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高樓明月
濃煙漸漸散了。
這是奪命的煙,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聲名赫赫的英雄,無聲無息地死在這種濃煙里。
濃煙消散的時候,木頭人的眼睛里正在發著光,他相信他的對手無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還能看見他們在地上做最后的掙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藥。
甚至連石霸天和銅虎都曾經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過。
他們本都是江湖中最兇悍的強人,可是到了真正面臨死亡時,就連最有勇氣的人都會變得懦怯軟弱。
別人的痛苦和絕望,對他說來,總是種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這一次他失望了。
傅紅雪和燕南飛并沒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發著光。
木頭人眼睛里的光卻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滅,燒焦的衣服也早已隨著濃煙隨風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燒不焦的金鐵,又像是燒焦了的木炭。
燕南飛忽然道:“這兩人就是五行雙殺。”
傅紅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腳”,本都是令人防不勝防的暗算手段,五行雙殺也正是職業刺客中身價最高的幾個人之列,據說他們早已都是家財巨萬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搶著賠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簡直是條土驢,是個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著傅紅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泥人嘆息著,苦笑道:“就算我們不認得傅大俠,也該認得出這柄刀的。”
木頭人道:“可是我們也想不到傅大俠會幫著他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他這條命已是我的。”
木頭人道:“是。”
傅紅雪道:“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傷他毫發。”
木頭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俠肯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立刻就滾得遠遠的。”
傅紅雪道:“滾。”
這個字說出來,兩個人立刻就滾,真是滾出去的,就像是兩個球。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決不會殺他們。”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還不配。”
傅紅雪凝視著手里的刀,臉上的表情,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現在就連他的仇敵,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讓他出手拔刀的人,還有幾個?
傅紅雪緩緩道:“我聽說過,他們殺了石霸天,代價是十三萬兩。”
燕南飛道:“完全正確。”
傅紅雪道:“你的命當然比石霸天值錢些。”
燕南飛道:“值錢得多。”
傅紅雪道:“能出得起這種重價,要他們來殺你的人卻不多。”
燕南飛閉上了嘴。
傅紅雪道:“你沒有問,只因為你早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燕南飛還是閉著嘴。
沉默無言。
傅紅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為了要對付這個人?”
燕南飛突然冷笑,道:“你已問得太多!”
傅紅雪道:“你不說?”
燕南飛道:“不說。”
傅紅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飛道:“更不能走!”
傅紅雪道:“莫忘記我借給你一年,這一年時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飛道:“你要我還?怎么還?”
傅紅雪道:“去做完你該做的事。”
燕南飛道:“可是我……”
傅紅雪霍然抬頭,盯著他道:“你若真是個男子漢,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頭,燕南飛卻垂下頭,仿佛不愿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誰都無法解釋那是種什么樣的表情——是悲憤?是痛苦?還是恐懼?
傅紅雪道:“你的劍還在,你人也未死,你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飛也抬起頭,握緊手里的劍,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來。”
傅紅雪道:“我知道!”
桌上還有酒!
燕南飛突然轉身,抓起酒罐子,道:“你還是不喝?”
傅紅雪道:“不喝!”
燕南飛也盯著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遠清醒?”
傅紅雪道:“未必。”
燕南飛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氣灌進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艱難,而且遙遠,遠得可怕。
死鎮,荒街,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今夕月正圓。
人的心若已缺,月圓又如何?
燕南飛大步走在圓月下,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走得很快。
但傅紅雪卻總是遠遠地跟在他后面,無論他走得多快,只要一回頭,就立刻可以看見孤獨的殘廢,用那種笨拙而奇特的姿態,慢慢地在后面跟著。
星更疏,月更淡,長夜已將過去,他還在后面跟著,還是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燕南飛終于忍不住回頭,大聲道:“你是我的影子?”
傅紅雪道:“不是。”
燕南飛道:“你為什么跟著我?”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愿讓你死在別人手里。”
燕南飛冷笑,道:“不必你費心,我一向能照顧自己。”
傅紅雪道:“你真的能?”
