了。簡直就是打不死的小強,生命力頑強到讓任何強權人物都要頭痛不已。
就像是這一次,廣州兵變,觀音山炮擊,孫大先生灰溜溜地逃到上海租界。可是沒過多久,‘國黨’的核心成員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初到上海的驚慌和頹敗。反而越見精神煥發。找不到原因的杜月笙覺得‘國黨’一定是手里又有了好牌,糾結了很久,決心攙和一下。
于是,杜月笙帶著手底下上千號的幫眾,開始替代‘國黨’做事。可實際上,他不僅僅是和‘國黨’聯系密切,還有和其他的軍閥都有聯系,上海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扼守長江航道出海口,內地軍閥想要獲得軍火就不得不通過上海港口。而杜月笙的軍火貿易也乘著這個機會。越做越大。
他能供養楊度,也能夠和稱兄道弟,更能夠和陳群等人打成一片……當然不是‘國黨’內每個人都會給他好臉色,據說宋子文就會杜月笙非常反感。
總之,發達起來的杜月笙宛如社會明星一樣,處處吃得開。到哪里都有面子。江湖人對錢財不那么看重,但看重面子,有時候連杜月笙都感覺良好的認為,自己要是能夠當上一官半職,不用官太大。當個縣長就成,這樣的人生也就完美了。
雖說走到哪里都有面子,可上海灘幾百萬人之中,有少數幾個人他是一點都不敢得罪的。這些人要是不給他面子,他也沒轍。
大亨?
杜月笙并不怕,他做的是地下生意,那些大老板自有求他的時候,他去沒有求人的可能。到時警察局長,市政府大佬,領事館的大鼻子……這才人才是他需要去巴結的對象。上海灘唯一一個人是他巴結不上,卻又害怕的就是杜心五了。
比人多勢眾,他當然不怕,但要說身份地位,杜月笙和對方差的是十萬八千里。
杜心五是‘大’字輩的前輩,武術宗師(傳說他掌上功夫,曾經將成名人物打的吐血而死,傳的神乎其神的是,當時那個人物并沒有絲毫的不適,是回家之后才開始吐血);做過袁世凱時期政府的高官;還是留學日本東大的高材生,當過教授……
在這樣一個奇人面前,自命不凡,或者開始覺得自己的命運應該不凡的杜月笙也要低下頭,認真思考人生之后,長嘆一句:本以為杜某人命格不凡,原來還是一個凡人。
更要命的是杜心五還是青幫的龍頭老大,雖說他從來沒有立棍開堂的打算,但身份擺在那里。
要是按照老輩的規矩,杜月笙要求見杜心五,可要受罪了,跪著爬吧……
遞上了拜帖之后,杜月笙還一個勁的吹噓,杜心五老前輩是非常好說話的,其實是自己給自己打氣而已。楊度和夏壽田都是認識杜心五的,不過雙方在燕京的時候沒有交情,又是敵對勢力的陣營,所以才需要有一個人從中斡旋。
杜心五不喜歡講排場,平日家里就一個燒飯的老媽子。
除此之外更沒有其他下人,楊度和夏壽田見來開門的是杜心五本人,都暗暗吃驚。
可杜心五見到楊度等人之后也大為意外,主要是杜月笙的拜帖上寫的太過恭敬了,徒孫xx之類的,他才決定出門瞧一瞧。主要是杜心五看不慣杜月笙的行為,準備敲打幾句。
沒想到杜月笙還帶了兩個外人,還是老相識,想要敲打的話被堵回去了。
“楊先生、夏先生,都是稀客啊!”
“杜教授一別多年,還是如此意氣風發,真實讓人敬佩。”
“幾位,里面請。”
“上茶!”
“送客!”
一句突兀的話,讓在場的人都為之色變,怎么剛剛讓進家里,就要攆人走?
