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火并
昏黃的燈光,從貨倉的天窗上斜斜照進來。
露絲蜷曲在貨倉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卻已停了,表停的時候是十點十分。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露絲想問,又不敢問。
她臉上的血雖已干了,但左眼卻已腫得連張都張不開來,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來的櫻桃小口,現在也已腫得很高。
而且她全身都在發疼,身上每一根骨頭都好像打散了。
可是她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被打成什么樣子。
她連想都不敢想。
黑豹還是動也不動的坐在那里,黝黑陰沉的臉上,全無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樣?”
露絲當然更不敢問。
她又希望她父親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這里,救她出去。
他們現在為什么還不來呢?
“現在一定已經快天亮了。”
在露絲的感覺中,每一分鐘好像都有一個鐘頭那么長。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現在還不到十二點。”黑豹忽然道。
還不到十二點?時間為什么過得如此慢?
從那燈火輝煌的賭場,到這陰森潮濕的貨倉,簡直就好像從天堂墮入地獄一樣。
露絲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事,只希望這不過是場噩夢。
但這場噩夢到什么時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嘆了口氣。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會有人來救你的。”
露絲不敢相信。
“他們雖然找不到我,卻能找到那輛汽車。”黑豹淡淡道:“那輛汽車就停在外面。”
露絲終于忍不住問:“你……你難道故意要他們找到這里來?”
黑豹冷笑。
“你難道想用我來要挾他們?”
黑豹還是在冷笑。
露絲眼睛里忽然充滿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無論你要多少錢,我父親一定會付的。”
黑豹看著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覺得自己能值多少?”
“我……”露絲說不出來。
世上又有誰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價值。
“依我看,你只不過是條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連一毛錢都不會付。”
“我自己也有錢,我可以帶你去拿,可以全部給了你。”
“你有多少?”
“有一萬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別人嫖你時給你的?”
露絲實在忍不住了,大聲道:“我若不高興,別人就算付我十萬,也休想動我一根手指。”
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幾乎已接近瘋狂。
露絲吃驚的看著他,她已發現這男人一定受過很大的刺激。
這種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就跟那些受過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樣。
他們往往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露絲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縮。
黑豹的笑聲突然停頓,突然跳起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厲聲問:“外面是什么人?”
其實外面并沒有什么聲音。
汽車馬達很遠就熄了火。每個人走過來時的腳步都很輕。
他們已看見了那輛停在暗巷里的車子,所以都特別小心。
但黑豹卻似有種野獸般的第六感,他們還沒有走到門外,就已被發覺。
“這小子好長的耳朵。”張大帥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無論他有多長的耳朵,我都要割下來,連他的腦袋一起割下來。”
“這可能是個圈套,”旁邊有人在說話:“說不定金二爺已經在里面埋伏了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張大帥就一口痰唾了過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兒,你他奶奶的以為老子真是個大老粗。”
“大帥早已調查過了,金二爺得力的人都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就算有幾個小嘍噦在這里,也濟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釋。
“但黑豹卻是金二爺的親信,大帥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爺難免要生氣的。”
這人叫張勤,不但是張大帥的親戚,而且從“老八股黨”的時候,就跟著張大帥。
他臉上被唾了一口痰,連擦都不擦,還是忍不住要將心里的話說出來。
只要有張大帥的一句話,就算要他割下腦袋,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這種人在“上流社會”中雖少見,但在江湖中卻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過誰?”張大帥嘴上雖在罵,心里卻對這個人喜歡得很。
他罵得越兇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歡的人。
“大帥其實早就想動金二爺了,現在這正是個好機會。”旁邊又有人在悄悄解釋:“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爺就等于斷了一條膀子,他若能忍住這口氣倒還罷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帥只怕馬上就要他的好看。”
張勤不再說話,他終于明白了。
他本來就在奇怪,張大帥怎么會為了梅律師的女兒動這么大的火氣。
現在他才明白,張大帥這只不過是在借題發揮,先投個石子問問路。
張勤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江湖中這些勾心斗角的勾當,他實在不太懂。
他已下了決心,只要張大帥這件事一辦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飯。
“黑豹,你聽著,只要你放我女兒出來,我們什么事都好談。”梅禮斯父女連心,終于忍不住大聲呼喊了起來。
過了半分鐘,貨倉中就傳出了黑豹的聲音:“先談條件,再放人。”
“什么條件?”