他不讓燕南飛回答,立刻又接著道:“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能照顧自己,你卻太多情。”
燕南飛道:“你呢?”
傅紅雪冷冷道:“我縱然有情,也已忘了,忘了很久。”
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又有誰能看得出這冷酷的面具后究竟隱藏著多少辛酸的往事、痛苦的回憶?
一個人如果真的心已死,情已滅,這世上還有誰能再傷害他?
燕南飛凝視著他,緩緩道:“你若真的認為你已能照顧自己,你也錯了。”
燕南飛道:“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能傷害你。”
傅紅雪道:“誰?”
燕南飛道:“你自己。”
晨,日出。
陽光已照亮了黑暗寒冷的大地,也照亮了道旁石碑上的三個字:“鳳凰集”。
只有這石碑,只有這三個字,還是和一年前完全一樣的。
傅紅雪本不是個容易表露傷感的人,可是走過這石碑時,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多看一眼。
滄海桑田,人世間的變化本就很大,只不過這地方的變化也未免太快了些。
燕南飛居然看透了他的心意,忽然問:“你想不到?”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想不到,你卻早已知道!”
燕南飛道:“哦?”
傅紅雪道:“你早巳知道這地方已成死鎮,所以才會帶著你的酒樂歌伎一起來。”
燕南飛并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當然也知道這地方是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燕南飛道:“我當然知道!”
傅紅雪道:“是為了什么?”
燕南飛眼睛里忽然露出種混合了痛苦和憤怒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是為了我。”
傅紅雪道:“是為了你?你怎么會將一個繁榮的市鎮變為墳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閉著嘴的時候,嘴部的輪廓立刻變得很冷,幾乎已冷得接近殘酷。
所以只要他一閉上嘴,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已拒絕再談論這問題。
所以傅紅雪也閉上了嘴。
可是他們的眼睛并沒有閉上,他們同時看見了一騎快馬,從旁邊的岔路上急馳而來,來得極快。
馬是好馬,馬上人的騎術精絕。幾乎就在他們看見這匹馬時,人馬就已到了面前。
燕南飛忽然一個箭步竄出去,凌空翻身,從馬首掠過,等他再落地時,已抄住了馬韁,勒住。
他整個人都已像釘子般釘在地上,就憑一只手,就勒住了奔馬。
馬驚嘶,人立而起。
馬上騎士怒叱揮鞭,一鞭子往燕南飛頭上抽了下去。
鞭子立刻也被抄住,騎士一個筋斗跌在地上,一張汗水淋漓的臉,已因憤怒恐懼而扭曲,吃驚地看著燕南飛。
燕南飛在微笑:“你趕路很急,是為了什么?”
騎士忍住氣,看見燕南飛這種驚人的身手,他不能不忍,也不敢不答:“我要趕去奔喪。”
燕南飛道:“是不是你的親人死了?”
騎士道:“是我的二叔。”
燕南飛道:“你趕去后,能不能救活他?”
不能!當然不能。
燕南飛道:“既然不能,你又何必趕得這么急?”
騎士忍不住問道:“你究竟要什么?”
燕南飛道:“我要買你這匹馬。”
騎士道:“我不賣!”
燕南飛隨手拿出包金葉子,拋在這人面前:“你賣不賣?”
騎士更吃驚,呆呆地看著這包金葉子,終于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又何必急著要趕去。”
燕南飛笑了,輕撫著馬鬃,看著傅紅雪,微笑道:“我知道我甩不脫你,可是現在我已有六條腿。”
傅紅雪無語。
燕南飛大笑揮手:“再見,一年后再見!”
千中選一的好馬,制作精巧的馬鞍,他正想飛身上馬,忽然間,刀光一閃。
傅紅雪已拔刀。
刀光一閃,又入鞘。
馬沒有受驚,人也沒有受到傷害,這一閃刀光,看來就像是天邊的流星,帶給人的只是美和希望,而不是驚嚇和恐懼。
燕南飛卻很吃驚,看著他手里漆黑的刀:“我知道你一向很少拔刀。”
燕南飛道:“你的刀不是給人看的。”
燕南飛道:“這一次你為什么要無故拔刀?”傅紅雪道:“因為你的腿。”
燕南飛不懂:“我的腿?”
