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臺灣地區高溫多雨,在偏南風向下,風速和緩順暢,利于舟師渡海。乘南風風輕浪平之利,六七月間是進兵的好時機。
鄭經準備已畢,親率五軍都督周全斌、侍衛馮錫范、咨議參軍陳永華進兵臺灣。而鄭泰則坐鎮廈門,以防萬一。
而明軍在閩省穩步推進,連新兵帶降兵,已經擁有六萬之眾,還有數萬義勇鄉民之助,開始了對福州外圍的攻打。
七月初五,攻克福清;七月初七,光復永泰;七月初八,閩清投降,明軍不戰而取。至此,明軍完成了由南至西對福州的半包圍,只給耿精忠留下了北逃浙江的一條路。
七月初二,鄧耀和楊彥迪合兵一處,先襲臺州,然后突然北上長江口,于七月初八殺入黃浦港,進抵上海縣,縣令嚇癱于地。城中百姓喧傳“王者已至”,有執梃而阻遏官府者,有包戴網巾者,有訛言惑眾者,有恐喝官府者。清江寧巡撫周國佐火速領兵來援,卻于青浦遭到六千多裝備精良的明軍陸戰隊伏擊,五千清兵幾乎全軍覆滅,周國佐亦被斬于陣中。
七月初十,明軍挾大勝之威攻擊上海縣城,縣城衙役持刀向知縣項下,挾持縣令開城出降。明軍在上海縣城休整兩日后,又抵江北崇明島,崇明城中的清軍兵力有限,不敢出戰,任由明軍占領崇明產米之鄉——平洋山前東、西阜沙。
七月初三,長江水師進抵九江。清軍南湖營水兵只有數百,不敢迎戰,避而躲之。鄱陽湖窮苦漁民毛二半趁機鼓噪起事,聚眾數千乘船沖破南湖嘴巡檢司,進入長江投奔明軍。長江水師得漁民指引,派戰船十二艘,士兵千人,進入鄱陽湖,迫降南湖營水兵,然后輕取湖區的都昌縣,劫掠府庫后方駕船而回。
“海邑人民聽其愚惑,皆樂賊來,全無一人守城,卻有竟欲開門揖盜者。”
“海賊來去如風,江船被焚,岸市被掠,而財賦之區奚容致此,是防嚴未密,申飭不切耳。”
“但聞賊至,百姓欣欣向榮,胥役人等亦公然包網。民心若是,內變堪虞。”
地方官員致上官的手札,大員向朝廷的奏章,無一不在叫苦,不在哀嘆。亂了,東南沿海,長江沿岸,似乎明軍到處都有,使清軍疲于奔命,叫苦不迭。
攻掠如風,水師的機動性一經發揮,在陸地上就算跑斷腿兒,那也是追之不及,反倒要累個疲憊不堪。而情報局的苦心經營,情報站、情報員已秘植于江南各地,再有沿海民眾的響應支持,水師的攻襲更準、更狠,處處打在清軍薄弱之處,令清軍防不勝防。
七月十六,鄧耀、楊彥迪率兩支艦隊數百艘戰船進入長江口,沖過已被長江水師打殘的狼山(今江蘇南通市南面沿江重鎮)、福山(與狼山隔江相對)、江陰、靖江、孟河、楊舍、三江等清軍江防汛地,過京口(鎮江境內),直抵儀真(現儀征)。在儀真城外俘獲數百艘鹽船糧船后,一部攜繳獲船只返航東下,主力則繼續西進,駛過焦山,于七月二十直抵南京郊外的燕子磯。
“海賊直犯儀真,未能先事綢繆,遂致損失鹽艘糧船數百號,折耗課賦商本數十萬,遲延至今未見兩淮運司設策畫謀,作何補救。坐視商疲課絀,則悠忽慨可見矣。”
“咫尺江寧,勢甚披猖”。
“鎮江、瓜州門戶也,今賊深入堂奧,豈能飛越而至”。
“幸有總督馬國柱、提督管效忠指揮駐南京的滿、漢兵丁‘奮勇截殺’,乘勝追至三江口外,非此一舉則大江南北岌岌乎殆矣”。
東南震動,奏章無數,所幸最后對清廷來說似乎是個好消息。而七月二十六,被滿、漢兵丁于陸上“奮勇截殺”而“失敗”返航的明軍艦隊,卻于回途中在揚州府屬呂四場登岸,擊敗防守清軍,繳獲大河營守備印,并在瓜洲江面耀武揚威,封鎖運河口達十余日方返回長江海口的長興、橫沙兩島駐扎,繼續威脅運河漕運。
至此,長江下游地區的清軍已被完全調動,加強沿江布防的兵力是應有之義。特別是瓜洲、鎮江,作為運河漕運的重點站,清軍不得不駐扎重兵,并耗費資財,再建攔江工事。