“這條件一定要張三爺自己來談,他可以帶兩個人進來,只準帶兩個人,不準多。”
“我入你娘,老子幾時跟別人談過條件。”張大帥又開口罵了。
“不談條件,我就先殺了她!”黑豹的聲音又冷又硬。
梅禮斯連眼睛都紅了,拉起張大帥的手:“我只有這么樣一個女兒,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
張大帥終于跺了跺腳:“好,我就聽你的,高老弟,你跟我進去。”
梅禮斯搶著道:“還有我。”
“你沒有用,”高登冷冷道:“你進去反而成了累贅。”
梅禮斯想瞪眼,卻垂下了頭。
一個人在求人的時候,無論受什么樣的氣,都只好認了。
那兩個日本人忽然同時搶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們雖然聽得懂一點中國話,卻不會講。
這兩人一個叫野村,一個叫荒木。
張大帥選了荒木。
高登卻又搖了搖頭。
“他也不行?”張大帥忍不住問。
“他雖然是柔道高手,到時候卻未必肯真的替你賣命。”
“你選誰?”
高登轉過頭,去看張勤:“這些人里面只有他對你最忠實。”
張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帶上的斧頭。
張大帥突然大笑,拍著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槍法準,看人也很準。”
貨倉的大門并沒有上閂。
張勤輕輕一推,門就“呀”的一聲開了。
門里陰森而黝暗,只能夠看見到一堆堆零亂的空木箱。
張勤右手緊握著斧頭,左手拿著根手電筒。
可是他并沒有讓電筒亮起來,他怕電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現身了。
無論如何,他總算也是個老江湖。
“黑豹。”張大帥的火氣又將發作:“你連面都不敢露,還跟老子談什么鳥條件。”
這句話剛剛說完,黑暗中就響起黑豹那冷冰冰的聲音。
“我一直在這里,你為什么不抬起頭來看看!”
聲音是從上面傳下來的。
張大帥一抬頭,果然立刻就看見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電筒的光也亮了起來。
光柱并沒有照著黑豹,卻照在一個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線玲瓏的軀體,在燈光下看來,更令人心跳。
張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將電筒熄了。
他畢竟是個老實人。
“滾下來。”張大帥怒吼:“老子不喜歡別人站在老子頭上跟老子談條件。”
“我要說的話,就在這里說。”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聽。”
“你有話快說,有屁就快放。”張大帥居然忍住了氣。
“你上當了。”黑豹在冷笑。
“上當,上什么當?”
“你以為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爺叫我誘你到這里來,而且算準了你一定會來。”
張大帥這次居然沒有插嘴,讓他說下去。
“你既然親自出馬,就一定會將你手下的好手全都帶來。”黑豹的聲音很冷靜:“金二爺就可以一下去搗破你的老窩,先讓你無家可歸,再讓你無路可走。”
張大帥的濃眉又打了個結:“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撥老子兄弟。”
黑豹冷笑。
“這些話你本來不必告訴老子的。”張大帥忍不住又道。
“我告訴你,只因為我也上了當。”
“你上了什么鳥當?”
“他本來答應支援我的,但現在我卻一個人被困在這里。”
他的臉在陰影中,根本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那雙發亮的眼睛里,的確帶著種被騙了的痛苦和憤怒之色。
張大帥盯著他,顯然還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輛車子,就是要引誘你們追到這里來。”
“這也是金二爺的主意?”
黑豹點點頭:“我既然知道你們要來,為什么還要在這里等?”
“這個人雖然有點愚蠢,卻絕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這世上并沒有真的呆子。”黑豹冷笑著說:“我在這里等,只是因為我相信金二爺絕不會出賣我。”
“那老小子有時連他的祖宗都會出賣。”張大帥好像忽然變得在幫黑豹說話了。
“你在為別人賣命的,卻被那個人出賣了,這種滋味實在不好受。”
黑豹說的這句話,張大帥并沒有聽。
他在張勤耳邊吩咐:“叫荒木帶十八個人趕回去。”
“這里呢?”張勤問。
“這里有高登一個,已可抵得上十個。”
黑豹還在繼續往下說:“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騙了我,就得付出代價。”
張大帥這才問道:“你想報復?”
“只要你給我機會,讓我走!”
