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花煙雨江南  第四回 友 情

類別: 劍花 | 煙雨 | 江南 | 武俠 | 劍花煙雨江南 | 古龍   作者:古龍  書名:劍花煙雨江南  更新時間:2010-01-01
 
第四回友情

纖纖垂著頭,輕啜著杯中的酒。酒是翠綠色的,嫣紅色的燈光,從薄如蟬翼的紗罩里照出來,照著她的手。她的手纖秀柔美。

金川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盯在她手上。現在他已不再偷看她了,他要看什么地方,就看什么地方。現在他留在她屋里的時候,也越來越長,要打發他走,已很不容易。他漸漸已將她看成屬于他的。

纖纖垂著頭,看著身上的衣裳。湖水般輕綠的衣裳,鑲著翡翠色的邊,不但質料高貴,手工也很精致。這衣裳是他買給她的。

這些天來,她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出自他的腰囊。她也知道自己再想打發他走,是多么不容易了。

尤其是今夜,他似已決心留在這屋里,尤其他又喝了很多酒。

無論誰若想得到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些代價的。

尤其是女人,若想讓男人為她犧牲,自己也一定要先在某方面犧牲一些。

纖纖在心里嘆息,她已準備犧牲。可是她的犧牲是不是值得呢?

燈光也同樣照在金川臉上。他的確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又英俊,又清秀,而且很懂得溫柔體貼,很懂得怎么樣來討女人歡心。

他看來永遠都很干凈。可是在這干凈好看的軀殼里,藏著的那顆心又是什么樣子的呢?

纖纖不敢想,她怕想多了會惡心。現在她要想的只是:這男人是不是可靠?是不是真心待她?是不是有很好的家世?

她目光偷偷瞟著他腰上的革囊。這些天來,所有的花費,都是從這革囊里取出來的。

他并不小氣。但現在革囊里剩下的還有多少呢?

想起這些事,連她自己也覺得惡心,但她卻不能不想。

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管,但卻不能不為肚里的孩子找個可靠的父親。

若是小雷,那當然就不同了。為了他,她可以睡在馬棚里,可以每天只喝冷水,因為她愛他。

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愛的男人,無論吃多大的苦,無論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若不是真的喜歡這男人,要她犧牲,就得要有代價了。

在這種時候,女人的考慮就遠比男人周密得多,也冷酷得多。

纖纖垂著頭,凝視著面前的空杯。金川卻在凝視著她,忽然笑了笑,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又想趕我走?”

纖纖的頭垂得更低:“我怎么會想趕你走,可是……”

“可是怎么樣?”

“我……我覺得,像這樣的大事,總不應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決定了,總應該先回去,告訴你的父母一聲。”

金川沉默著。

“我知道你也許會覺得我太多事,但是,我是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你以后……”她紅著臉,輕咬著嘴唇:“你以后若是欺負了我,我也可以有個保障。”

她說得很婉轉,很可憐,但意思卻很明顯:“你若是想得到我,就得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得跟我正式成親。”

這條件其實也不算太苛刻,大多數女孩子在準備犧牲時,都會提出同樣條件來的。

金川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我的身世,好像始終都沒有告訴過你。”

“你沒有。”

“我也跟你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

纖纖的心沉了下去,就好像一個已快沉入大海中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抓住的一根木頭,其中也是空的,也快沉了下去。

金川看著她,目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語聲卻更溫柔:“就因為我們都是孤苦伶仃的人,所以更應該互相依靠,你說是不是?”

纖纖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鸞鈴聲,鈴聲輕悅有如金玉。纖纖的心也跳了起來,她知道來的是什么人。

今天下午,他們在道上歇息喝茶的時候,就已看見過這批人。其實她看見的只有一個人。

這人的年紀并不大,比其他那些人都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群人之間的主子。

那倒并不是因為他穿得比別人華貴,也并不是因為他馬上系著金鈴,更不是因為他懸在鞍上的那柄鑲滿了寶石的長劍。

那只不過是因為他的風神,他的氣質。有些人天生就仿佛是要比別人高一等的,他就是這種人。他很高,站在人群,就像是鶴立雞群。

他的臉也很清秀,一舉一動都絕不逾規矩,但神氣中卻自然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好像從未將任何人看在眼里。

可是自從他第一眼看見她,他那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她身上,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畏怯,一點也沒有顧忌。

用這種眼色來看人的人,若要得到一樣東西時,是絕不會放手的。他是不是也想得到她?

