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六年秋冬的御駕親征,主戰派占了上風。
大過年的,依然在前方奔波的皇帝,激動之下,突然說了一句,大家意想不到的話:“戰時行宮,放到建康。”——有如鏗鏘霹靂,擲地有聲。
“難道,皇帝雄起了?”有人質疑。“廢話,趙構本來就是有膽略的皇帝!”
劉齊存在時期,鎮江、建康,就是前沿,就是前線。這就表示皇帝要駐守一線了。
于是,新年初一下旨:“移蹕建康”——正旦鬧移蹕!
即皇帝新年初一,也不讓人安生,在平江連下三道旨:1、移蹕建康;2、蠲免無為軍,稅役一年;3、置建康,御前軍器局。
宋制——路、州、府、軍、監、縣、鎮。其中,軍,比州、府低一級,比縣高一級。
(今制——省,含自治區、省副省級市;地區,含正副地級市;縣,含縣級市;鄉,含鎮。)
無為軍,轄領巢縣、無為縣、廬江縣。廬州之巢縣城口鎮,也叫“無為鎮”。三縣建制為“軍”,治所設無為鎮,故名稱“無為軍”。
(筆者注:無為軍,真是令人腹誹,多難理解啊!如果望文生義……唉!不得不贅筆。)
趙構諭旨一下,行宮人員全部投入準備。所謂皇帝下旨,沒有不是事先醞釀好的。下旨之日,就是執行開始之時。
下旨移蹕建康,不是一件小事,意味著皇帝要在臨安與建康之間,擇一定都了。張浚為相前,雖然也有議論定都的事,但沒有張浚為相后,議論的這么強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尤其張浚,一再奏請先駐蹕、再定都建康。
當然,除了當年的宗澤,鬧過著名的“乞回鑾二十四疏”。沒有其他人會認為,還都東京汴梁(開封)。
一是,北宋末帝趙桓的靖康朝,已經將黃河以北國土,割讓給了金國,規定兩國之間,以黃河為界。交割了國書,劃出了土地。即,北宋已經完成了“以黃河為界”之“國家意志”的所有程序。這就好象大宋立國時,也無法將“燕云十六州”討回一樣。
五代十國時期的后唐,已經將“燕云十六州”割讓給了遼國。那么,趙匡結束五代十國歷史,而建立趙宋時,無以將十六州,從遼國那要回來。
當然,這不等于北宋皇帝,不想要回燕云十六州。十六州,相當于大宋御北屏障。
宋太宗試圖要過,打過,無果。宋真宗與蕭太后時期,要過,打過,無果,最后倒是弄了個宋遼“澶淵之盟”,使宋遼兩國間,相安了一些年頭。到了宣和帝趙佶,試圖要過,也弄個宋金“海上之盟”。金太祖阿骨打,倒是守約,還了含燕京在內的七州。可是,他老人家前腳還了,后腳撒手人寰。結果金太宗一繼位,就撕毀和約。不僅十六州之七州得而復失,還搭上黃河以北的其他國土。
二是,汴京守臣杜充,曾經于建炎二年十二月,于滑州的黃河李固渡,開決黃河大堤,試圖擋住女真南下,卻造成黃河每每奪淮入海。從此,人為形成黃河改道,致使兩國國界形成紛爭,于黃河與淮河之間的區域,多次展開爭奪戰。
建炎四年冬,完顏宗翰、完顏撻懶,攛掇金太宗,建立偽廷劉齊政權。劉齊利用,黃河每每奪淮入海,每每發動戰爭,爭奪黃淮之間土地。
紹興六年,皇帝御駕親征,親領宋軍北伐之戰,就是為了剿滅劉齊軍,奪回黃河以南國土。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南宋朝廷的皇帝與大臣,都不可能考慮再回北宋京都——汴京!