張大帥沉吟著:“我不但可以給你機會,還可以給你五萬塊。”
在談這種事的時候,他那些罵人的話,忽然全都聽不見了,神情也變得非常嚴肅:“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條件,我全都可以答應。”
“你肯先放我走?”
“當然。”張大帥道:“但你也得放了這女人。”
“你還得給我輛車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為定?”
“閑話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來。”黑豹的人已開始動,手里的鑰匙立刻響了起來。
張大帥立刻退后了三步,卻乘機在高登耳邊輕輕說了八個字:“先殺女人,再殺黑豹!”
十二點一分。
在霞飛路后面的高級住宅區,有一棟面積很大的三層樓花園洋房。
壁上的大鐘剛敲過十二響,忽然有六輛轎車,急駛而來,停在門外。
下車按鈴的是金二爺的司機老劉。
老劉的臉是張公館每個人都認得的。
本來門禁森嚴的張公館,鐵柵大門立刻開了。
金二爺背負著雙手,慢慢的下了車:“你們的三爺呢?”
“三爺不是跟二爺一起在田八爺家里喝酒么?”應門的陳大麻子覺得很奇怪。
陳大麻子也是張大帥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頭也曾劈死過不少跟“老八股黨”作對的人,若不是因為好酒貪杯,也不會屈為門房。
若不是因為他雖然好酒,卻很忠誠可靠,張大帥也不會要他做自己老窩的門房。
金二爺吸了口雪茄,慢慢的噴出來:“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還沒回來?”
陳大麻子當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開口,忽然一陣刺痛。
劉司機手里剛抽出來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間。
那里正是距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陳大麻子連一聲慘呼都沒有發出來,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開始沁出鮮血。
他的眼睛并沒有閉起來,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還在瞪著金二爺。
金二爺卻再也沒看他一眼,噴出了一口雪茄煙,揮手道:“先搜三樓上二姨太臥房里的保險箱,若有人擋路的……”
他沒有說下去,只做了個手式。
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殺勿論!”
“先殺女人,再殺黑豹!”
高登的手已經滑入晚禮服的衣襟,指尖已觸及了槍柄。
他的手指比槍還冷。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張大帥這個人。
他不愿為這種人做任何事,可是他們之間的“合約”卻必須遵守。
槍手也有槍手的規矩。
黑豹已挾著露絲從木箱上跳下來。
露絲已暈了過去,所以她死的時候并沒有痛苦。
“砰”的,槍聲一響,子彈已貫穿了她的眉心,射人她大腦。
高登的槍是絕不會落空的。
張大帥眼睛里露出滿意的表情,他的錢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絕對沒法子用一個死人來作盾牌,高登的槍再一響,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槍聲并沒有再響。
就在第一響槍聲過后的那一剎那間,只聽“叮”的一聲,一柄鑰匙已經插入了高登的槍管,子彈已射不出來。
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沖起,一竄三丈,撲向張大帥。
張大帥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來的。
他并不是個反應遲鈍的人,多年來養尊處優的生活,顯然已使得他肌肉漸漸松弛。
但他的動作還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沖起,他已翻身沖出去,一面伸手拔槍。
但他的槍已在賭場中交給了梅禮斯,現在還擺在賭場的那張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已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這時,他只能感覺到黑豹身子撲過來時,所帶起的風聲。
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行動已遠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失聲大呼:“野村——”
外面果然有個人拼命沖了進來,但卻不是野村。
鋒利的斧頭寒光一閃,直劈黑豹,來拼命的果然還是張勤。
他的斧頭已剁向黑豹的膝蓋。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聲中,張勤只看見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雙拳頭卻已像鐵錘般擊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梁碎裂時的那種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覺到眼淚隨著鮮血一起流出來。
但他再也不能感覺到別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時,腳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里還是緊緊的握著他的斧頭。
暈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和他少年時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們那老屋的門口,啜著杯苦茶,眺望著西天艷麗的晚霞……
他本該早些回去的。
也許他這種人根本就不該到這種大都市。
高登看著手里的槍,似乎在發怔。
槍管上竟已有了裂痕,這一把鑰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腳踢飛張勤,忽然轉過臉,露出雪白的牙齒向他一笑,道:
“我欠你一次情,現在已經還給你。”
高登冷冷的看著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他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一個真正的槍手,身上絕不會只帶著一柄槍的。”
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槍。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撲了出去。
外面的情況已完全改變。
張大帥沖出來時,已發覺情況改變。
加上司機,他本來還有十三個人留在外面。
這十三個人全都是經歷過無數次血戰的打手,都曾經替他賣過命。
他帶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屬中最忠實,最精銳的一批人。
雖然他大部分契約、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樓上那個德國制的保險箱里,但他的命畢竟還是比較重要些。
可是他出來的時候,外面這塊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個人。
二十多個穿著黑色短褂,用黑巾蒙著臉的人。
他們手上都拿著刀。
不是這地方黑社會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種西北邊防軍使用的鬼頭大刀。
刀柄上還帶著血紅的刀衣。
張大帥又驚訝,又憤怒。
這二十幾柄大刀已將他的人包圍住。
“你們是什么人?干什么來的?”他的驚訝顯然還不及恐懼深,所以他的聲音已有些發抖。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他的話現在已不值得重視,何況這句話根本就不值得答復。
然后他就聽見黑豹在身后冷笑:“現在你是不是還想跟我談談條件?”