纖纖的心跳得更急。她明明看到這群人是往另一個方向走的,現在怎么又回來了?

難道是為了她而回來的?

金川也在聽著外面的鸞鈴,忽然站起來,卷起了窗戶,拴起了門。他臉色好像已有點發青。

纖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他看見那貴公子時,臉色也有點變了,而且很快就拉著她,上了車。

他是不是對這人有所畏懼?這人是誰呢?

纖纖好像聽見別人稱他為“小侯爺”,又好像看見他隨從帶著的刀鞘上,刻著個很大的燙金“趙”字。

她并沒有聽得太清楚,也沒有看得太清楚。一個女孩子,又怎么好意思在男人面前放膽聽,放膽看呢?但她若真的沒有聽,沒有看,又怎么會知道這些事呢?

人馬已安頓,外面已靜了下來。

金川蒼白的臉,才恢復了些血色,又喝了幾杯酒,輕輕咳嗽著:“我剛才問你的話,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你說了些什么?”

“像我們這種人,天生就應該廝守在一起的,我若不對你好,還有誰會對你好?……你難道還有什么顧慮?”

“我……”

金川的手,忽然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她就讓他握著,無論如何,她總不能對他太冷漠。

可是他的人也跟著過來了,而且用另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你知不知道,自從我第一眼看上你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

他聲音輕柔如耳語:“自從那天之后,我時時刻刻都忘不了你,連做夢的時候都會夢見你,我時常在想,假如你……”

春夜,幽室,昏燈,又有幾個女孩子能抵抗男人這種甜言蜜語。

但纖纖卻將他的蜜語打斷了:“你是不是時常在想,希望我跟小雷越快翻臉越好,好讓你有機會得到我。”

金川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勉強在笑著:“你答應過我,永遠不再提起他永遠不再想他的。”

纖纖溫柔的神色,忽然變得冷漠如冰:“我本來是不愿再想他的,可是我只要一見著你,就會想到他,因為你們本就是好朋友,你本不該這樣子對我的。”

金川的臉色終于完全變了,就好像忽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纖纖冷笑著,看著他。

她本來也許不會說這種話的,本來也許會委屈些自己,順從他一點,為了生活,為了孩子的將來,她甚至說不定會讓他得到一切。

世上豈非有很多女人都是為了生活才會讓一些丑惡的男人得到她的,但現在,情況好像已忽然改變了。

她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抓住一些更高的,更好的東西。是什么時候有這種感覺的呢?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女人本就時常會有一些神妙奇異的感覺,就好像野獸的某種本能一樣。她們若沒有這種感覺,要在這男人的世界上活著,豈非更不容易。

纖纖不再垂著頭,她的頭已仰起。

金川瞪著她,眼睛里似已滿布血絲,道:“你說我不該這樣子對你的,但你可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對你?”

“為什么?”

“因為你,是你自己想要叫我這么樣做的一開始本是你在誘惑我。”

纖纖笑了笑,冷笑——女人若以冷笑來回答你,你若是聰明的男人,就不如還是趕快走遠些好。

金川卻似已看不見她的冷笑:“你若不是在誘惑我,為什么要替我補衣眼,為什么要偷偷的把那件衣服故意撕破?”

纖纖怔住。

金川突然狂笑,狂笑著,指著她:“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以為我是個呆子?你以為我真的已被你迷住?”

纖纖看著他,只覺得自己在看著的,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她的確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人。

在他干凈好看的軀殼里的,藏著的那顆心,不但遠比她想像中丑惡,也遠比她想像中冷酷。

是什么使他露出真面目來的?是酒?還是他自知已無法再以欺騙的方法得到她?

