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屯,乃是水西西南邊境一處險要之地,峭壁連綿十余里,雄奇險峻,易守難攻。屯上糧草充足,水源豐沛,可容數萬人馬駐守。屯下一條石板驛道雖然可供行軍路過,但若屯上守軍乘勢而下擊之,行路之軍必遭敗績。
因此,皮熊選中此屯為西線駐守重地,與安坤堂兄叉戛率領水西的得素、黑座、內露、化沙、歸宗、歸集六部土兵守于屯上,又分出務卜底、杓佐、補露、以支、以列、得初、那自、以個八部之兵于阿扎屯側后扎營,形成犄角之勢。
向滇省派出信使已經一個多月,尚無音信傳回,川省總兵吳之茂率領的四千多清軍已經至可渡河。依靠著谷深嶺絕,清軍又兵力不多,雙方暫時處于對峙狀態。
“叉戛既愚蠢又傲慢,水西必敗于此廝之手。”皮熊臉色不善地回到營帳,氣哼哼地罵道:“竟要渡河擊敗清軍,也不知道自己那點能耐,水西土兵那點本事,豈是清軍陣戰之對手?”
陳進才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說道:“國公少要動氣,水西安坤既是不相信我等,便是自取毀家滅族之禍。你我盡到本分即可,何必強求?況且目前的境況,國公也早有預料。”
唉,皮熊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總是要多支撐些時日,方才有助于殿下的中興大業啊!”
陳進才沉吟了一下,說道:“滇省清軍被牽制,怕是抽調不出太多兵力吧?光在此地,水西已經聚集了數萬人馬,應該無妨。”
“數萬烏合之眾。”皮熊輕篾地哼了一聲,說道:“清軍不用抽調太多。有一兩萬精兵,水西就難以抵擋。若是憑險據守,以深箐大壑與清軍周旋,尚能拖延些時日;若與清軍陣戰,必敗無疑。”
陳進才并不長于軍事,對皮熊的分析判斷無言反對。想了想,寬慰道:“岷殿下必有妙計,待使者回來,便無憂矣。”
“岷殿下自是英武,吾亦深佩。”皮熊勉強笑了笑,卻不象陳進才這般樂觀。滇省明軍確實可以發動,以呼應水西舉義,但效果如何,卻是不好預測。皮熊倒是擔心朱永興輕舉妄動。反倒露出破綻,為清軍所趁。
“匡國公顯是不了解滇省的狀況。”陳進才從火堆上取上水壺,為皮熊倒上茶水,說道:”岷殿下非是無力光復滇省,只恐根基不穩,徒然引來川、黔、桂清軍的圍攻,所以才行緩進之策。現下水西有變,廣西清軍被牽制。我軍亦進取蜀地,反攻時機已然成熟。若不出下官所料。岷殿下必趁此有大圖。”
皮熊慢慢喝著茶水,思索良久,開口說道:“這倒讓老夫想起一個典故,就是張儀和司馬錯的爭論。”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當初秦王問計于重臣,當先攻韓。還是先攻巴蜀?張儀主張先攻韓,認為中原是天下腹心,人口稠密、物產豐富,是爭奪霸業所必圖。而巴蜀是荒蠻之地,不但要耗力奪取。更要去治理——”
陳進才點頭贊同,笑道:“然司馬錯卻認為,攻擊韓國必然引起山東諸國的警覺,全力來與秦國為難,是為先利后弊,弊大于利。岷殿下以滇省疲困清軍,一邊養精蓄銳,一邊籌謀布置,則是先固根基,后圖反攻,利大于弊也。”
“殿下有如此深謀,如此心性,難怪能打下一片基業,使中興大業總燃希望。”皮熊贊嘆不已,旋即又鄙視起安坤來,“若安坤有殿下的半分謀略,便當隱忍不發,暗中布置準備,爭取一時是一時,等著吳賊發作。”
“安坤叛清,不正是我等所愿嘛?”陳進才狡黠地一笑,皮熊也撫須點頭。
兩人正說著話,一個侍衛奔進營帳報告,滇省信使已經返回,卻是由滇西出發,進入黔西南后,繞道比德、黑坐一線,在天險馬鬃嶺與水西軍接洽上。安坤所派使者自去首府臥這城匯報,陳鳳麟等人則押運著物資正向這里趕來。