張大帥霍然轉身,盯著他:“他們是你的人?還是金老二派來的?”
“這一點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貼著墻,他還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槍。
“無論他們是誰的人,都一樣可以殺你!”
張大帥長長吸進一口氣,冷笑道:“要殺我只怕還不容易。”
“你想試試?”黑豹的聲音冷酷而充滿自信。
“你要什么條件才肯讓我走?”張大帥很迅速的就下了決定。
他本來就是個很有決斷的人。
“只有一個條件。”
“你說。”
“跪在我面前磕三個頭。”
張大帥的臉色變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雖然也有點恐懼,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撲了過來。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看來更像是個噬人的野獸,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來罷,我早就想領教領教你們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他剛出手,這日本人突然間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間已被掄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陰影中。
他看著梅禮斯奔進來,抱著他女兒的尸體,無聲的流著淚。
法國人也是人。
血,畢竟是比水濃的。
高登又轉過臉,去看外面的情況,他恰巧看見黑豹被掄了出去。
黑豹的頭眼看已快撞上貨倉屋頂的角。
那日本人看著他,臉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誰知黑豹的腳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過來。
沒有人能形容出他這種動作的矯健和速度。
野村臉上的笑容突然凍結,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也不能不信。
忽然間,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撲了起來,左肘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雖然吃驚,但一個像他這樣的柔道高段,養氣養靜的功夫絕不是白練的。
他還是一眼就看出對方用的正是他們從“唐手”中變化出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時,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段交過無數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準備好對付的法子。
誰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變了。
他的拳和肘都沒有使出來,竟突然蹲下去,掃出一腿。
張大帥手下的那兩個練譚腿的高手,都已認出他使出的這一著正是正宗北派譚腿。
譚腿的招式本來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這變化實在太大,實在太快。
但野村的反應也不慢,大吼一聲,他的人也憑空跳了起來。
誰知黑豹這一腿還有變化。
他的右腿剛掃出,彎曲的左腿突又彈起。
他的拳頭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沒有鼻梁。
這鼻子竟是軟的,就像是一團軟肉——他的鼻梁早已動手術拿掉了。
黑豹打碎過無數人的鼻子,卻從來也沒有打過這樣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這次野村不再上當,并沒有將他掄出去,踏步進身,將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挾一撞,竟想生生的將這條手臂挾斷!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轉,另一只手已無法使出。
張大帥的眼睛里又發出了光。
只聽一聲狂吼,一個人飛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墻。
他倒下來的時候,鮮血已從他眼睛、鼻子、耳朵和嘴里同時流了出來。
這個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還有一雙腳,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力量踢出這一腳。
他本來已扣住了這個人的關節和筋脈,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該完全被制住。
誰知道這個人竟是個野村永遠無法想像的超人。
他竟能在最不可思議的時候,發揮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著野村已軟癱了的尸體,每個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懼之色。
這個人本來就像是鐵打的,但倒在地上時,卻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卻還是像標槍般站在那里,冷冷道:“聽說這里還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譚腿’的高手,還有誰想來試一試?”
