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郁下來,陰濕的氣息在四處撩走,灰暗的云塊緩緩從北向南移行,給人一種荒涼寥落的感覺。()
都統鄂申巴圖魯勒住了馬匹,四下瞭望。道旁是經霜見雪的樹林,遠處是寂靜無聲的山野,一只烏鴉在不遠處的樹枝上叫了一聲,撲愣著飛走了。頓時,一種惆悵的感覺襲上鄂申的心頭。
南京失陷的消息傳來,布置在浙江衢州、麗水、溫州一線的清軍得知后路斷絕,立刻軍心混亂。而閩省的明軍趁勢出動,從仙霞關、分水關而出,目的很明顯,粘住清軍,等待其他明軍從北面撲過來。
欲將三處清軍集結,擊敗當面明軍,不僅耗時,且軍心混亂,并無必勝把握。杭州將軍一天三遍地派人催促回師,以固守杭州。無奈之下,岳親王安樂下達了向杭州撤退的命令。而都統鄂申巴圖魯這一路由麗水出發,走金華,向杭州轉進。
若是固守防線還好,可軍隊一撤,雖未接戰,卻如兵敗一般。大量的綠旗官兵開始逃竄,遇山就鉆,遇林就入,誰都知道現在逃命還有可能,到了杭州也是被包圍,被逼著拼殺,結局更慘。
一支萬余人的明軍在后面不急不徐地躡尾追趕,八旗兵不敢過多停留,彈壓了這邊,那邊跑了幾百,追過去,這邊又沒了數百。甚至一向恭順的綠旗兵也兇狠起來,往往會趁著眼前的八旗兵少,突然刀槍相向,搶了馬匹和首級便鉆林入山。
從麗水撤至金華,已經少了三分之一的綠旗兵,而后面的追兵卻人多勢眾起來。很多逃跑的綠旗兵割掉了辮子,反過來充當著明軍的前鋒,追得更急。
路上的攔截也多了起來,所過村鎮,百姓都逃之一空。知道清軍要路過,而且是最后一次。誰還呆在家里等著被搶被殺。長期的滲透終于見到了效果,情報局人員一公開身份,族長或士紳便滿口答應,召集一些膽大的精壯設伏設障,號召民眾破路阻礙,遲滯清軍的行進。
到了杭州又怎樣?都統鄂申巴圖魯暗自嘆了口氣,知道現在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除非插上翅膀,否則只有覆滅一途。路上行得艱難。身后追兵又綴之不放,綠旗兵大量逃散,笨重的火炮亦被大量拋棄。
突然,鄂申巴圖魯余光中發現樹林中有亮光閃動,立時心中生警,大喝道:“小心,林中有伏!”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弓弦的緊繃聲響起,一支箭矢從樹林中射了出來。尾前還有著一點火光。
一名八旗兵猝不及防,正被射中肩膀,啊的一聲痛叫,他還想伸手去拔,箭桿上綁著的火藥轟然爆炸。雖然藥量不大,但近在耳旁。還裹了幾片碎鐵,立時將他炸得滿臉開花,慘叫著摔落下馬。
行軍隊列亂了,箭矢紛飛,直向林中射去。更有清兵跳下馬來,舉盾持刀,呼喝著向林中搜索。
啊——長聲慘叫從林中傳出,不知是中了機關,還是被襲擊,聽聲音卻是滿語。
太陽被云層遮蓋,林中更顯昏暗。風吹得樹枝、敗葉刷刷地響,竟象是藏著千軍萬馬。
幾名進入樹林的清兵向發出慘叫聲的所在奔去,“嘣”的一聲,地上機簧聲響起,一名清兵的腳被彈起的獸夾死死卡住,是專門獵殺猛獸的那種鋸齒獸夾,力氣極大,一下子竟將他的小腿骨夾斷。慘叫著,這個清兵想彎下身伸手去掰,卻疼得沒有了力氣。
同伴趕忙施救,這個扶,那個撬,忙亂中卻疏于防落,幾支弩箭忽然射出,又有兩名清兵受傷掛彩。
“滾出來!”清兵惱恨已極,戒備著四下張望,怒吼著叫陣,“膽小鼠輩,出來一戰。”
