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覺得很有意思,他來民國,其實是為了避開英國人和日本人,目的并不是為了外交上的談判,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王學謙作為美國背景的民國政壇新秀,憑借他在民國政壇的顯赫地位,已經讓美國有足夠的理由去正視王學謙的存在,甚至美國有理由提高王學謙在民國的聲望,而走出一些讓步。美國要想要維護好關系,就不得不拿出足夠的誠意來。而對于內閣來說,廈門的租界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民國,廈門租界占據的貿易額度,連前六都排不進去。
要知道往來民國的貿易,僅僅上海就占據了總量的四成,特別年份會達到六成,天津、武漢、大連、廣州,這四個城市又分出去了四成多,留給其他港口的貿易額度幾乎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了。廈門的老七的位置還有多少意義就不用說了。
另外就是廈門的尷尬位置,對于民國來說,廈門僅僅能夠輻射的區域連福建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而福建又是一個道路不通,沒有鐵路的省份。廈門周邊沒有可以連通內陸的鐵路,也沒有通航便捷的河流,四面環山的廈門的坐擁僅僅是讓福建中部有限的資源外運的一個窗口,僅僅而已。連福州的地理位置也要比廈門強一些,至少還算是省會省城,還有一條閩江。可廈門只能充當中專港口的作用存在著,這樣的地位可有可無,不被美國人看重,也是理所當然的。
美國人不要廈門租界,對于大英帝國的外交團簡直就是噩夢,是放大招。
李法勒男爵來民國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來商定上海租界的;其次,就是對王學謙的勢力范圍進行壓制,沒有別的原因,英國人覺得王學謙危險,他就危險。
當然,他也是走鋼絲,王學謙是一言不合會翻臉的人,而且絕對不會給英國人準備的時間。這一點來說,李法勒男爵和幣原喜重郎男爵都是認同的。黑龍會和王學謙的沖突,實際上是日本紡織工業和江浙財團的紡織工業的較量。
可是在原材料的爭奪中,日本紡織業在民國南方的失敗,直接導致了已經開辟的市場的丟失。這才引發了黑龍會的鬧事。
其實,脈絡很清楚,英國人想要拉攏日本人壓制王學謙的勢力,而前提是上海不能亂。日本人想要靠著英國人出面,恢復其在民國南方,尤其是長江沿岸的紡織傾銷份額。這是日本愿意做英國的馬前卒的先提條件,也是唯一的條件。
可是當美國人加入其中,一切都變味了。
胡佛到訪浙江,其實就是來送禮的。當然,必要的商貿談判也是加深雙方合作關系牢固的基礎。送出廈門租界,能夠換回王學謙的好感,就足夠了。
可英國人……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放棄在民國的租界啊!
要不是底氣不夠,英國人甚至可以用找上門來尋仇形容其心情。什么利益都沒有談妥,就送人家一份厚禮,這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把這些關系捋順了,胡佛才發現,他手里拿著一顆雷,一顆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爆炸的手雷。英國和日本強拉他入伙,可要是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估計腸子都要悔青了,可問題是,這是國會決定的事,他有什么資格去改變呢?
除非胡佛已經是總統了……
在浙江一方面等待美國國內的授命電報,另外一方面,他心里糾結地想著,他手中的大招,是放呢?是放呢?還是放呢?