這樣還不如在門口直接拒絕好了。
夏壽田和楊度的涵養擺在那里,自然不會和主人在面子上過不去。心說:既然主人不歡迎。還是站起來走吧。
可是杜心五卻站起來,拿著一個雞毛撣子,對著屋檐下的鳥籠教訓起來:“你個傻鳥,人的事你個扁毛畜生攙和個什么勁?長的黑不溜秋的,里外都是黑的,還以為老子多稀罕似的……真要惹了老子。老子撩了你的鳥毛燉湯喝……”原來是窗臺上掛著的鳥籠里的八哥,自以為聰明的多嘴。
楊度和夏壽田心中沒鬼,自然是看的有趣。
可長著一個玲瓏心的杜月笙聽著這話感覺有些刺耳,聯想起來外面的一些傳言,臉色頓時不太好了。杜心五對于幫派參加政治事務是非常反感的,自古以外,江湖人以個人身份當官的不少,但是牽扯整個幫派進入官場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而杜月笙的某些做法。已經觸及一些青幫大佬們的底線。
幫著‘國黨’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大部分打著募集資金的口號,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杜月笙的心思。這家伙對官場有想法,這一點杜心五就算是作為前輩也不好干涉,畢竟當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但將整個上海的青幫都拉進來,就有點過分了。
杜月笙聽著耳朵里像是被刺一樣難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實在坐不住了。起身告辭。
“把你帶來的東西帶走,老頭子腿腳不利索了。提不動這些阿堵物!”
杜月笙站起來,臉色鐵青的抱拳道:“多謝老前輩教訓!”
“教訓稱不上,只是不忍看到弟子們的將來像是草紙一樣被丟棄,官場不是那么好混的。”
楊度的眼神是盯著杜月笙的背影,直到最后消失在門口。他這才知道原來杜月笙竟然和‘國黨’勾結了起來,也不能說勾結。是雙方變相的利用。
‘國黨’已經是奄奄一息,除非孫大先生能夠重返廣東,不然這輩子都別想要翻身。而缺乏資金,缺少人手,甚至不少成員連安全的落腳點都難以保證的‘國黨’自然也不在乎杜月笙的身份。大肆拉攏之下,雙方一怕集合,杜月笙籌備部分資金,并為‘國黨’購買軍火。
如果,‘國黨’重返廣東無望,那么按照孫大先生的脾氣,他是一個不甘于失敗的人,肯定會在上海有所舉動。
而上海是什么地方?
皖系的盧永祥,英國人、美國人、還有浙軍共管的區域,一旦杜月笙陷入太深,那么對于整個他身邊的人來說,都將是一場覆滅的災難。而杜月笙還茫然不知的想要在刀尖上跳舞,財富上的膨脹,讓他開始對權力也熱衷起來……
杜心五是看在同門的面子上,才點了下杜月笙,不要陷入太深。
另外,他有一個身份是青幫的龍頭,雖說極少參加青幫的集會,但也不會坐視名義上的那些徒子徒孫,成為政治斗爭中的犧牲品。就算是他當年追隨宋教仁投身革命,也只是以個人的身份,一旦牽扯到幫會,帶來的變數實在是太危險了。
杜心五當然知道杜月笙是憋著一肚子火離開的,但他并不在意,反而笑著對夏壽田道:“這個小家伙最近兩年風光了,要是沒人給他潑一下冷水,都快要找不到北了!”
