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事業不順,家庭不順,生活也不太順的中年人,看似這輩子毫無指望的老男人。還要受到家暴的威脅,活著正印證了佛家的一句話:人,生來就是受苦的!
戴季陶翻著白眼,肯定不能承認自己露怯了,眼神飄忽不定的看著蔣家宅院的屋角,那個突兀的蜘蛛網,略帶逞強地開口道:“這是我打不過她嗎?”
老蔣心知肚明,哪里是打不過?純粹是挨打好不好?感覺剛才似乎說錯話了,連忙賠罪道:“大哥對不住,剛才是小弟的不是。大哥哪里舍得動嫂子一下,壓根就舍不得下手!”
戴季陶像是豁嘴老太太似的,蠕動著嘴唇,似乎在想象老蔣剛才說的場景。嘿嘿一笑道:“是這么一個道理!”
說起兩個人的關系,可要比老蔣和張靜江的關系牢靠的多的多。當年老蔣去日本留學,才十七八的年紀,什么也不懂。而當時因為他是自費留學,僅僅帶了一點路費,根本在日本無法長久下去。
而當時清廷在日本的留學生超過了3000人,大部分都是國家委派的。老蔣因為年紀小,誰也不帶他玩!
可戴季陶并不嫌棄老蔣懵懂的年紀,反而像是兄長一樣的帶他參加革命黨人的聚會,甚至介紹了不少前輩讓他認識。在年輕的時候,兩人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而且兩人都有著相似的經歷,家庭都不富裕,都有一個從下定下的娃娃親。
老蔣的老丈人家是做殺豬生意的,小時候他就被嚇過。想起那個臉上一抹豬血,冷笑不已的老丈人,感覺就像是掉進了冰窟窿里一樣,讓他情不自禁地有種戰栗的感覺。
而他的發妻,打小就幫著家里干活……比如說殺豬……
老蔣就算是在保定練了半年,絕對不是他發妻的對手。就算是去日本振武軍校學了一番格斗術,還不是對手。
可是相比之下,老蔣還是比戴季陶幸運。至少他不喜歡自己的發妻,可以不見,可以躲著。可戴季陶呢?他倒不是娃娃親,而是童養媳。從小是被他老婆帶大的,看上去像是畫風很歪,可實際上確實如此。戴季陶叫他老婆‘大姐’,而且他老婆脾氣不好,性格潑辣,打小時候算起頑皮的戴季陶沒少挨過打。
而他這個人平日里躲著老婆,可時間長了,還犯賤,會想老婆。
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年輕人,在異國他鄉,擁有幾乎差不多的人生經歷。這種巧合,被他們稱為天意。后來,兩人終于在經濟上有些寬裕,出入居酒屋的時候,同時愛上了一個女招待(這不是狗血,是真的),戴季陶先拔頭籌,老蔣在一邊羨慕不已,但是不記恨。很多年以后,那個和戴季陶有一腿的日本女人抱著一個男孩來民國找戴季陶……當時把戴季陶嚇的都快逼著上吊了。
為兄弟兩肋插刀的老蔣站出來了,他決定幫兄長養孩子。
這就是老蔣的二公子的身世。
這種關系,已經超越了友誼,比血還要濃的情誼,根本就不是張靜江一味的給點錢,提拔一下能夠相比的。老蔣和張靜江認識都已經很晚了,說起來沒幾年的功夫。可是這幾年的時間里,張靜江只有在金錢上資助過老蔣。比如他現在住的石庫門房子,就是張靜江送的……老婆陳潔如……也是張靜江介紹,婚禮前都是張靜江籌備的。可這些東西,都不是老蔣要來的,而是對方送的。哪里有困難時期的同甘共苦來的深厚?
說白了,張靜江對老蔣的資助是投資性質的,就像是籠絡一個小弟一樣,需要付出不少的代價。
可戴季陶不一樣,他們是惺惺相惜。
兩人在家里的堂屋里坐下,面對面瞅著,老蔣心有也有話,而且還不少,他要去浙江了,回到老家當官了。對他來說,這屬于背叛,他背叛了年輕時的信仰。
可戴季陶呢?