無論如何,她發覺得總算還不太遲。

她靜靜的站起來,現在她跟他已無話可說,現在已到了該走的時候。

就算她明知這一走出去,就無法生活,她還是要走出去。

就算她明知以后遇著的男人比他更可惡,她也還是要走出去。因為她對他的心已死了。

金川瞪著她,忽然大喝:“你想走?”

纖纖笑了笑,淡淡的笑了笑。此時此刻,她的笑簡直已是種侮辱。

她繼續往前走,但他卻已沖過來,一把抱住了她,抱緊。

他的手立刻也開始對她侮辱,喘息著,獰笑著:“這本是你自己要的,你怨不得我。”

纖纖掙扎,掙扎不脫,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呼:“放開我,讓我走……”就在這時,門忽然開了。

門本來已在里面上了閂,此刻也不知為了什么,門閂似乎忽然腐朽。燈光從門里照出去,照在一個人身上。

這人長身玉立,白衣如雪,腰上系著條一掌寬的白玉帶,除此之外,身上就沒有別的任何裝飾。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裝飾。

他背負著雙手,靜靜的站在門外,靜靜的看著金川,目光中帶著三分輕蔑,七分厭惡,淡淡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金川看見這人,臉色立刻變了,全身似也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能勉強點了點頭。

纖纖的心又在跳,她果然沒有算錯,他果然是回來找她的,果然及時出現了。她也知道他既已回來找她,就絕不會放她走。

“小侯爺”就只這三個字,豈非就已充滿了誘惑,就已足夠令少女心動。

何況他還是個臨風玉樹般的美男子。纖纖閉上眼睛,她所祈求的,都已接近得到,從來也沒有如此接近過。

侯門中的榮華富貴,鐘鳴鼎食的生活,珠光寶氣的珍飾——她現在幾乎都已可看得到,甚至接觸得到。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只要她一閉起眼睛,她心里卻只有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倔強,孤獨,驕傲,永不屈服的人。小雷。

她縱已擁有世上的一切,只要小雷向她招招手,她也會全都拋開,跟著他去流浪天涯。

恨得越深,愛得也越深,這刻骨銘心的愛和恨,卻叫她怎生消受?

“絕不能再想他了,現在絕不是想他的時候。”機會已經來到,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金川的手放開了。她立刻沖過去,躲在小候爺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臂,顫聲道:“叫他出去,馬上出去。”

小侯爺冷冷的看著金川,冷冷道:“她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金川咬著牙,目中充滿了憤怒和怨毒,卻終于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她說什么?”

金川道:“她……她要我出去。”

說完了這句話,他全身都已因憤怒和痛苦而顫抖,抖得就像是一條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狗。

他終于也嘗到了被人出賣的感覺,終于了解這種感覺是多么痛苦。

小侯爺淡淡道:“她既然要你走,你為什么還不走?”

金川緊握雙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破這少年傲慢冷漠的臉。

小侯爺卻似連看都不屑再看他一眼,回過頭,凝視著纖纖。

看到纖纖臉上的淚痕,他目光立刻變得說不出的溫柔。

纖纖還在流著淚,但又有誰知道她這淚是為誰而流?只要小雷能像他這樣再看她一眼,只要……她的心一陣刺痛,突然緊緊抱住了他的臂,失聲痛哭了起來。

小侯爺默默的取出一方絲巾,輕拭她面上的淚痕。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屋里還有第三個人。

金川咬著牙,瞪著他們,整個人都似已將爆炸,但卻終于還是慢慢的放松了手,垂下了頭:“好,我走。”

就在一瞬間以前,這屋里所有的一切,還全都是屬于他的。

但忽然間情況已改變,所有的一切都已和他無關,本來已將做他妻子的人,現在看著他的時候,卻像是在看著一條狗——一條陌生的狗。

繁星滿天,夜涼如水。金川垂著頭,慢慢的走了出去——從他們身側走了出去。

沒有人睬他,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風從遠方吹來,吹在他臉上,卻也是冷冰冰的。這世界仿佛已忽然將他遺棄。

被人遺棄,被人出賣,原來竟是如此凄涼,如此痛苦。

他現在終于了解,可是他心里并沒有絲毫愧疚,只有怨毒。他也想報復。

黑暗的市鎮,黑暗的道路。一眼望過去,幾乎已完全看不到燈火。

路旁有個簡陋的茶亭,壺里縱然還有茶水,也已該冷透。

金川走過去,在欄桿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風吹著道旁的白楊樹,一條野狗從樹影下夾著尾巴走出來,本來仿佛想對他叫幾聲,但看了他兩眼,又夾著尾巴走了。

這世界為何如此冷酷?這結果是誰造成的呢?是不是他自己?