傅紅雪道:“你沒有六條腿。只要一上這匹馬,你就沒有腿了,連一條腿都沒有。”
燕南飛瞳孔收縮,霍然回頭,就看見了血!
赤紅色的血正開始流出來,既不是從人身上流出來,也不是從馬身上流出來。
血是從馬鞍里流出來的。
一直坐在地上的騎士,突然躍起,箭一般竄了出去。
傅紅雪沒有阻攔,燕南飛也沒有,甚至連看都沒回頭去看。
他的眼睛盯在馬鞍上,慢慢地伸出兩根手指,提起了馬鞍——只提起一片。
這制作精巧的馬鞍,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成了兩半。
馬鞍怎么會流血?
當然不會。
血是冷的,是從蛇身上流出來,蛇就在馬鞍里。
四條毒蛇,也已被剛才那一閃刀光削斷。
假如有個人坐到馬鞍上,假如馬鞍旁有好幾個可以讓蛇鉆出來的洞,假如有人已經把這些洞的活塞拔開,假如這四條毒蛇鉆出來咬上了這個人的腿。
那么這個人是不是還有腿?
想到這些事,連燕南飛手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的冷汗還沒有流出來,已經聽到了一聲慘呼,凄厲的呼聲,就像是胸膛上被刺了一劍。
剛才逃走的騎士,本已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掠出七丈外。
可是他第四次躍起時,突然慘呼出聲,突然自空中跌下。
剛才那刀光一閃,非但削斷了馬鞍,斬斷了毒蛇,也傷及了他的心、他的脾、他的肝。
他倒下,倒在地上,像蛇一般扭曲痙攣。
沒有人回頭去看。
燕南飛輕輕地放下手里的半片馬鞍,抬起頭,凝視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手在刀柄,刀在鞘。
燕南飛又沉默良久,長長嘆息,道:“只恨我生得太晚,我沒有見過!”
傅紅雪道:“你沒見到過葉開的刀?”
燕南飛道:“只恨我無緣,我……”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無緣,卻有幸。以前也有人見到他的刀出手……”
燕南飛搶著道:“現在那些人都已死了?”
傅紅雪道:“就算他們人未死,心卻已死。”
燕南飛道:“心已死?”
傅紅雪道:“無論誰,只要見過他的刀出手,終身不敢用刀。”
燕南飛道:“可是他用的是飛刀!”
傅紅雪道:“飛刀也是刀。”
燕南飛承認,只有承認。
刀有很多種,無論哪種刀都是刀,無論哪種刀都能殺人!
傅紅雪又問:“你用過刀?”
燕南飛道:“沒有。”
傅紅雪道:“你見過多少真正會用刀的人?”
燕南飛道:“沒有幾個。”
傅紅雪道:“那么你根本不配談論刀。”
燕南飛笑了笑,道:“也許我不配談論刀,也許你的刀法并不是天下無雙的刀法,我都不能確定。我只能確定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么事?”
燕南飛道:“現在我又有了六條腿,你卻只有兩條。”
他大笑,再次飛身上馬。
鞍已斷,蛇已死,馬卻還是像生龍活虎般活著。
馬行如龍,絕塵而去。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腿,眼睛里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沉吟:“你錯了,我并沒有兩條腿,我只有一條。”
每個市鎮都有酒樓。每間可以長期存在的酒樓,一定都有它的特色。
萬壽樓的特色就是“貴”,無論什么酒菜都至少比別家貴一倍。
人類有很多弱點,花錢擺派頭無疑也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所以特別貴的地方,生意總是特別的好。
燕南飛從萬壽樓走出來,看到系在門外的馬,就忍不住笑了。
兩條腿畢竟比不上六條腿的。
每個人都希望能擺脫自己的影子,這豈非也正是人類的弱點之一。
可是他從拴馬石上解開了韁繩,就笑不出了。
因為他一抬頭,就又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正站在對街,冷冷地看著他。蒼白的臉,冷漠的眼,漆黑的刀。
燕南飛笑了。
他打馬,馬走,他卻還是站在那里,微笑著,看著傅紅雪。
一匹價值千金的馬,只在他一拍手間,就化作了塵土。
千金、萬金、萬萬金,在他眼中看來又如何?也只不過是一片塵土。
塵土消散,他才穿過街,走向傅紅雪,微笑著道:“你終于還是追來了。”
燕南飛道:“無論你想盯住什么人,那個人是不是都一定跑不了?”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幸好我不是女人,否則豈非也要被你盯得死死的,想不嫁給你都不行。”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突然露出種奇異的紅暈,紅得可怕,甚至連他的瞳孔都已因痛苦而收縮。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痛苦的回憶?這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話,為什么會令他如此痛苦?