或許清軍還有些慶幸,慶幸明軍陸上兵力不強,只能沿江擾襲,無法登陸攻擊重鎮名城。但這個慶幸很快便要化成泡影,一支明朝陸軍已于七月十三由廣州出發,正行駛在海面上,直向北而來。
水師襲擾的效果非常顯著,所經之處民眾積極響應,只是苦于陸戰兵力不強,難以擴大戰果。朱永興和參謀部意識到了這一點,狠下決心,抽調尚未滿員的廣州衛戍師及海南島駐軍,組建了六千人的北進兵團,由翼國公馬自德為主將,總兵李承爵、雷朝圣、高應鳳輔之,由廣州登船北上。
經此抽調,廣州只有兩千多正規軍防守,海南島則幾乎沒有了軍隊,全由警備軍維持治安,可謂是空虛以極。
抓住時機,迅速投入力量,以長江下游、運河為突破口,緊緊抓住敵人的要害,使戰爭的天平加速傾斜。相比于這些,此時的后方空虛已無大礙。清軍是打不到的,鄭經正忙著攻打臺灣的“亂臣賊子”,不敢也沒有能力動手。
南風舒緩,艦船起伏。在海的遠處,水是那么藍,又是那么清,然而它又是那么深。在熱風的輕輕吹動下,它在抖動,一層細密的皺紋,耀眼地反映著太陽的光彩。
翼國公馬自德因為有些暈船,臉色雖蒼白,但精神卻似乎很好。他拒絕了親衛們要他臥艙休息的建議,非要站在甲板上,望著這海天美景,呼吸著這咸濕的空氣。
耐下性子在講武堂學習了半年,看著別人建功立業,一個年輕人難免眼紅心熱。可馬自德并不后悔那段離開軍旅和戰場的日子,作為將門之子,他經歷過戰爭,也熟悉了戰爭。但在學習的期間,他開闊了眼界,也改變了他的理念,對于戰爭他有了很多新的認識。
戰爭并不只是廝殺那么簡單,如果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將領知道了發動、鼓舞的作用,學會了如何壯大,如何借勢,如何配合大局,那他的層次便上升了不止一個高度。
“這六千兵馬主要是打開局面,武器裝備會盡量供應,但軍隊的擴大卻還要靠你們在當地招募,別老指望著后方輸送。后方的兵民比例不能過于失衡,否則誰來種糧食,誰來制造物資?不僅后方再難以輸送兵員,日后恐怕還需要從前方抽調。邊打仗邊發展壯大,這是你們的任務,要完成好任務,便要與派遣的文職官員好好配合,將地方經營好……”
“仗要打,但初期要精打細算,盡量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盡量不打沒有收獲的仗。這收獲呢,有人員,有錢財,有物資,要越打越強,要放遠眼光,要實現良性的滾動發展……”
朱永興的話語猶在耳旁,安撫著馬自德心中那急于建功的火熱溫度。他思考過,也想通了,急功近利是不行的,要力求長遠。現在是六千人,以后是一萬,一個名副其實的戰斗師,再往后呢?如果只顧痛快,幾場大仗惡仗下來,損失了根本,功勞和名聲肯定會有,但自己的軍旅生涯怕是也到此為止了。
自己還年輕,只要定下心來,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怕沒有?差不多同輩的將領中,目前最出彩的也只有魏君重和李嗣興,岷殿下提拔新人的意圖是明顯的,自己有了這個出頭的機會,可千萬不能辜負恩典。
國公,嗯,或許是頂著這個官爵,才會得到總指揮的職位。自己稀罕嘛,從父輩那里承襲而來的,算得上自己的功績嗎?中校,上校,少將……那才是證明自己能力的升遷之路。日后也只有這個軍銜,才能在軍中挺直腰桿。
等打下福州,魏君重這家伙該升少將了吧?自己目前是肯定沒有機會超越他,但以后呢?以后的路還長著呢,自己難道就不能后來居上?即便做不成第一個,那成為第二個、第三個軍銜上的將軍,也是相當耀眼的吧?