耳旁有風聲,有樹枝搖曳的聲音,似乎還有刷刷的腳步聲,但卻看不見人影。
幾個清兵心生寒意,互相看了看,扶著受傷的同伴慢慢向后退去。
“轟”的一聲,亮光一閃,一顆鉛彈射來,正中一個清兵的小腹,巨大的沖擊力立時震壞了他的內臟,吐著血,疼得在地上翻滾嘶叫。
“殺啊!”吶喊聲在周圍響了起來,草木晃動,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林中奔了過來。
清兵大恐,亂舞兵器,倉惶地向林外逃竄。
前方的亂草叢中突然跳起一人,手中的長槍迅猛無匹,猛地刺入一個清兵的胸口,在清兵驚天動地的慘叫聲中,此人嘿地一聲,竟是一把將清兵挑飛。然后斜橫槍桿,磕開一把砍來的虎牙刀,槍桿猛掃,擊打在對手的脖頸處,將對了個踉蹌。
三個身體無傷的清兵包抄圍攻,王戰旋身躲到樹后,突然又迅疾地從一側閃出,長槍如毒蛇般直刺入一個清兵的咽喉。抽槍,鮮血飆射而出,那個清兵臨死時仍是圓睜雙目,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幾支利箭射來,兩個清兵又倒下了一個,最后一個見勢不妙,轉身就逃。沒跑幾步,那清兵便慘叫起來,一截槍尖從他后背透胸而出,他呆呆地看著自己胸口,長槍一抽,立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幾個人影從周圍閃出,一頓砍殺,將受傷的清兵結果,然后拖扛著尸首,又返回了樹林深處。
“繼續前進!”都統鄂申巴圖魯知道不能在此多耽擱,身后的追兵越來越近,林中情況不明,就算是只有幾個膽大包天的亂民,現在也不是收拾他們的時候。
清兵忿恨,卻有些無可奈何,只好戒備著繼續前行,警惕著林中的襲擊。
“嗖”,一支利箭劃破了空氣,劃破了林中的陰暗,強勁地射入了一個清兵的咽喉,竟將他帶下馬來。
該死的!懦弱的南人什么時候有襲擊八旗兵的膽量了?鄂申巴圖魯有一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郁悶,林中的襲擊者是如此討厭,象狗皮膏藥似的粘住不放。入林吧。要中陷阱,且樹林又密又深,搜索不易;不理他吧,偏偏時不時地給隊伍的行進制造點麻煩。
類似這樣的襲擾已經多次遇見,有時候很簡單,一個清兵也沒有傷著。但依然耽擱了時間;很多道路也被挖得坑洼不平,使得清軍后撤的速度時快時慢。
就是這樣的行進速度,鄂申巴圖魯等清軍將領還是覺得能夠趕在北面明軍攻至杭州前到達。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殄朔、蕩朔、征朔三軍已經分兵加速南下,趕至杭州以南前來堵截。
從貴州打到湖南,再打到湖北,又沿江而下,明軍在連番大戰后繳獲了很多的騾馬。開始合圍浙江清軍時,朱永興和參謀們便預計到清軍會向最后的據點杭州集中。為了分而擊之。三軍以步兵向杭州壓,而利用繳獲的騾馬馱著數千火槍兵繞過杭州兼程南下,要在清軍決定撤軍且未至杭州前予以截擊。
仗打到現在這個程度,清軍軍心大亂是肯定的,綠旗兵大量逃散也是可以預見的。也就是說,原來還顯得兵力很多的清軍一下子便會大大縮水,只有其中數千的滿蒙八旗是最為堅定的。
