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陣前撤退向來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雖然明軍晚了將近兩個時辰,但清軍除了騎兵,也未必能跑出去多遠。以清軍水師的船只數量,想要盡載兵將馬匹是不夠的,坐在船上的或許能夠逃脫,但沿岸而行的恐怕就要麻煩了。
一群帶著劫掠所得的強盜,還有停腳一戰的決心嗎?后陣還是漢軍,只要被沖垮,清軍想回身再戰,恐怕也是難以完成的任務了。
“傳令,陽城侯、宜都侯奪城有功,命他們加緊控制城池,孤這便要帶隊入城了。”朱永興對著前來報信兒的幾個騎士點頭微笑,以示贊賞。
“回殿下,陽城侯、宜都侯還請殿下稍待,待城確實安靖后,再派人請駕。”報信兒的小軍官口齒伶俐,態度恭謹,馬翔云、塔天寶也是謹慎小心,想得周全。
“也好。”朱永興笑著點了點頭,“那孤便在城外等著。嗯,那個——”
“罪將傅久德,賤名不敢污殿下尊耳。”投誠的清將見朱永興伸手指過來,忙磕了個頭,自我介紹道。
“起來吧!”朱永興心情一好,語氣也隨和下來,“隨著孤王,講講清軍的情況。嗯,就是那幾個韃虜主將,多說說他們。”
天空變成了淺灰色,西北角上還有幾顆失光的星星,一切都還有沉睡當。
半夜開始撤退的荊州清軍,此時到達了荊州北面的紀山,然后折向東行,直奔漢水邊的沙洋縣。
如果從地圖上看,出荊州后直接向東行進,直達漢水的距離要短。但荊州北面有長湖。走這條路便要渡河,甚為不便。所以,勒爾錦等人經過商議,決定在陸路上稍微繞遠一點,倒比渡河更快。
兩萬多清軍拉開的隊伍越來越長,滿蒙騎兵在前。輜重車輛在,綠營漢軍在后。剛出發時,各部的距離還很近,可越走越是拉開,滿蒙騎兵焦灼回顧,紛紛斥罵。卻不說自己是四條腿走路,綠營漢軍卻是在用步量。
如果明軍天亮后才發現情況,并且整軍來追的話,應該是來不及了。勒爾錦心暗自盤算著。回頭看了看間的車輛,其便有他搜刮劫掠的財物。嗯,如果城失火,還能爭取更多的時間。想到這里,他稍微松了一口氣。
“王爺籌劃得當,終使我軍脫離險境,可算是大功一件啊!”貝勒尚善好象也有些放松,笑著甩了下馬鞭。說道:“虛張旗鼓,夜半撤退。古之名將亦不及也。”
“尚未登船離岸,這話說得早了。”勒爾錦心得意,臉上卻還不露聲色。
“賊軍缺少騎兵,縱是發覺,怕也是追之不及。”尚善分析道:“只要賊軍在天亮后才知道的話,我軍便可無憂。”
勒爾錦贊同地點了點頭。轉身對傳令兵吩咐道:“傳本王軍令,命后隊加快速度。生死存亡之際,豈能如此拖沓?”
看著傳令兵飛馬而去,勒爾錦繼續趕路,心盤算是如何向朝廷上奏。如何將形勢說得嚴峻,才能得到朝廷的諒解。如果朝廷降罪,他搜刮的這些財物到底是否合算?