在海天之間蔚藍的空間,動蕩著歡樂的波浪聲。這個聲音,和太陽的光彩,千波萬折地閃映在海里,形成不斷的運動。馬自德的心思也不斷翻涌,似乎和這周圍所有的聲音和事物也充滿了活潑的愉快。
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的海風,唐季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陸地的方向。似乎,那里有鄧秀在期盼的凝望。
軍事行動,保密為先。軍營提前封閉,上面的命令只說是做好準備,要至遠處行軍訓練。即便是唐季這個軍官,也是在登船后才知道要去往何處,更無法與鄧秀來場殷殷送別的戲碼。
她會很擔心吧?唐季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即便是衛戍師,那也是軍人,也保不準要打仗。可鄧秀卻天真地以為衛戍師只會留在廣州附近,這突然的調動肯定會讓她有些失措,有些驚慌。
也只能到了目的地,再托人捎信回來,告訴她自己的去處,再安慰她一番了。唐季想到這里,有些耐不住,轉身便回船艙,要給遠方的姑娘寫信。
天邊突然吹來一股涼氣,使海面激起了一陣顫栗,仿佛那將落的夕陽舒出了一口滿足的嘆息。
威遠將軍翁求多長長地嘆了口氣,耳旁聽到周圍相似的聲音,不由得收回了眺望海面的目光。
銅山,又名東山島,是福建省第二大島。其位置介于廈門和汕頭之間,位于廈、漳、泉的南端,東瀕臺灣海峽,西臨詔安灣與詔安一水之隔,北經八尺門海堤,同云霄縣接壤,其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其上更有閩海五大水寨之一的銅山古城,是鄭家的重要根據地之一。
“朝廷——實力雄厚,令人驚嘆。”總兵林國梁見翁求多的目光掃視,壯著膽子出頭說話。
此番行動,朱永興征召了下龍、海防、西貢等商港的大小商船數百艘,不僅是運載軍隊,還有大批的糧草物資,又請英法兩國軍艦護航,可謂是浩浩蕩蕩,聲勢很大。
但翁求多卻知道林國梁的解釋并不真實,只不過是替眾人掩飾而已。明軍在東南攻勢不斷,光復了大片國土,可鄭軍及家屬卻還是蝸居海島,只在陸地擁有寥寥的地盤,對于多為閩粵籍的將士來說,思念故土之情愈加強烈,這是無法抑制的情緒緒。再加上南明政府實施的安民惠民的政策,更激起了他們回歸故土的渴望。
當時的臺灣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瘴癘不毛之地,而初至臺灣的鄭軍將士確實因為水土不服而死者甚多。歷史上當鄭軍退往臺灣后,鄭軍將士對故土親人的眷戀之情更切,從而使清政府的招降收到了顯著成效。要知道,鄭軍中無家眷者十有五、六,鰥寡孤獨的士兵自然會有故土之思,因而其軍心必然不穩。鄭經最終放棄金廈諸地,專心經營臺灣,也是考慮到鄭軍官兵“縱使有心投降”,但因“無陸路可通,又乏舟楫可渡”而無法前去。
現在,鄭軍將士中同樣彌漫著這種渴望回歸故土的情緒,又因為要去的是明軍所占之地,心理負擔更比投降清軍要小得太多。
翁求多張了張嘴,無奈地又是一聲嘆息。明軍正越打越強,以岷藩為首的朝廷也越來越有威信,即便不是思念故土,為前途計,很多將領也有投效之心。忠勇侯陳霸便是一個很好的榜樣,而將他放在泉州鎮守,這恐怕也是岷藩分化吸引鄭軍的手段之一。
“勝負還未分曉,且再觀望觀望吧!”翁求多心中很矛盾,既理解眾將之心,又不愿背叛鄭家,只好模棱兩可地先行安撫。
“清軍福建水師已滅,耿逆又被困于福州,閩省大局似可確定啊!”總兵何義開口說道:“岷殿下不斷調兵向北,或許有效先王之意,直入長江,復神京,以為社稷。”
“兵馬太少,難以成功。”翁求多連連搖頭,說道:“當年先王集兵十數萬,船艦千艘,卻未能如愿,如今明軍差之遠矣。”
“若朝廷大軍攻克福州,兵發江浙呢?”林國梁似是在反駁翁求多,又象是胡亂猜測,“水陸配合,清軍怕是顧此失彼,難以抵擋吧?”