那么,就只有在建康與臨安之間,二者必居其一了。
建康,是趙構稱帝時,就下旨,建太廟于江寧城。建炎三年,駐蹕建康,改“江寧”府為“建康”府,建康府也成了應天府,因為是太廟所在地。同時,攜太子祭祖,也因之失去唯一的親生兒子,趙旉。因而建康,也成了趙構的傷心地。
臨安,建炎三年,皇帝首次駐蹕,就改杭州府為臨安府。建炎四年五月,結束東海飄泊,駐蹕越州。紹興元年,升級越州建制,并改越州府為紹興府。紹興二年,再次駐蹕臨安。
從這種發展過程與趨勢看,趙構的定都趨向,也是很明顯的。
正在平江、建康兩地忙碌皇上移蹕的事,皇上接而,繼續頻頻下旨。初五,詔賞張浚以破敵功,遷特進。初七,命發米萬石濟京東、陜西來歸之民。十二日,罷都督府諸州市易官。十五日,詔罷解潛,以劉锜權主管馬軍司,并殿前步軍司公事。十八日,詔筑采石、宣化渡二城。癸未,詔以翰林學士陳與義參知政事,資政殿學士沈與求同知樞密院事。詔廣西帥臣訓練土丁、保丁。二十三,詔復置樞密使、副使,知院以下仍舊,張浚兼樞密使。
二十四,詔禁諸軍互納亡卒。
同日,西蕃三十八族首領,趙繼忠等來歸。
西番民來歸!就是身居西番(新疆)的一批首領,率眾來歸。這又是一件大事。這說明,盡管南宋風雨飄搖,但在居住其他民族的漢人中,其君國地位,旗幟地位,仍然沒變,這也是讓皇帝趙構喜出望外的事情。
福兮禍所伏!吳央,正為此欣慰之時,哪知翌日,皇上詔以秦檜為樞密使。
剛剛23日以張浚兼樞密使,才隔一日,25日就以秦檜為樞密使。
禍不單行!25日,何蘚、范寧從金國回來,帶回太上皇趙佶,及其鄭皇后去世的消息。何蘚、范寧兩人,是趙構兩年前派往金國,向二帝問候的問安使。
鄭皇后與太上皇,北遷五國城(黑龍江依蘭縣)。因不堪折磨,先后逝世于公元1131年與1135年。
皇上聞報噩耗,“號慟擗踴,哀不自勝。”當場在大殿上,捶胸頓足,號啕大哭。
二十七日,帝成服,下詔降徒囚,釋杖以下。
成服,舊時喪禮大殮之后,親屬按照與死者關系的親疏,穿上不同的喪服,叫“成服“。所謂“成服”即穿孝、戴孝。舊時穿孝、戴孝,必須遵守從古代傳統的禮儀,不準逾制和擅自更改,謂之“遵禮成服”。
皇帝哀傷,牢里的犯人、俘虜卻因之沾光,獲得減刑或者釋放。
從這以后,張浚也是相當的配合,每—上朝,就象后來朝代的三呼萬歲,張浚三跪三呼:皇上啊!你千萬不要忘記國破家亡啊!
張浚反復再三,如此這般。弄得趙構眼淚汪汪,連清水鼻涕都流了出來。皇上因之每每“未嘗不改容流涕”。這也是趙構,在得到了金國議和派的消息后,更加堅定地站到主戰派一面的緣由。
狡猾的秦檜,為了鉆營,立馬收斂了“主和”的言行。
正月29日夜,東北有赤氣如火。朝臣紛紛議論,“赤氣如火”預示著,大旱降臨。
二月初一,見日食,又議論紛紛。果然,二月處處報旱災、火災。初七,派遣王倫等出使金國,迎奉梓宮。
三月17日,詔尊宣和皇后為皇太后。
即,以趙構生母韋賢妃,為“宣和皇后”,尊為紹興朝“皇太后”。
諸事繁復,一直拖到二月27日,皇上才啟程前往建康。出發前,詔以岳飛為太尉、湖北京西宣撫使。然后。又是一路旅途,一路辦公。直到三月初九,終于抵達建康駐蹕。
回頭從正月發生的四件事看,無論是正旦鬧移蹕,西番民來歸,還是秦檜樞密使,廟號宋徽宗。對南宋來說,都是舉足輕重,影響深遠的四件大事。
直至九月初一,議定,太上皇帝謚曰“圣文仁德顯孝皇帝”,廟號徽宗,鄭皇后謚曰“顯肅皇后”。閏十月,開始制作徽宗皇帝、顯肅皇后神主。十二月,祔徽宗皇帝、顯肅皇后神主于太廟。
就是說,從1137年9月初一以后,對太上皇趙佶,可以稱之為——宋徽宗。
紹興六至七年,張浚和趙鼎決戰朝堂。趙鼎敗北,張浚大獲全勝。從此,在南宋朝堂,張浚真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經過三年多的努力,秦檜終于登上左相大位,成為掌控全軍的御營使(國防部長)。當然,他的目標是重新登上宰相之位。從此,可以開始繼續自己,完成掌控天下之位的經營。很快,蟄伏中的秦檜,就等來了千載難逢的機遇。
皇帝趙構,習慣于在背后縱局勢,喜歡用宰相在前臺運作,自己在后面推波助瀾,就是出了事也好善后。如今,內憂已經基本掃除,心腹之患唯有偽齊與金國了。張浚作為堅定的主戰派領袖,趙構也希望他能輔佐自己北定中原,建立千秋功業,名垂青史。
趙構聽說岳飛眼疾已經治愈,于是詔岳飛前來覲見。
岳飛在來的路上,已經聽到了不少關于劉光世的事情。心里揣測,這次的單獨召見,是否與劉光世手下的,行營左護軍之歸屬有關呢?