“跟上,快。”
在一聲聲的命令催促下,明軍的隊伍不停不息地飛速前進。與清軍不同,明軍的士兵都已輕裝,只帶了武器彈藥和一天的口糧,而且士氣旺盛,并比勒爾錦等人的估計,提前了一個多時辰還始追擊。
微露的曙光籠罩著村莊、樹叢、水田和枯茅封遮的田塍路,也照出了映在田邊的急移人影。一路上,只有人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夾雜著被驚動的犬吠和鳥鳴,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追擊清軍的有兩路明軍,一路沿著清軍撤退的路線,一路水師陸戰隊,由東直進,在關沮口渡河后,直插漢水,形似截擊。
馬蹄聲急促,兩千余騎明軍士兵肩背火槍,亂哄哄的沿路急奔,向著前方疾馳。為了追擊清軍,連拉車的挽馬都用上了,并抽調了會騎馬的士兵,有些士兵只是騎過馬,看那馬上的姿勢便一目了然。
建軍到現在,殄朔軍、討朔軍真正的龍騎兵不過數百,只是營連級建制。而少量的好馬,都分配給斥候和哨探使用。只有川的鎮朔軍擁有五千多真正意義上的戰馬,用茶、鐵器、玻璃制品、鏡、絲綢等物從蒙藏換馬,每年三千匹已經是政府財政的極限。
而閩省的滅朔軍,長江下游的征朔軍,則各擁有三千的龍騎兵,這是因為他們征戰頻繁,一路上用繳獲組建起來的。
這騎術,還有這馬,真夠瞧的。興平侯黨守素扭頭看了一眼,一個明軍騎士雙手摟著馬脖,撅著屁股,一臉的緊張。沒辦法,連鞍綹都沒配齊,倒也不能說這家伙騎術太差。
黨守素暗嘆了一口氣,自己運氣不大好,想通了要建功立業吧,這清軍卻不戰而走了。馬翔云和塔天寶倒好,試探試探,便把荊州城拿下來了,這也太那什么了。
而朱永興的戰略設想是在荊襄再成一軍,以鄖陽、襄陽為基地,兵壓河南;討朔軍則面向甘陜。河南、甘陜被牽制住后,明軍便可以更輕松地沿江東進,盡復大江以南的國土。
再成一軍的話,估計最高長官應該是臨國公李來亨,而自己能不能爭個正職師長還不確定啊!黨守素知道只有在正規軍謀了職位,才算是融入了明軍序列。現在呢,則是好好表現,搶個功勞的時候了。
耳旁呼呼生風,黨守素將馬催得飛快,漸漸突出于大隊,連幾個親衛都落在了后面。
沙洋原為漢津古鎮,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是漢江水運的重要港口。唐貞觀八年(634年)唐尉遲恭(敬德)在靠漢津口的瓊臺山修建“沙洋堡”,沙洋之名始于此。
水面上船只密布,碼頭上人喊馬嘶。在正午的陽光下,既喧囂又紛亂。
“任何人膽敢胡亂登船,殺無赦!”
“讓八旗大兵先走,還有馬匹,一匹也不能留給賊人!”
張小四屁股上被踢了一腳,差點從跳板上掉進水里。耳旁傳來斥罵“快點走,牽馬,搬箱。”。
“媽了個巴,老連馬都不如!”張小四心暗罵了一句,一步跳上岸。
狐假虎威的官長還在身后的船上高聲叫著,指揮著,卻置手下的兵丁不管,只顧著搬運財物,牽引馬匹。
船只雖然不少。但既有東西要運,滿蒙太君的馬匹也有船票,便只能苦了那些無法登船的綠營漢軍。沿岸而行,用步量回武昌吧!
一匹戰馬突然發起瘋來,嘶叫著亂跑亂跳,又踢又咬,激起了一陣混亂。折騰了半天,瘋馬才被按倒制服。卻發現肛門里插著一個尖木橛,眼見是活不成了。
這個時候自然無法查找破壞者。而且登不船上的綠營漢軍多了,都可能心懷怨恨,深究反倒不好。而張小四,則躲在人群暗自冷笑。
“媽的!”綠營副將申吉兆咬著牙,向碼頭的方向啐了一口,罵道:“既不讓老帶兵登船。還不讓老帶兵先行,給你們當替死鬼嗎?”
不僅很多綠營官兵無法登船,而且還不能馬上沿岸行進,要以最大的努力維持后方的戰線,以抵擋可能的追兵。保證滿蒙兵將和財寶馬匹能夠從容登船。
平常的歧視也就罷了,在此危急關頭,積起的怨恨便更加巨大。不少綠營漢軍的兵將都臉色鐵青,暗罵不已。多走一刻,便多一分安全,可偏偏軍令已下,擅離者斬首,這不是明擺著不管他們的死活嗎?