皮熊和陳進才大喜過望,急忙出了營帳,帶上幾十名明軍騎馬迎了過去。黃昏時分,兩下人員在馬鬃嶺南二十里的黑座寨會合。
隨著陳鳳麟等人回轉水西的有講武堂二期的兩名少尉,陳相鵬和趙輔,以及數十余名百戰老兵。這些人都是一色的清兵打扮,頭上金錢鼠尾,卻沒有難堪的神情,連陳鳳麟也不再羞愧遮掩。隨隊押送的物資是馬背上的幾十口木箱,掀掉油布,赫然可見箱子貼著的封紙上蓋著平西親王的大印。
簡單介紹了一番,眾人便在寨子外宿營,一是天色已晚,二是皮熊和陳進才也急于知道朱永興的回復和布置。選在寨外,也是避開水西彝人的耳目,以便商量機密。
“諸位一路辛苦,然軍情如火,我等急于知道殿下之命,也好盡快布置。”皮熊對滇省來人很客氣,進了帳篷便開口先解釋了一下。
“回國公,若是偷偷摸摸的,反倒不好行走,俺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只說是奉吳賊所令,押運軍需,由滇西入川轉黔,卻是一路暢通,省了很多時間。”陳鳳麟笑得暢快,說道:“岷殿下算得準啊,人少便秘密潛越,人多便公開行走。”
陳相鵬和趙輔指揮著,抬進一個大箱子,小心地拆除了箱底的自爆裝置后,才扯掉封條,掀開蓋子。
“火槍?”皮熊看著陳相鵬拿在手中的武器,很確定地叫出了名稱,心中也有些不解。
“稟國公,這確實是火槍,但卻與以往所用大不相同。”陳相鵬解釋道:“現在尚不能發射,零件在別的箱中,待明日組裝完畢后,便與國公演示。這種火槍即便在滇省也未在軍中裝備,數量不多,此次只運來了百枝,可配發給國公的親衛隊。”
皮熊點了點頭。耐心地等著他們出示諭令,畢竟戰略戰術才是他所急需知道的,百枝火槍在戰斗中發揮的作用不會太大,岷殿下此意不過是表示他對自己的關心。
果然,箱子底部有著不少書函,其中就有用密碼寫的諭令。陳進才忙拿出密碼本解碼。將諭令抄錄下來,捧給了皮熊。
“……水西處于敵后,吾深為匡國公,以及孤懸于外的大明忠義將士之安危擔心憂慮。然安坤任人唯親,水西土兵亦不堪戰,諸位盡力便可,更當善自珍重,留有用之身,以期相見之日。另。我軍在滇省行將展開反攻,一為牽制清軍,呼應水西;二為趁雨季打擊敵人,削弱其力量……”
諭令很長,有講解,有指點,還有關心和愛護。眾人皆躬身恭聽,皮熊更是幾次停下。唏噓感恩。
讀完諭令,陳相鵬和張輔又從箱中取出一份地圖輔在桌上。結合著諭令中介紹的情況,整個西南的戰略形勢便一目了然。
“川西雅州、黎州已為我軍占據,正準備迎戰川陜總督李國英;夔東十三家進占忠縣,攻掠川東;岷殿下欲反攻楚雄,然后北出建昌入蜀;若計劃順遂,則伺機由滇東取道安龍入黔……”
皮熊的手指在地圖上劃動。結合西南大勢,他重新對水西的價值和作用進行定位。思索了半晌,他才發現依著安坤守家犬的本性,很難主動出擊,積極策應岷殿下的戰略構想。最多只能是牽制。
而且從整個戰略態勢來看,岷殿下果然要效司馬錯之計,取蜀地以為后圖之資。只是——四川屢經戰亂,怕是短期內難以經營起來。
“國公。”陳相鵬打斷了皮熊的思考,開口說道:“殿下既要我等先尋根基之地,并建議可設在烏蒙山腹地,不知國公以為如何?”
哦,皮熊從沉思中驚醒,稍一停頓便點頭贊同道:“烏蒙山山區群山起伏,峽谷深陷,溶洞密布,確適合躲藏;且山中又有河谷、坪壩,可耕種為食。”
“殿下尚有數道諭令,國公可酌情密示于水西忠心大明且行為端正之慕魁、罵色。”陳進才拿過幾道空著名字的諭令,遞給了皮熊。
官祿收買。皮熊自然明白朱永興的用意,安坤能扶則扶,不堪則另尋他人。水西四十八土目,并不是鐵板一塊。韓作黎、木開、那自……數個名字頃刻間便從皮熊的腦海中掠過。
“不知殿下密令中所提的拉發裝置是何物?”皮熊暫時甩開另外要扶持的水西土目的人選,猜測著詢問道:“可是自犯鋼輪火?”