一想到這里,岳飛心里就忍不住鬧騰。劉光世有五萬人馬啊,已經將近行營后護軍,即岳家軍的一半。如果加以強勁訓練,將來必定能成為收復中原的利劍。
六月辛卯朔(初一),岳飛覲見。
趙構看見岳飛之后,跟岳飛談論了一些國情軍事,順便問岳飛是否有良馬。岳飛立即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場特殊的奏對。奏對的好賴,將決定劉光世這支軍隊的歸屬。
岳飛靈光一閃,利索而旁征側引道:陛下,臣有兩匹良馬。它們每天都要吃潔凈的豆子數升,要喝清澈的泉水一斛。若不精細、清潔,它們寧可挨餓不吃。裝上鞍甲,騎著它,開始時并不是很快,等到跑上百里,才奔馳奮進。從中午到黃昏,還可以多跑兩百里。卸下鞍甲,它既不喘氣,也不出汗,展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是因為它們肚量大卻不貪隨便之食,精力充沛卻不逞一時之勇,它們是能跑遠路的千里馬。可惜,在收復襄陽六郡,平復洞庭湖匪亂的時候,這兩匹馬都死了。
現在我騎的馬就差多了。它每天吃的糧食只有數升,對食料從不挑剔,對飲用的水也不作選擇,馬鞍尚未套好,就要舉蹄奔跑。剛跑完百里路,力氣就用盡了,汗水也濕透了,好象要死去那樣。
這是因為它肚量小,所以攝取的食物雖少卻容易飽,喜歡逞強但卻外強中干,這樣的馬只是平庸低劣的馬而已。
——真是難為岳飛了,書讀的不是太多,談不上博學多識,還要作這么麻煩的比喻。要是能夠直接跟趙構說,自己才是“致遠之才”就好了。
趙構聽了很開心,一直夸獎岳飛很有見識,說話有水平。
幾天后,岳飛就升官了,升至正二品的太尉,并宣撫使兼營田大使。
這樣一來,岳飛的級別就不同凡響,原先岳飛只是一員大將,見了宰相和樞密使等執政大臣還要行禮,執政大臣對他可以愛理不理。如今,岳飛的級別也上升到執政級別了,而且岳飛還是武將,這在有宋以來是比較罕見的。
建康虎踞龍盤,實乃帝王居所,趙構將“行在”遷往建康,實際上是向天下人表明,他趙構受命于天,未敢一日忘懷收復中原之事。
紹興六年的御駕親征,立國十年的南宋,終于堂堂正正地喊出了“恢復境土”之事。
在趙構前往建康的時候,岳飛和韓世忠也帶著少量親兵跟隨。到了建康之后,趙構撇開韓世忠單獨在“寢閣”召見岳飛。
由于涉及朝廷機密大事,所以朝廷沒有任何紀實,誰也不知道趙構和岳飛說了什么,但根據后來的演繹推測,人們可以推測,趙構和岳飛的這次談話非常融洽。趙構也更加認同了岳飛,表示全力支持岳飛北伐中原,收復失地。
次日,趙構再一次單獨召見岳飛,并對岳飛說道:“中興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張俊、韓世忠不受節制外,其余并受卿節制。”
即,趙構說,光復國土,中興大宋這項大事,我就托付給你了。從今以后,除了韓世忠、張俊之外,其余的軍隊都交給你節制。
岳飛非常興奮,他知道,趙構是決定把劉光世的軍隊交給自己了。
果然,為了讓岳飛更好地掌控劉光世的軍隊,趙構還特意下了道《御札》給劉光世的部將王德等人,要他們在今后聽從岳飛的節制。
《御札》曰:“朕惟兵家之事,勢合則雄。卿等久各宣勞,朕所眷倚。今委岳飛盡護卿等,蓋將雪國家之恥,拯海內之窮。天意昭然,時不可失。所宜同心協力,勉赴功名。行賞答勛,當從優厚。聽飛號令,如朕親行。倘違斯言,邦有常憲。”