怨恨在積郁,而點燃怨恨的導火索則是突然從遠處傳來的陣陣槍聲。
“明軍追上來了。”同樣的念頭在清兵心升起,伴之而來的則是恐懼和絕望。
槍聲越來越近,后軍敗得飛快。或者應該說是稍觸即潰,在看見騰起了煙塵后,他們便驚惶失措,當上千騎兵沖到他們陣前的時候,清兵已經轉身逃竄。這就是撤退帶來的軍心大亂,士氣喪失。
敗兵四散奔逃,很多人存著僥幸,向碼頭涌來,希望能搶上一班船。明軍追兵則攆著他們的屁股,呼喝喊殺,象驅趕鴨般壓了過來。
“沖陣者,殺無赦!”伴著軍官的嘶喊,盾牌被敲響,長槍如密林般斜指,弓箭也瞄向前方。
清軍第二道防線上是河南綠營,相對于南方綠營,清廷更相信北方漢軍,且北方漢軍的戰斗力也比南方高很多。
“放箭!”隨著一聲令下,密密麻麻的箭矢凌空飛起,射向奔逃而來的清兵。
伴著一聲聲慘叫,逃兵倒下去一大片,死去的大睜著難以置信的眼睛,沒死的在地上哀嚎翻滾。前面的驚愕恐懼,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后面的卻不明所以,向上擁著、推著、擠著。
“沖陣者,殺無赦!”“沖陣者,殺無赦!”……
整齊的喊聲響了起來,壓住了慘叫哀嚎,壓住了逃兵奔回本陣的。前有軍陣,后有追兵,逃兵們呼啦一聲向兩邊逃去,留下尸體和傷員,以及雜亂的兵器盔甲。
“河南佬,夠狠。”申吉兆咽了口唾沫,只覺得后背發涼。
“大人。”一個屬下叫道:“郡王傳來命令,要我部從側翼包抄敵軍。”
“包抄?”申吉兆眼珠一轉,嘿嘿奸笑了兩聲,說道:“好,便從側翼走。傳令,沿河向東走,咱們包抄敵人去。”
眼見逃兵向兩邊散去,面前出現了一個嚴密的軍陣,黨守素等人也不敢大意,下令停止前進。明軍紛紛下馬,將馬韁繩拴在一起,也列出了陣勢。
這個時候便看出佩戴軍銜的好處了,當兵的聽當官的,官小的聽官大的,雖然并不是之前的上司,但總是有令可依。
一陣寒風吹來,卷起了野地上的枯敗草。兩方軍陣對峙,肅殺的氣氛越來越濃厚。
河南綠營有四千多人,并沒有急于進攻,他們在等著側翼的友軍迂回。明軍數量雖少,但并不怯戰,檢查武器。裝彈上刺刀,然后緩緩壓了過去。
這就是現在明軍的氣勢,在連戰連勝之下增長起來的信心。多是殄朔軍的老兵,對手的武器更為了解,更為熟練。
“還真是托大啊,把咱們當成那些不用的湖廣綠旗了。”河南綠營副將冷笑了起來,在他眼,明軍這種陣勢太薄,四人一列。鋪開的面兒倒是大,可被聚力一沖,不就被切斷分開了?