所以,盡管加速南下的火槍兵只有數千。但只要趕在清軍進入杭州前在路上預伏堵截,就算不能全殲。重創急于趕路、軍心已亂的清軍還是很有把握的。而且此時民心大變,清軍行走如在敵占區,明軍則如在自己的統治區一般。
不說別路的清軍,鄂申巴圖魯現在便見識到了民眾的力量,那種壓抑已久,終于能噴薄而出的強大。
大路上橫七豎八擺放著障礙物。三道壕溝橫亙,壕溝后明軍紅衣耀眼,明軍后面是揮舞刀槍的精壯民勇,再往后則是挑擔提籃的支前百姓。
明軍人數不多,只有兩千余人。輕裝疾行,一路上過州越縣,沒有遇到什么象樣的抵抗,竟還有追在后面請求受降的。來到義烏、浦江地區,明軍立刻堵路修筑工事,并派人四方號召百姓。
義烏、浦江一帶本就是反清抗暴的一個重點地區,又有情報局的人員在發動指導,聞聽明軍已至,躲避兵災的百姓立時歡欣鼓舞,踴躍支持。更有反清的義軍前來會合助戰,不到兩日,便匯聚了兩萬多人。
天寒地凍之下,三道壕溝竟是一日便成;拒馬、鹿砦雖簡易,卻也是百姓不辭辛苦,奮力勞作的結果。還有胸墻,凍土筑就,再潑水結冰,也甚是堅固。而且,這只是第一道防線,身后的第二道防線正有無數百姓在輪流拼命挖掘構筑,手凍紫了,凍裂了,也沒人叫苦、叫累。
熱飯、熱菜、熱湯,即便老百姓不吃或少吃,輕裝而來的明軍也沒有挨餓忍饑,很快便恢復了大半體力。
民心向背,有時候確實有特例,但大多時候卻是主導著歷史的前進,也會在戰爭的天平加上重重的籌碼。南京光復,明軍在江南勝勢已定,更加鼓舞起民眾積郁的情感。
“民心可用啊!”殄朔軍第一師師長,總兵李承爵相當的滿意,這工事已成,雖然明軍數量少了點,但對于防御,他這個從滇省便與清軍作戰,熟悉明軍作戰特點的將領,還是很有信心的。
“大人說得是。人心思明,民心厭清啊!”情報局潛伏人員、鼓動義烏民眾起義抗清的馬臣良笑著點頭,這些也有他的功勞,江南光復,他就不必再隱藏身份,會有大用了。
“對了。”李承爵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說過有幾位民壯敢于襲擊清軍,并頗有斬獲,叫來讓本將看看?”
“大人不說,卑職也要將他們送入軍營,端的是好兵啊!”馬臣良笑著招呼過一個手下,交代了幾句,手下領命而去。
“清軍尚有萬余——”李承爵望著遠方說道:“雖超過我軍,但軍心已亂,且后有追兵,攻堅不利則必大量逃亡。剩下數千滿蒙八旗,縱是騎戰厲害,也突然不了我軍的陣地。”
“大人可調民壯參戰。”馬臣良建議道:“別處的卑職不知,那義烏的確有不少精悍敢戰之民。”
“義烏,戚少保招兵的地方。”李承爵若有所思地微微頜首。
使用義民百姓助戰,李承爵也有這個心思。但卻怕適得其反,一旦潰亂便將崩壞大局,連明軍都要受到影響。聽馬臣良說到義烏,他的心不由得一動。
片刻工夫,十幾個精壯青年便在馬臣良手下的引領下趕了過來,背著抱著不少繳獲的盔甲兵器。
李承爵左看右看。確實個個壯實,氣勢也與普通民勇大不相同,連連點頭,贊道:“果然個個都是好漢,義烏出好兵,名不虛傳。”
馬臣良笑著伸手一指,說道:“大人,他叫王戰,是戚家軍后人。槍法凌厲,箭法也好。襲擊清軍,他一人便殺死了四個。”
李承爵注目觀瞧,見王戰目光有神,腰背挺直,身體壯健,不由得一伸大拇指,“好樣兒的。為國殺敵。忠肝義膽。”
稍微退后了一步,李承爵對著眾人大聲說道:“你們都是好男兒。方能立下如此大功。待戰事一了,官府自有賞賜表彰,好讓大明軍民百姓知道,有功于國者,可光宗耀祖,可名留青史!”