趙構的做法,對朝廷來說極不尋常。他將朝廷將近七層的兵力,慷慨地授予一個武將指揮和節制,這在歷史上,尚無這樣的先例,就是雄才大略有如太祖皇帝,也沒有這樣的作派。
這道命令一下,岳飛就將是全國大部分軍隊的實際統帥。以岳飛的軍事才華,統帥一支令行禁止的軍隊,大舉北伐,收復失地那是必然的,甚至進兵幽燕,收復燕云十六州,其成功的可能性也并非沒有。
十年,整整十年,岳飛終于等來了千載難逢的歷史機遇。
十年前,岳飛面對國土淪陷的慘狀,毅然決然地給當時剛登基的皇帝趙構上書,要求趙構提兵北伐,收復失地。當時的他尚不知道,這個草創國家的底細,因此他一度不能理解皇帝的所作所為。
十年后,岳飛已經是名震天下的岳家軍統帥,十年從軍生涯,他也終于明白為什么當年皇帝不提兵北伐,收復失地。了解的越多,岳飛的意志越堅定,他堅信自己在皇帝全力的支持下,一定可以打敗金國,收復失地。
一想到這些,岳飛感覺自己就要燃燒起來,興奮的血液在心頭涌起。岳飛不吐不快,于是給皇帝趙構上了一份奏疏。
岳飛寫道:“臣伏自國家變故以來,起于白屋,實懷捐軀報國、雪復讎恥之心。陛下錄臣微勞,擢自布衣,曾未十年,官至太尉,品秩比三公,恩數視二府,又增重使名,宣撫諸路。臣一介賤微,崇榮超躐,有逾涯分;今者又蒙益臣軍馬,使濟恢圖,萬一得便可入,則提兵直趨京、洛,據河陽、陜府、潼關,以號召各路叛將,京畿、陜右可以盡復。至于京東諸郡,陛下付之韓世忠、張俊,亦可便下。”
岳飛最后說:“異時迎還太上皇帝、寧德皇后梓宮,奉邀天眷歸國,使宗廟再安,百姓同歡,陛下高枕無北顧之憂,臣之志愿畢矣。然后乞身還田里,此臣夙昔所自許者。”
從岳飛最后說的話來看,岳飛在寫這份奏疏時,雖然情懷相當激越,但并沒有被興奮沖昏頭腦,還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
在南宋成立之初,包括趙構在內,都不得不將“迎回二圣”當做一個政治口號來喊,雖然趙構心里非常清楚不可能,但是不得不這樣。
此時,若是還提迎回二圣,那就不合時宜了。岳飛雖然耿直,但也不傻,自己算是趙構的嫡系將帥,當然知道如何站隊。
岳飛的上書讓趙構十分滿意,他當即批示道:“有臣如此,顧復何憂。進止之機,朕不中制。惟敕諸將廣布寬恩,無或輕殺,拂朕至意。“即,趙構說,有這樣的臣子,我還有什么可憂慮的?在收復故土的戰斗中,我不會束縛你的手腳。只是你要告誡將士們,不要濫殺無辜,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至此,岳飛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當晚,當吳央看到這幾份,趙構與岳飛之間的君臣對話信札,憂心忡忡。心呼:我的鵬舉兄啊,你真是不問政治,一心“還我河山”哪!
執政能臣,深諳軍事的宰相張浚,最高軍事指揮的狠辣秦檜,何能容你越過他們,掌控占全軍七層的兵馬?一心只為陛下沖鋒陷陣?!
我不是委托李娃轉告你,萬一遇到皇上要把大部分兵力交于你時,你不能簡單地、直截了當地接手,要通過廷議,才能接手的嘛!
鵬舉兄,你怎么這么一根筋哪!你一人掌控幾乎舉國的兵馬,不僅朝廷大員不能容你,軍門也不能容你啊!
趙構,你就這樣,將岳飛推到風口浪尖上嗎?!
我的天,這可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