他本來應該在廣州政府中擔任看似重要,卻無所作為的工作。怎么就來到上海了呢?估計是不敢回家,才找到了老蔣。可是戴季陶先從行禮里拿出一個荷包,外面還小心謹慎地用布袋綁住了,解開之后發出兩聲清脆的‘哐當’聲。
解開后,老蔣看著眼前黃澄澄的兩根金條,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大哥,你不會在政府貪了錢,跑路了?”老蔣不是看不起戴季陶,而是老戴這個人兜里一般都不會有什么錢,老婆管的緊,堅定不移地認為男人有錢就變壞。所以,戴季陶兜里能有兩個清脆的銀元,已經是破天荒了,平日里稿費都藏在房梁上面,像耗子一樣膽小過日子。可這一次拿出兩根金條,連老蔣最闊氣的時候也沒有這等的豪氣啊!
戴季陶嘴角一撇,硬氣道:“我好歹也是留過洋,上過大學的人,為兩根金條就跑路,你也太小看人了!”
“那是,那是!”
老蔣這輩子沒有怎么見過錢,當年張靜江在股票交易所做投機的時候,最多的時候賬上有上百萬的股票。可惜一陣風暴之后,他們連本帶地成了‘負翁’。
可要說真金白銀的,老蔣還真的沒有多少機會看到。看著黃澄澄的金條,他激動地搓著手,有點躍躍欲試。反倒是戴季陶輕輕一笑,將兩根金條拍在桌子上,手指頭往上按住,往老蔣的面前一推,笑道:“這是給你的。”
送上門的錢,要是換一個人,老蔣根本就不帶猶豫的,可是戴季陶,他吃不準對方的用意。按照戴季陶的派頭,拿出兩個金條的景象,基本上接下去就是要交代后事的節奏了。
所以,老蔣愣住了,沒有接話,反而怔怔地看著戴季陶。
后者勉強露出一點笑模樣來,似乎專門為了讓老蔣寬心似的,渾然不在意道:“這是人杰(張靜江)給你的生活費,讓你安心在上海多住幾日。”
“為什么讓你親自帶來,而不是為什么不用匯款?還要讓你跑一趟?這么一大筆錢,坐船帶在身邊,有多不安全,你是知道的。再說了,人杰大哥平日里就算是給錢,也不會一次給兩千大洋的,這里兩根大黃魚恐怕不是他的意思吧?”
早就看出戴季陶臉上的反常,一再的推辭不受,雖說錢很重要,但是對他來說,真相同樣重要,甚至要比錢更加重要。他想要知道真相,知道廣州城到底發生了什么?
尤其是眼前的這筆錢讓老蔣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老蔣平時都是那種一副對錢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他就是這么做的。可常年潦倒不已的一個人,雖說性格中有豪爽的原因,但至少對錢的概念還是有很深的了解。
他這么多年不回家,不僅僅是因為老家的發妻讓他難以接受,更多的是他經常連回鄉的路費都難以湊出來。可就是再窮在難,老蔣都沒有過要接受別人施舍的地步。而眼前的錢卻讓他感覺到了這種莫名的恥辱感。好像是施舍給他似的。
戴季陶有點惱羞成怒道:“讓你拿著就拿著,不拿白不拿!”
當然,戴季陶是不可能施舍給老蔣的,他比老蔣的日子好不到哪兒去。唯一的區別就是,他不會像老蔣那樣有餓肚子的時候。老婆雖然霸道,但是在上海守著一家雜貨店,溫飽還是能夠解決的。加上他寫一寫稿子,混一點稿費,日子小康。
但他絕對不可能拿得出來兩根金條,說是張靜江給的,可張靜江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張家家大業大,也是家道中落的地步,說難聽點,張靜江兄弟花的錢,都是祖輩留給他們的。南潯張家,四象排名第二,家產千萬也不是一代人能夠敗的完的。可順便就給人連根金條,換成大洋的話整整兩千,甚至還可能多一些。
張靜江還不至于如此豪爽。老蔣得到過張靜江最大的一筆錢其實是在英法租界交界地區的這棟石庫門房子,就四間房,價格要比花園洋房低廉很多,一千多大洋也足夠拿下了。還有就是他和陳潔如結婚的費用。可當時的情況是,老蔣在陳炯明兵變之后,救下了孫大先生,獲得孫大先生的青睞和器重之后的事情。
說實在的,老蔣對張靜江的感激并不深。對方像是一個買賣人,維護著雙方的交情。
他在‘國黨’的地位高了,對方的投資才痛快了一點。要是之前,他只能四處去借錢過日子,而張靜江幾乎不會資助他任何生活費用。
這就是區別!