沒有人敢動。
黑豹忽然發現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貨倉大門,張大帥的眼睛里忽又充滿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躍起,忽然間已落在張大帥身旁,閃電般扣住了張大帥的臂。
他已發現這里只有張大帥才能擋得住高登的槍。
高登手里并沒有槍。
他正從貨倉里慢慢的走了出來,身上的晚禮服看來還是筆挺的,襯衫也還是同樣潔白。
看他的神態,仿佛正在走進一家樂聲悠揚,美女如云的夜總會。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這里已成為戰場,好像根本不知道這里有幾十個久經訓練的職業打手,隨時都在準備著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賞這個人,更欣賞這個人的冷靜和鎮定。
這點他并不想掩飾。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聲音也同樣鎮定:“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
黑豹微笑著:“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臟了你的新鞋子。”
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絲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
“那最好。”
“以后我還會去看你。”
“隨時歡迎。”
“但現在我還想帶一個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著高登的手,過了很久,才慢慢的問出一個字:“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高登看著張大帥,張大帥已緊張得開始流汗的臉,立刻又有了生氣。
黑豹沉吟著:“你是來殺人的,還是來救人的?”
“我要殺的人本來是你。”
“哦。”
“但現在你還活著,所以……”
“所以怎么樣?”黑豹追問。
“所以你欠我的,我卻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轉到張大帥身上道:“所以你要帶他走?”
“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樣簡單。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獸般的牙齒笑了:“可是我想他絕不會跟你走。”
“為什么?”
“因為這里還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們一個人走?”
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覺得黑豹這句話說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賞之意。
他欣賞黑豹正如黑豹欣賞他一樣。
這一點他也從不想掩飾。
他忽然轉向張大帥:“你現在想不想走?”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看著張大帥,張大帥卻沒有看他的這些弟兄,連一眼都沒有看。
“他奶奶的熊。”張大帥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這里既沒有女人,也沒有牌九,老子為什么不想走?”
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經發現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種悲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著道:“張大帥果然是條夠義氣、夠朋友的好漢!”
“你現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著。
“我早巳明白,只不過現在才證實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讓你帶他走。”
因為他已發覺,張大帥縱然還能活著,但在他兄弟們心里卻已死了。
永遠死了。
就憑這一點已足夠。
這一點張大帥自己也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現在情勢之強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別人解釋的話:“我那次走,只因為我必須忍辱負重,必須要報復。”
在這些話當中,他當然還要加上幾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說的話,是絕不會有人懷疑的。
現在黑豹已放開了他的臂。
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張大帥拍了拍衣襟,踏著八字腳走過來,眼睛還是不敢往他的兄弟們那邊看。
但他卻在大笑著:“現在時候還早,咱們還可以去再賭一場。”
高登冷冷道:“只要你還是肯故意輸給我,我總是隨時奉陪。”
張大帥咯咯的干笑著,笑得實在并不好看。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見有個人在呼喊:“等一等!”
一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卻是那位法國大律師梅禮斯。
張大帥皺起了眉。
難道這法國人也想跟著一起走?黑豹會不會再多放走一個人?
不管怎么樣,張大帥現在卻不想有人再來多事了,他已經準備不理這個曾經跟他合伙過的法國朋友。
法國人的眼睛卻在盯著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滿了血絲。
“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
只問一句話,總不會有太多麻煩的。
張大帥總算停下腳步,皺著眉道:“什么話?”
梅禮斯的臉色蒼白,怒聲道:“你為什么要他殺死我女兒?”
“你他奶奶個熊。”張大帥又開口罵了:“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問個鳥!”
梅禮斯瞪著他,眼睛更紅。
張大帥已扭過頭準備走了。
突又聽見梅禮斯又在大喝:“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張大帥回過頭,正準備大罵,但卻沒有罵出來,因為他已看見梅禮斯手里的槍。
那正是剛才交給這法國人的槍。
梅禮斯本已將這柄槍放在桌上,臨走時卻又偷偷帶在身上。
“我要告訴你,”梅禮斯的聲音突然也變得非常鎮定。
“我的槍法的確也很準,現在就要把你打出兩個屁眼來,第二個屁眼就在你臉上。”
張大帥的臉已扭曲。
他已看見他自己的手槍里冒出了火光,也聽見了槍聲一響。
“他奶奶的……”
這句話他還沒有完全罵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臉上多出的那個屁眼里,鮮血已箭一般標了出來。
梅禮斯看著他倒下去,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
他大笑著,將手槍插入自己嘴里。
接著,又是槍聲一響。
他的笑聲立刻停頓。
這一槍也就是這地方最后的一響槍聲。
現在正是十二點三十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