“包抄的部隊呢?”副將向南瞅了瞅,卻看不到什么人影,不禁忿忿,“這幫軟蛋,跑的時候倒快,現在卻慢得象烏龜。”
黨守素勒馬于陣后土丘。手的大槍在地上劃出一道小溝,凝神注視著戰場。火槍兵的訓練他是見過的。也知道點名詞,知道這是除了空心方陣外的另一種戰陣,叫散兵線。可以三人一列,四人一列,甚至五人一列,可以更充分地發揮火力。
雖然見過。也知道,但黨守素卻不敢擅自指揮,更不知道這樣顯得單薄的戰陣有多大的威力。
隨著明軍對燧發火槍的日益熟練掌握,新的戰術也應運而生。如果面對的敵人多是步兵,或者騎兵很少。便采用這種缺乏縱深的線性陣列,更有效地發揮火槍的火力;如果敵人騎兵較強,則依舊采用空心方陣,并盡量利用火炮的威力。
“一,二,一;一,二,一……”伴著口令,明軍士兵邁著統一的步伐,前進,前進。
“放箭!”河南綠營率先發起了攻擊,但明軍尚在射程外,這次攻擊有些威懾作用,河南綠營還是想拖延時間,等著友軍從側翼殺出。
“第一排,快跑二十步,半跪式開火射擊。”軍官在隊列的央位置,大聲喊叫著。
“吼!”士兵們發出整齊的應喝。
“沖鋒!”喊聲之后是拉長的哨音,第一排的明軍邁開大步,在軍官的刀尖指引下,快速奔跑起來。
“放箭!”箭矢從清軍陣飛出,一些明軍士兵被射,栽倒在地,但其他的士兵恍若未見,向前跑著。
軍官跑到了位置,腳步踉蹌,身上插著兩支箭,但他半跪在地,將軍刀向前一指,吹響了口的哨。
密集的爆響,騰起了陣陣白煙,明軍士兵射出了開戰以來的第一槍。
“第二排,跑步跟進——”尖厲的哨音,第二排士兵再次小跑沖鋒,在箭矢的射擊又倒下了一些,但第二次的攢射又給清軍帶來了不小的殺傷。
“跟進,開火!”
“跟進,開火!”
命令在槍聲已經顯得微弱,但哨聲尖厲,在一輪一輪的槍聲間隙還清晰可聞。
快速進入火槍射程的明軍士兵攢射,前進,攢射,前進,周而復始,白煙彌漫,幾乎看不見前面敵人的面目。
啊,啊,啊……彈的慘叫此起彼伏,清軍戰陣被一層層地剝離,削弱。盾牌、盔甲越來越脆弱,白煙升騰,明軍步步逼進,每一次密集的火光閃耀后,便是帶著死亡的鉛彈飛至。
“放箭,放箭!”河南副將嘶聲喊叫著,軍只有五百弓箭手,論火力的密集和持續遠不及明軍,但也只有弓箭手能與明軍在遠程一較高下。
又是一排明軍從白煙象妖魔般走了出來,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清軍,火點一個接著一個,攢射的爆響幾乎成了一聲。伴著慘叫,清軍的弓箭手終于失去了前方士兵的保護,遭到了打擊。
連續兩輪攢射后,弓箭已變得稀疏,清軍的戰陣開始動搖。而明軍的陣線依舊向前挺進,一輪又一輪,用密集的彈,用更高的命率無情地射殺著越來越失去遠程還擊能力的敵人。
眼前又一次硝煙彌漫,好象是年節之際放鞭炮的聲響,河南副將突然感到肋下被什么東西重重砸了一下,一顆從人縫射來的彈偏偏擊了他。他在馬上晃了一下,眼前發黑,五臟腑好象都翻了個兒,鉛彈的動能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損傷。
視線模糊,河南副將看見前面閃現著耀眼的光芒,并在迅速接近。明軍開始了白刃沖鋒,吶喊聲能聽到,但卻有些飄渺,似乎離得很遠。他的嘴里滲出了鮮血,內臟確實受到了重創。
垮了,河南綠營終于垮了。火槍的攢射已經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殺傷,心充滿了恐懼和驚惶,白刃沖鋒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稍一接觸,河南綠營便如同他們曾經笑話鄙視的湖廣綠營一樣,轉身驚呼尖叫著逃竄了。
“該咱們的了。”黨守素大吼一聲,帶著十幾名跟隨多年的侍衛縱馬疾馳,斜刺里向逃散的清軍殺去,十幾騎呼喝馳騁,倒有著千軍萬馬奔騰沖殺的氣勢。
“大人,河南佬好象敗了。”一個屬下縱馬奔來,向著申吉兆報告道。
“這么快?”申吉兆瞪大了眼睛,回望著煙騰塵飛的戰場,然后忿恨道:“活該,自不量力。咱們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