不放不行,那么只能提前放。
在完全出乎意外的情況下,顧維鈞被莫名其妙的熱情感召了,他甚至一度有種感覺,中美的好時代真的來臨了。可實際上,美國人送出的不要的玩意,就像是富人施舍不要的衣服,窮人要裝出感激涕零的接著。可如果恰巧入冬了,窮人拿到富人施舍的一件破舊的冬衣……他就會感激涕零。
需要決定了功用。
對于民國來說,美國不需要的廈門口岸型的租界,對于民國的外交也好,政府也罷,就是一件能夠過冬的棉衣,這是能夠讓國家和民族獲得信心的一件棉衣。
雖然一個租界對于滿目瘡痍的民國來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實際意義。
可對于一個長期陷在內戰泥沼之中的政府來說,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且直接掉在了腦袋上,張嘴就能吃的。東方古來就有一句諺語: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君。對于顧維鈞來說,曹錕無疑是他的伯樂,雖說曹錕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大總統,甚至連一個合格的政客都不是。但他對顧維鈞的意義,幾乎等同于唐紹儀對他的提攜。正是因為曹錕的重用,才讓顧維鈞有機會成為民國外交總長,可以為他內心之中的一腔抱負獲得一個施展的空間。
可惜的是,這幾年民國的外部局勢一直不如人意,顧維鈞就算全身是鐵,也無法挽救曹錕這艘破船。
國內一片罵聲,直系和奉軍在長城沿線持續的交戰,已經讓北方的財政陷入了無法自拔的泥濘之中。
而在外交上,國際社會以英法為首的西方國家,對于民國更加苛刻的外交和軍事封鎖,不僅沒有給民國的局勢帶來好的局面,反而內部矛盾更加集聚變化。
曹錕政府已經沒有人心可言,可要是在如此困局之中,以曹錕為首的北洋政府收回了清廷失去的廈門美租界?
這無疑會挽回不少曹錕在政治上的頹勢,當然對于戰爭還是一點幫都幫不上。張作霖和曹錕在北方,是一定要決出高下來的,就像是老虎,誰也誰也容不下誰。
顧維鈞抖擻精神,談判在寬松的環境下經行著。不管是否美國駐滬總領事克寧瀚能否督促英國人解散廈門公共租界,都無法避免一個事實,美國人已經的決心已下,不可能更改。而在細節上,胡佛認為有必要成立一個更加適合貿易的地區,建立雙方往來的交通渠道,可是這個提議被顧維鈞否決了:“這不可能,租界是清廷遺留問題,在民國建立之初就應該解決。民國絕對不會接受更換地區,用一個租界,換取另外一個城市的租界,這是無稽之談。”
“可是如何能夠保證雙方的貿易在相對安全的環境之中進行呢?美國可以增加對民國的貸款,也可以是無償的,比如說建設港口和交通,甚至鐵路……”胡佛這是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就算是送不要的東西,按照商人的做派,還是要拿回一點有用的東西。
這時候,王學謙坐在邊上,整個談判他一句話都沒有插嘴,以至于甚至被談判的雙方都忘記了,胡佛可能需要,或者要求的美國享有商業特權的區域可能會在浙江。
如果在浙江,就繞不開一個人——王學謙。
而胡佛并沒有放棄,反而開口說道:“美國是一個自由的國家,在國際事務中一直爭取著平等的權利,所以國會不會要求在民國用廈門美租界換取其他任何地區的租界條款。而是希望獲得一個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的貿易通道。”
“比如說‘自由貿易區’?”王學謙終于開口了,他的開口讓胡佛和顧維鈞為之一愣。
其實,談判已經開始了扯皮階段,雖然目標是確定的,但是過程和細節都是雙方爭取的籌碼。對于顧維鈞來說,他手里確實沒有太好的籌碼可以供他揮霍。
美國人感興趣的是浙江,乃至福建和上海,尤其是王學謙這個人,讓美國人有種奇貨可居的看好。可這些都不是顧維鈞能夠決定的問題。浙江的一顆釘子,一粒沙,都需要王學謙的點頭。不然就算是他答應了下來,也會引起無窮無盡的麻煩。
對于顧維鈞來說,結果很重要,中間部分……他根本就不在乎。可是沒辦法,王學謙賴上他了,他好像是曹錕的外交總長,同時也是東南的外交發言人……
王學謙開口,要比他好一百倍,這一點顧維鈞就算是想要否認,也無法辯駁。
自由貿易區!