老蔣對錢的來路產生了很大的懷疑,戴季陶見老蔣固執,長嘆一口氣道:“其實這兩根金條,一根是你的,一根是我的,我去找張靜江要的,換了一個承諾。”
“什么承諾值兩根金條?”
“離開廣州,來上海公干的機會。他可以替我辦到,而我做不到。當然了,廣州……回不去了!”
“你瘋了?”老蔣吃驚地跳起來,大喊。
戴季陶說這些的時候,整個人像是垮了下來,一張硬起的臉上流露出疲倦的勞累感。不管老蔣的反應,繼續說道:“坐下來說話,我們都已經不年輕了。尤其是我,從二十來歲就跟著同盟會,鬧革命。可說實在的,一直經歷失敗的陰影,有時候我也會好奇,好事多磨的事多了去了,可為什么在民國這么難?”
“這一次在廣州,我算是徹底明白了,民國為什么這么難的原因。其實和你也有一點關系,程潛其實并不想要當軍校校長。之前他創辦軍校,是無事可做。現如今,他想帶兵,而且也有這樣的軍隊給他帶。獨立第一旅知道吧?”
“鎮守韶關的精銳?”
“是精銳,可以說這個旅是孫大先生的命根子,沒有了這個旅,‘國黨’在廣州的天下就要拱手讓人,失去最后一塊根基的‘國黨’恐怕真的要萬劫不復了。而張靜江找上了陳儀,這家伙也是倒霉蛋,在浙軍中好好的旅長當著,卻和張靜江去聯系,這不是找死嗎?要不是蔣方震保了他,說不定已經被槍斃了。”戴季陶不屑道,臉上開始出現憤恨的怒氣。
老蔣還聽在云里霧里,感覺不對勁,又說不出哪里不對的難受:“他也去廣州了?”
“這個陳儀不簡單啊!浙江人,可是資歷很深,而且學歷經驗都非常適合軍校校長的職務。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日本陸軍大學深造,還在浙軍精銳部隊中擔任過將領。這樣的人,要不是被張靜江禍害,恐怕將來進入廣州,他可以當上先鋒官。”戴季陶對著空氣嘲弄著著,內心說不出的不甘:“所以,張靜江主張讓陳儀出任軍校校長,而程潛如愿獲得獨立第一旅的兵權。這場交易之中,廣州有頭有臉的人都參與了。任命放到執委會的時候,我本來不相同意的,可是出現了一個意外。”
“什么意外?”老蔣心里咯噔一下,聽到戴季陶說到這里,已經大概猜到了陳儀最后如愿獲得軍校校長的職務。
而這個曾經讓他夢寐以求的職位,終于再一次和他失之交臂。他這才想起來,張靜江好像有一個多月沒有給他拍電報了,恐怕這個計劃已經早就在準備之中。
老蔣幾乎是下意識的問了一下,那個‘意外’。
他其實并不想知道,而是順著戴季陶的話茬往下接而已。可戴季陶卻真的想要說,這句話堵在他心里,已經很久了,甚至快要將他逼瘋了:“老廖死了?”
“誰死了?”
“老廖,籌備委員會的總干事。死在晚上回家的路上,被槍手堵住汽車里,亂槍打死。”戴季陶似乎還不敢相信這樣的一個事實,說話的時候喃喃地,有點夢囈地的無意識。
“他……”
老蔣剛才還覺得有點荒誕而已,廣州城死人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哪天不死人啊!就算是‘國黨’之間的仇殺也不能避免,可老廖是誰啊!他是孫大先生的大管家。如果說宋子文在廣州擔任財長的時候,他是政府的大管家。那么老廖就是孫大先生,也是非常大總統府的大管家。
這么一個重要人物死了,被刺殺在街頭,那廣州城還不炸開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