燕南飛也閉上了嘴。
他從不愿傷害別人;每當他無意間刺傷了別人時,他心里也會同樣覺得很難受。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站在一家糕餅店的屋檐下。
店里本有個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買糕餅,還沒有走出門,孩子們已吵著要吃糕了,老婆婆嘴里雖然說“在路上不許吃東西”,還是拿出了兩塊糕,分給了孩子。
誰知道孩子們分到糕之后,反而吵得更兇。
男孩子跳著道:“小萍的那塊為什么比我的大?我要她那塊。”
女孩子當然不肯,男孩子就去搶,女孩子就逃,老婆婆攔也攔不住,只有搖著頭嘆氣。
女孩子跑得當然沒有男孩子快,眼看著要被追上,就往燕南飛身子后面躲,拉住燕南飛的衣角,道:“好叔叔,你救救我,他是個小強盜。”
男孩子搶著道:“這位叔叔才不會幫你,我們都是男人,男人都是幫男人的。”
燕南飛笑了。
這兩個孩子雖然調皮,卻實在很聰明,很可愛。燕南飛也有過自己的童年,只可惜那些黃金般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已一去不返,那個令他永遠忘不了的童年游伴,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已嫁了。
從這兩個孩子身上,他仿佛又看見了自己那些一去不返的童年往事。
他心里忽然充滿了溫柔與傷感,忍不住拉住了這兩個孩子的手,柔聲道:“你們都不吵,叔叔再替你們買糕吃,一個人十塊。”
孩子們臉上立刻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搶著往他懷里撲過來。
燕南飛伸出了雙手,正準備把他們一手一個抱起來。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
從來不肯輕易拔刀的傅紅雪,突又拔刀!
刀光閃過,孩子們手里的糕已被削落,跌在地上,跌成兩半。
孩子們立刻全都被嚇哭了,大哭著跑回他們外婆的身邊去。
燕南飛也怔住,吃驚地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燕南飛忽然冷笑,道:“我現在才明白,你這把刀除了殺人之外還有什么用!”
燕南飛道:“你還會用來嚇孩子。”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嚇一種孩子。”
燕南飛道:“哪種?”
傅紅雪道:“殺人的孩子!”
燕南飛又怔住,慢慢地轉回頭,老婆婆正帶著孩子往后退。
孩子們也不再哭了,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看著燕南飛。
他們的眼睛里竟仿佛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燕南飛垂下頭,心也開始往下沉,被削落在地上的糖糕里,竟有光芒閃動。
他拾起一半,就發現了藏在糕里的機簧釘筒,五毒飛釘。
他的身子忽然飛鳥般掠起,落在那老婆婆面前,道:“你就是鬼外婆?”
老婆婆笑了,干枯瘦小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惡毒:“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我。”
燕南飛盯著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有種習慣。”
鬼外婆道:“什么習慣?”
燕南飛道:“我從不殺女人。”
鬼外婆笑道:“這是種好習慣。”
燕南飛道:“你雖然老了,畢竟也是個女人。”
鬼外婆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沒有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否則……”
燕南飛冷冷道:“否則我還是要殺你!”
鬼外婆道:“我記得你好像剛才還說過,從不殺女人的。”
燕南飛道:“你是例外。”
鬼外婆道:“為什么我要例外?”