“大人。”王戰上前深揖。期盼地說道:“能否讓我等入軍作戰?我等都不怕死,也粗通武藝,愿為我大明再出力盡忠。”
“不怕死是好的,粗通武藝嘛——”李承爵沉吟了一下,說道:“既然有此忠心。本將軍便派出幾名軍官,將民壯組織起來,若是需要,便帶你們殺賊立功。不過,你們可要謹遵號令,須知軍法無情。”最后幾句話的口氣已經嚴厲起來,眼神也凌厲地掃視著眾人。
“既入軍,自當遵令而行,絕無違抗。”王戰仗著自己精熟的武藝,打縣城,戰綠旗,又襲擊滿兵,已經樹立起一定的威望,起碼這些跟他一起行動的精壯都服膺他。
“好。”李承爵臉上微露笑意,伸手喚過親兵,交代了幾句,親兵領著王戰等人安排去了。
明軍雖然火槍兇猛,提純過的硝磺,改良過的配方,顆粒化的火藥,對上弓箭已經具有優勢,但畢竟人還是少了些。如果真的出現防線不穩的情況,這些民壯也可以增援一二,作為反擊的力量使用。
號角連聲,被堵住去路的清軍稍事整頓,休息了下馬力和體力,便開始了攻擊。
時間緊啊!都統鄂申巴圖魯知道拖延不得,必須盡快沖破前方的阻擋,否則追兵一至,前后夾擊,必敗無疑。路上已經耽誤了不少的時間,他不知道破路這損招兒是誰想出來的,太討厭。不少馬匹踩進陷馬坑,折了腿腳,火炮也盡數拋棄,就是為了加速,加速。
號角、戰鼓催促得緊,黑壓壓的清兵在各級將官的大聲鼓動下,爆發出聲嘶力竭的吶喊,往前方的壕溝矮墻涌去。
第一道壕溝不寬,也不算深,十幾架趕制的簡陋云梯一搭,清兵便登梯疾走,很快便踏上了平地,再走二十余步,便是每二道壕溝。
尖厲的天鵝音在明軍陣地上響起,火銃發出了巨大的齊鳴之聲,胸墻之上,濃密的白煙騰起,涌到第二道壕溝前的清兵身上激射出道道血霧,嚎叫著翻滾在地。
胸墻壕溝工事呈弧形,使得工事后能夠有更多的士兵,集中更強大的火力,算上兩側的高丘,足足有四百名火槍兵布置在第一線陣地。
借著發射的后座力,吳戈一個轉身面向身后的同伴,同伴大力地把火銃直接推到了吳戈懷里,回手拿走了空槍。吳戈迅速將火槍架上胸墻,轉動著角度瞄準了敵人……又是一團白霧噴射而出。火銃手是沒功夫檢查戰果的,牢記這一點的吳戈再次轉身等待裝填。
又裝填好了,又拿到手了,又把槍架好了……一個清兵張弓拱箭,在壕溝前要射擊,火銃激射出一枚沉重的彈丸,在硝煙的包裹中射中了清兵的胸部,甲胄也無濟于事,這個清兵象被重錘猛擊,嘴里噴著血沫倒在地上。
第一道壕溝輕松而過,在第二道壕溝前卻象大浪碰上了石崖,清兵擁擠在二道壕溝之間的狹長地帶,完全施展不開,被兇猛的火槍攢射打得尸橫遍地。
距離,這便是其中的關鍵之處。在第一道壕溝張弓搭箭,對明軍幾乎沒有威脅,擁擠于第二道壕溝前,卻正是火槍的射程,弓箭雖有威脅,但礙于人數和地勢,又形成不了壓制效果。
充當先鋒的依然是漢兵,他們的射箭水平又不抵滿蒙八旗,在壕溝前幾乎便是活靶子一般。
啊,啊,啊!慘叫著,幾名登上云梯的清兵相繼被火槍擊中,跌下壕溝,一些僥幸越過去的,又被第三道壕溝阻擋,此時距離更近,火力更猛,很快便被消滅一空。
胸墻后黑壓壓的銃口不斷冒出火光,一個個清兵被彈丸打翻在地。他們發出各異的嚎叫,或沉重地摔進身前的壕溝內,或是向后摔倒在堅硬的地面上。
一道道白色的煙霧騰,匯成濃密的一片,很快又被寒風吹淡。兩道壕溝之間的平地,不計掉落壕溝內死去或是沒死的清兵,己經橫七豎八躺滿了密集的清軍尸體,那些死去的人,神情各異,或睜大眼睛,或滿臉不甘,或眼中深深的恐懼與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