“朝廷已奄有數省,擁兵十數萬,大小戰船也有近千艘,實力怕是不下于先王吧?”何義說的話是很有保留,一方面是對于先王鄭成功的尊重,一方面也不好當眾說得太過露骨。
其實在當時,什么戰船數千艘,這與幾十萬大軍是差不多的浮夸之詞。當然,如果連小舢板也算上,那的確是夠數的。可是真正安裝火炮,具有水戰能力的,也不過數百艘而已。
對于何義的話,翁求多不置可否,擺出了上官的威嚴,給親信將領下令,嚴加防范,船只進出都要經過他的首肯。防范的是誰?大家心里都有數,是自己人哪,不許他們上岸,不許他們轉投朝廷。
下達同樣命令的還有駐扎金廈的鄭泰,而且比翁求多更早。鄭軍士兵連續浮海潛投大陸,這動搖了軍心;對遷居臺灣的恐懼,更使鄭軍將士人心惶惶。
“岷藩不動刀兵,卻使我軍人心浮動,皆因明軍據有大陸,勝勢昭然所致。”鄭泰對鄭家還是忠心耿耿的,更不想看見鄭成功經營多年的根基不穩,畢竟他姓鄭,鄭家這個以海商勢力為核心的政治集團的利益與他息息相關,由不得他不盡心竭力。
“待到世子征討臺灣成功,情形便會有所改變。”鄭泰之弟鄭鳴峻說話的口氣也不太確定,現在不是朝廷有求于鄭家,而是鄭家有求于朝廷,不僅是朝廷給予其名分的圣旨,還有金、廈,以及臺灣所需要的糧食物資。
其時臺灣剛剛收復,數萬官兵及家屬剛開始屯墾經營,還做不到自給自足。金、廈更是彈丸之地,人員、物資皆依靠大陸。
“恐怕很難。”鄭泰看得很透,鄭家雖然在大陸搶占了一些地盤,但隨后因內亂而退出,這些地盤處在明軍占領區的夾縫之中,如果明軍加以封鎖,物資供應便會斷絕。
“那唯今之計便是放棄沿海,全部遷至臺灣,方可杜絕人心思念故土,兵士潛往投奔了?”鄭鳴峻顯出很不甘心的樣子,忿忿道:“先王苦心經營,今卻拱手讓人,何以面對先王地下之靈?”
鄭泰沒有接話,冥思苦想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朝廷尚未逼迫過緊,事情或還有得商量。如果能使朝廷給予糧餉之地,人心將大為安定。”
“依岷藩的心機和手段,怕是不易吧?”鄭鳴峻苦笑著搖了搖頭,嘆息道:“當初若不收兵——唉,世子還是有些大驚小怪了。嗯,也難怪,先王突然去世,他也有責任……”
“勿要胡言。”鄭泰冷然打斷了兄弟的抱怨,鄭經心虛是很自然的事情,生怕鄭成功去世引起軍將內變,趕忙收攏于金、廈,可以說是放棄了絕好的在大陸搶奪地盤的機會。但這事可以心里明白,卻不可胡亂說出來。
“且待世子得勝歸來,再做道理吧!”斥責了乃弟,鄭泰也是無奈地擺了擺手,面對越來越強勢的明軍和朝廷,辦法太少,而這明臣的旗幟卻還得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