燕南飛道;“孩子們是純潔無辜的,你不該利用他們,害了他們一生。”
鬼外婆又笑了,笑得更可怕:“好外婆喜歡孩子,孩子們也喜歡替好外婆做事,跟你有什么關系?”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愿繼續再談論這件事,他已握住了他的劍!
鮮紅的劍,紅如熱血!
鬼外婆獰笑道:“別人怕你的薔薇劍,我……”
她沒有說下去,卻將手里的一包糖糕砸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只聽“轟”的一聲大震,塵土飛揚,硝煙四激,還夾雜著火星點點。
燕南飛凌空翻身,退出兩丈。
硝煙塵土散時,鬼外婆和孩子都已不見了,地上卻多了個大洞。
人群圍過來,又散了。
燕南飛還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過了很久,才轉身面對傅紅雪。
傅紅雪冷如雪。
燕南飛終于忍不住長長嘆息,道:“這次你又沒有看錯。”
傅紅雪道:“我很少錯。”
燕南飛嘆道:“但孩子們還是無辜的,他們一定也從小就被鬼外婆拐出來……”
黑暗的夜,襁褓中的孩子,干枯瘦小的老婆婆夜半敲門……
傷心的父母,可憐的孩子……
燕南飛黯然道:“她一定用盡了各種法子,從小就讓那些孩子學會仇恨和罪惡。”
傅紅雪道:“所以你本不該放她走的。”
燕南飛道:“我想不到她那包糖糕里竟藏著江南霹靂堂的火器。”
傅紅雪道:“你應該想得到。糕里既然可能有五毒釘,就可能有霹靂子!”
燕南飛道:“你早已想到?”
傅紅雪不否認。
燕南飛道:“你既然也認為不該放她走,為什么不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她要殺的不是我,也因為想不到你會這么蠢。”
燕南飛盯著他,忽然笑了,苦笑:“也許不是我太蠢,而是你太精!”
燕南飛道:“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那煙中的毒霧,鞍里的毒蛇,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暗殺也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最為可怕的一種。”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說道:“你知不知道暗殺的法子又有多少種?”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這三百年來,有多少不該死的人被暗殺而死?”
燕南飛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至少有五百三十八個人。”
燕南飛道:“你算過?”
傅紅雪道:“我算過,整整費了我七年時光才算清楚。”
燕南飛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功夫,去算這些事?”
傅紅雪道:“因為我若沒有去算過,現在至少已死了十次,你也已死了三次。”
燕南飛輕輕吐出口氣,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冷冷接道:“我說的這五百三十八人,本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殺他們的人,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燕南飛道:“只不過這些人殺人的法子都很惡毒巧妙,所以才能得手。”
傅紅雪點點頭,道:“被暗殺而死的雖有五百三十八人,殺他們的刺客卻只有四百八十三個。”
燕南飛道:“因為他們當中有些是死在同一人之手的。”
傅紅雪又點點頭,道:“這些刺客殺人的法子,也有些是相同的。”
燕南飛道:“我想得到。”
傅紅雪說道:“他們一共只用了兩百二十七種法子。”
燕南飛道:“這兩百二十七種暗殺的法子,當然都是最惡毒、最巧妙的。”
傅紅雪道:“當然。”
燕南飛道:“你知道其中多少種?”
傅紅雪道:“兩百二十七種。”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這些法子我本來連一種都不懂!”
傅紅雪道:“現在你至少知道三種。”
燕南飛道:“不止三種!”
傅紅雪道:“不止?”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已被人暗殺過多少次?”
傅紅雪搖搖頭。
燕南飛道:“不算你見過的,也有三十九次。”
傅紅雪道:“他們用的法子都不同?”
燕南飛道:“非但完全不同,而且都是我想不到的,可是我直到現在還活著。”
這次閉上嘴的人是傅紅雪。
燕南飛已大笑轉身,走人了對街的橫巷。巷中有高樓,樓上有花香。
是什么花的香氣?
是不是薔薇?