這個詞語對于胡佛來說,確實很新鮮,可租界在民國的作用,至少在經濟上就是自由貿易區的概念。當然要除去法外治權之外的商貿往來。往來上海港數目龐大的貿易商品,一年征收的稅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廈門的作用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廈門的貿易數量和規模都無法和民國其他幾個貿易城市相提并論。
當王學謙將自由貿易區的概念說給胡佛聽取之后,胡佛眼前一亮,這是教育的功勞啊!
貿易區內貨物可以隨意的停留裝卸,只有在進入民國的通道之后,才會選擇性的征收稅收。
這里就會省略大量的貨物轉運的過程,按照正常途徑,浙江想要進口貨物,就不得不從上海或者廈門轉運。即便那艘運送貨物的船從浙江沿海的港口經過,也不能停下來裝卸貨物。原因很簡單,關稅。
作為庚子賠款的附屬條款,還有‘善后大借款’的后遺癥,民國失去了海關征稅稅收的權利,而則部分權利恰恰被英國人控制了。而英國人總不至于在民國所有的沿海港口設立海關機構,用來征稅吧?
那么就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去有英租界的民國城市。
廣州、上海、廈門、天津、武漢,這些城市的繁榮就是因為貿易,而促使貿易集中的原因還是海關被英國人控制的原因。
胡佛想要繞開英國人,因為一旦美國貨物大量登陸民國,肯定會擠壓英國工業品的市場份額,到時候難免英國人不會做出一些讓美國人咬牙切齒的事來。比如說,對美國工業品征收特別稅,就算是正常征稅,也會讓美國商品失去在民國的競爭力。未雨綢繆,胡佛想要避免這種局面的發生,就不得不讓王學謙用行政權力對抗英國人。
可很顯然,王學謙并不會上套。說實在的,民國初期的海關是控制在英國人手里,可是民國沿海的督軍們想要進口的商品,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從中轉的城市過一手,跟別說讓英國人檢查核實和收稅了。這是私底下的作法,別說民國政壇都知道,連美國人也清楚。胡佛就是基于這一點,提出的要求。
可是王學謙卻沒有應承下來,反而態度務實的開始說:“克拉克閣下,您知道的民國的海關在英國人的控制權之下,按照善后大借款,以及后面的相關條款,英國要求所有進出民國的商品都需要在指定的港口裝卸,便于統計貨物數量和金額,作為征收稅收的依據……”
“可是據我所知,在民國很多官員都不認可這種行為。我們應該有更加靈活的手段,讓貿易往來更加便捷。”胡佛堅持道,可是口氣已經有點軟了。
王學謙聳肩無奈道:“您知道的,我們和英國人的關系很緊張,在當下,甚至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和我的同僚們的頭等工作就是:不要讓英國人找到可以發難的理由。”
民國的關稅,胡佛是不會提起的,他也沒有這個權利提起。當初善后大借款中,享受關稅抵押的五個列強,其中沙皇俄國已經覆滅,德國半死不活,日本只有百分之幾的份額,余下的英國和法國占大頭。美國連參與管理的資格都沒有,跟不要說協商民國關稅的歸屬權了。在這個問題上,就算是美國人想要借民國一筆貸款,提前歸還善后大借款的款項,英國人也不會答應。
一旦關稅落在了民國人的手中,英國人就該緊張了:天知道這幫民國人會不會惡意提高英國商品的關稅,而征收高額的稅收。
胡佛不敢提。
顧維鈞是想提,可是沒有找到一個好的切入點。
正當雙方寸步不讓的時候,陳布雷將一份電報從電報室專員手中接過來,一眼掃過之后,遞給了胡佛。
隨后臉色古怪的在王學謙耳畔說了兩句。
接著,胡佛和王學謙都尷尬地笑起來,誰也想不到英國人催促胡佛的電報竟然會發到王學謙這里,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無奈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