夏壽田不好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評論,只好尷尬的笑一笑,隨即開始說自己的來意:“杜教授……”
杜心五擺斷道:“當年你們在背后叫我杜瘋子,我覺得挺好,教授不敢當,再說我創辦的那個農業大學,政府可沒有投入一分錢,都是空架子。”
說到這些,連楊度都開始尷尬起來。
當年正值辛亥革命剛剛成功,民國政府還是草創階段,袁世凱對‘國黨’的人本來就有成見,當然對方也一樣有。只是雙方都是維持著一種面和心不合的狀態而已。
這種情況下,杜心五想要在燕京教育界獲得足夠的資源,政府是不會管的。
有這個能力的也就是蔡元培,不過蔡元培不算是‘國黨’內核心人物,雖是元老,但一直比較高端。自身還是清末的翰林老爺,在清廷的遺老遺少中,也有不錯的聲譽,自然不會一視同仁。
“當年杜兄也是有苦衷的,只是太出閣了一些,讓人難以接受。”楊度唏噓道,其實也有愧疚。杜心五是文武全才,也是學貫中西的大才,卻被逼的裝瘋賣傻,也和他們這些袁世凱的幕僚有一定的關系。
如果當時他們保一下,說不定是另外一種情況。
杜心五想起在燕京裝瘋賣傻的經歷,其實他也知道不裝瘋賣傻,袁世凱估計也不會對他下手。低調一些就足以讓他在燕京做一個被人遺忘的寓公。只不過性格不羈的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裝瘋,大冬天的穿著褲衩,打著赤膊短褲,從西直門一直跑到安定門,在燕京鬧出了一場大風波。
然后,就傳出杜心五瘋了的傳聞。
這段經歷雖說有心酸的成分,但性格豪放的杜心五并不在意,甚至還和王學謙說起過。可惜王學謙的性格比他要跳脫多了,一語中的指出,褲衩是敗筆。
不穿褲衩才是真瘋,穿褲衩,是裝瘋。
聰明人一眼都能看出來,當時袁世凱放棄監視杜心五,主要是因為杜心五不過是‘國黨’的邊緣人物,是不被重視的棋子。要不是杜心五涵養了得,當場就要和王學謙翻臉。可回去細想確實是怎么回事,想想當時被軟禁的浙江督軍蔣尊簋的遭遇,他就知道袁世凱根本就沒有重視他。
王學謙可是對藝術界非常熟悉的人,藝術家想要出門,要么被逼瘋,要么真瘋了,反正正常人少的可憐。瘋子才會受到追捧,才會有讓人看不懂的表現。
就杜心五的行為來說,還差得遠。
想到這些,杜心五還是覺得自己當年做的不夠豪放,長嘆道:“可惜了,當年穿著褲衩。”
夏壽田真的不敢接話了,穿著褲衩就已經夠驚世駭俗了,要不是不穿褲衩……就杜心五這幅尊容……燕京看瞎多少小媳婦、大姑娘?
楊度咳嗽一聲,轉移話題道:“杜先生,我師兄這次冒昧拜訪其實是受政府委托,大總統授命去杭州和王督軍商討福建事宜,還請杜先生做個中人,從中斡旋。”
“都是事趕事,怎么你們也要去杭州?”杜心五好奇道。
夏壽田心頭微微緊張起來:“杜先生言下之意還有他人也要去杭州?”
“應該說是你們的老對頭,本來杜某人已經不攙和這些事了,可是人情難卻,托辭不了的關系。”杜心五真是不怕事鬧大,把‘國黨’求上門來的事透露給了夏壽田。
杜心五沒等夏壽田開口,自嘲的說道:“你們啊!就是高看杜某人了,杜某不過是一個閑散的寓公,當初也不過是受王鴻榮的委托才幫忙給王學謙當了幾天的保鏢。你們覺得,一個封疆大吏會搭理一個保鏢的面子嗎?”
“杜先生妄自菲薄了,不如介紹王鴻榮先生也是一樣的。”夏壽田笑道,心里卻越見悲涼,似乎‘國黨’捷足先登了。而夏壽田也明白‘國黨’的用意是想要拉王學謙下水,屬于借力打力。
用浙江的實力去對抗曹錕的北洋政府。
以前曹錕沒有重視過王學謙,是因為對方一度認為一個商人是恐怕做不好一方大員的,更何況民國是多事之秋,軍政大權并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正在夏壽田擔憂的杜心五拒絕的時候,杜心五卻長嘆道:“既然都想去,那就一起去吧!”
第二天,閘北火車站,夏壽田和楊度大眼瞪小眼的看著對面的兩個人,胡漢民和一個年輕的后生。
作為敵對勢力的雙方,從上火車的那一刻起,就都保持著箴默的狀態,處處提防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