高樓,樓上有窗,窗前有月,月下有花。
花是薔薇,月是明月。
沒有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燕南飛身邊的薔薇上。
他身邊不但有薔薇,還有個被薔薇刺傷的人。
“今夕何夕?
月如水,人相倚。
有多少訴不盡的相思?
有多少說不完的柔情蜜意?”
夜已深了,人也該醉了。
燕南飛卻沒有醉,他的一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明月,臉上的表情卻仿佛也被薔薇刺傷了。
薔薇有刺,明月呢?
明月有心,所以明月照人。
她的名字就叫作明月心。
夜更深,月更清,人更美,他臉上的表情卻仿佛更痛苦。
她凝視著他,已良久良久,終于忍不住輕輕問:“你在想什么?”
燕南飛也沉默良久,才低低回答:“我在想人,兩個人。”
明月心聲音更溫柔:“你想的這兩個人里面,有沒有一個是我?”
燕南飛道:“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接道:“兩個人都不是你。”
美人又被刺傷了,卻沒有退縮,又問道:“不是我,是誰?”
燕南飛道:“一個是傅紅雪。”
明月心道:“傅紅雪?就是在鳳凰集上等著你的那個人?”
燕南飛道:“嗯。”
明月心道:“他是你的仇人?”
燕南飛道:“不是。”
明月心道:“是你的朋友?”
燕南飛道:“也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永遠想不到他為什么要在鳳凰集等著我的。”
燕南飛道:“他在等著殺我。”
明月心輕輕吐出口氣,道:“可是他并沒有殺你。”
燕南飛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道:“非但沒有殺我,而且還救了我三次。”
明月心又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這種男人做的事,我們女人好像永遠也不會懂的。”
燕南飛道:“你們本來就不懂。”
明月心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明月:“你想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燕南飛目中的譏誚又變成了痛苦,緩緩道:“是個我想殺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遠也殺不了他的。”看著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烏云悄悄地掩過來,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輕輕道:“你該睡了,我也該走了。”
燕南飛頭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本該留下來陪你的,可是……”
燕南飛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為雖然在風塵中,你這里卻從不留客,能讓我睡在這里,已經很給我面子。”
明月心看著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轉過身,幽幽的說:“也許我本不該留你,也許你本不該來的。”
人去樓空,空樓寂寂,窗外卻響起了琴弦般的雨聲,漸近,漸響,漸密。
好大的雨,來得好快,連窗臺外的薔薇,都被雨點打碎了。
可是對面的墻角下,卻還有個打不碎的人,無論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決心。
燕南飛推開窗,就看見了這個人。
“他還在!”雨更大,這個人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就算這千千萬萬滴雨點,化作千千萬萬把尖刀,這個人也決不會退縮半步的。
燕南飛苦笑,只有苦笑:“傅紅雪,傅紅雪,你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人?”
一陣風吹過來,雨點打在他臉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卻忽然涌起了一股熱血,忽然竄了出去,從冰冷的雨點中,掠過高墻,落在傅紅雪面前。
傅紅雪卻已到了遠方,既沒有感覺到這傾盆暴雨,也沒有看見他。
燕南飛只不過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濕透,可是傅紅雪不開口,他也決不開口。
傅紅雪的目光終于轉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飛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本不該出來的!”
燕南飛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為什么不可以?”
傅紅雪道:“你可以?”
說完了這三個字,他就又移開目光,顯然已準備結束這次談話。
燕南飛卻不肯結束,又道:“我當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紅雪又似已到了遠方。
燕南飛大聲道:“但我卻不是特地出來淋雨的!”
他說話的聲音實在太大,比千萬滴雨點打在屋瓦上的聲音還大。
傅紅雪畢竟不是聾子,終于淡淡地問了句:“你出來干什么?”
燕南飛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個秘密。”
傅紅雪眼睛里立刻發出了光,道:“現在你已準備告訴我?”
燕南飛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本來豈非寧死也不肯說的?”
燕南飛承認:“我本來的確已下了決心,決不告訴任何人。”
傅紅雪道:“現在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燕南飛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雨珠,看著他蒼白的臉,道:“現在我告訴你,只因為我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么事?”
燕南飛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