“回國公,這個拉發裝置比自犯鋼輪火要簡單易行。”陳相鵬簡單介紹了一下,然后說道:“末將等此次押送了兩千枚,只要火藥充足,便可大量制造,可使清軍舉步維艱。”
兵工廠的制造技術不斷提高,拉發信管的體積不斷縮小,現在已經形似半支鉛等,因此可大量攜帶運輸。
皮熊這下子了然于心,盡管這種武器不能左右戰局,但對清軍造成阻礙卻是肯定的,這也符合以水西牽制消耗清軍的目的。
接下來,從箱子中取出賞賜給皮熊等人的幾具望遠鏡,皮熊謝恩已畢,又與眾人仔細商議,直到夜半時分,帳篷內的燈火依舊未熄。
安坤被人從夢中叫醒,睡眼惺松,哈欠連連。在正妻祿天香的陪伴下,來到正廳,正廳內已經燃起數十根大蠟,準備了香案,通明的光亮驅散了安坤的不少困意。
“……安坤忠明舉義,實堪嘉慰,今授水西宣慰使一職,并巡撫黔西,其正妻祿氏天香授三品淑人……”
前來頒發諭令的使者沈宸荃黃布裹頭,樣子雖有些不雅,但站在那里頗有威儀,聲音朗朗。
“下官(民婦)叩謝殿下隆恩。”安坤和祿天香跪倒磕頭,恭敬地接過諭令,并領受敕印、冠服、賞賜。
“貴使請坐。”安坤此時睡意全消,興奮之余也急于了解滇省明軍能夠提供多大的幫助,畢竟清軍的征剿是最迫切的威脅。
“殿下還有書信,請安大人展讀后,下官再與大人敘談。”沈宸荃的臉色緩和下來,拱了拱手,遞上書信,自坐在一旁歇息。
安坤趕忙命人奉上茶水點心,和夫人祿天香一起展讀書信。朱永興在信中言明滇省明軍會發動呼應水西,這算是穩定安坤之心,但又在信中表示了不滿,并提出了幾條建議。
“天香,你怎么看?”安坤雖是水西苴穆,卻只有二十四歲,平日嬉戲無度,遇事寡斷、屈從于外人更是他的最大弱點。在處理事情方面,倒不如祿天香有主見、有見識,更有一般人難以駁倒的利嘴。
祿天香想了想,說道:“殿下所言倒也切中要害。夫君既已舉旗抗清,必遭清廷與吳三桂嫌恨,縱是暫時求和成功,也難保日后的打壓與反復,那時明軍可不會再施以援手。況且,若讓清軍坐穩了黔省,我水西必成砧上之肉,今日要馬匹,明日要美女,后天要金銀。你給了他,他說你有,會再加索求;你不給他,他會說你抗拒不臣,依然要興兵討伐。與其日后一塊肉一塊肉地送給他,莫若甩棒打斷他的腰。”
停頓了一下,祿天香見安坤點頭贊同,又繼續說道:“四十八土目抽兵合成一軍,自免了各家穆濯、慕魁的私心,使夫君手中握有一支遵令而行的軍隊。”
“那軍官呢,真的要交給皮熊等人指揮?”安坤頗有疑慮的問道。
“夫君,莫忘了那些士兵的根在哪里,有家有小,有田有屋,都在夫君掌握之中,又何懼之有?”祿天香呵呵笑道:“眾多慕魁、穆濯及其公子少爺們,幾乎是無日不在府中流連,酒肉歌舞,諸般歡樂,豈是能夠指揮作戰的大將之才?嗯,殿下欲為匡國公等人爭些權力,咱們也可以安插人員啊!阿五、阿部、阿戶等人,皆是夫君由奴隸提拔為罵色,忠心不二,正可入軍。既幫著夫君掌控軍隊,又能學到些戰陣廝殺的本事。”
“還有——”祿天香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叉戛阿哥亦不是統軍之才,夫君可召他回臥這城協助處理事務——”
安坤看妻子猶豫吞吐的表情,也明白了她的顧慮。叉戛身為更苴,是水西的二號人物,平常他憊懶,叉戛已經當著水西的半個家。此時風雨飄搖,妻子顯是擔心叉戛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將他召回臥這城,好就近看管。
“更苴是我至親弟兄,不會有異心。”安坤搖了搖頭,遲疑了半晌,又說道:“召回更苴倒也使得,兵兇戰危,也是對更苴阿哥的一片關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