他當然不會這么想,只有最聰明,最誠實的人,在遭遇到打擊之后,才會檢討自己的過失。

他也許夠聰明,卻不夠誠實。

“無論別人怎么樣對我都沒關系,我反正還有這些……”想到這里,他嘴角又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情不自禁將手伸入了系在腰上的革囊里。

革囊里有一粒粒圓潤的珍珠,一疊疊嶄新的銀票。

他輕輕的觸摸著,這只手再也舍不得伸出來,因為這已是他最大的安慰,惟一的安慰。

他只要還能觸摸到這些,立刻就會有一種溫暖滿足的感覺,從指尖直傳到他內心的深處。

那種感覺甚至比他撫摸少女的乳房時,更會令他滿足歡悅。

他已完全沉醉在這種感覺里,他開始幻想一雙堅挺圓潤的乳房……

小雷伏在地上,已不知痛哭了多久。剛開始聽到自己的哭聲時,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失聲而哭,更未想到自己的哭聲竟是如此的可怕。多年前他曾經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他看見三條野狼被獵人追趕,逼入了絕路,亂箭立刻如暴雨般射過來,公狼和母狼狡黠的避入山穴中,總算避了過去。

但一條幼狼顯然已力竭,行動已遲緩,剛竄到洞口,就已被三根箭釘在地上。

那雌狼顯然是它母親,所以才不顧危險,從山穴中竄出來,想將她受傷的兒子銜到安全之處。但這時已有個獵人打馬飛馳而來,一刀砍入了她的背脊。

她嘴里還銜著她的兒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停的掙扎著。

只可惜她力量已隨著血液流出,雖然距離洞口只差兩尺,也已無力逃進去。

那公狼看著自己的妻兒在掙扎受苦,一雙黯灰色的眼睛里竟泛出了絕望的淚珠。

雄狼的痛苦更劇烈,它身子也開始顫抖,突然從洞穴中竄出,一口咬在這雌狼的咽喉上,解脫了它妻子的痛苦。但這時獵人們已圍了過來,這頭狼看著自己妻兒的尸體,突然仰首慘嚎——慘厲的嚎聲,連獵人們聽了都不禁動容,他遠遠在一旁看著,只覺得熱淚滿眶,胃也在收縮,一直吐了半個時辰才停止。

現在他才發覺,自己的哭聲,就和那時聽到的狼嚎一樣。他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淚已干了,血卻又開始在流。哭,也是種很劇烈的運動。

一個人真正痛哭的時候,不但全心全意,而且連全身力氣都已用了出來。

小雷可以感覺到剛結疤的創口,已又崩裂。他不在乎。

他的臉磨擦著地上的砂石,也已開始流血。他不在乎。

天黑了又亮,他已不知有多久沒有吃過水米。他不在乎。

可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嗎?他為什么哭?

他不是野獸,也不是木頭。只不過他強迫自己接受比野獸還悲慘的命運,強迫自己讓別人看起來像是塊木頭。這并不容易。

微風中忽然傳來一陣芳香,不是樹葉的清香,也不是遠山的芬芳。

他抬起頭,就看見她伶仃的佇立在墓碑前,一身白衣如雪。

她似已又恢復了她的高傲冷漠,美麗的眼睛里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只是一直冷冷的看著他。

等他抬起頭,她才冷冷的問道:“你哭夠了么?”

小雷仿佛又變成塊木頭。

雪衣女道:“若是哭夠,就該站起來。”

小雷站了起來。他全身都虛弱得像是個剛出生的嬰兒,可是他站了起來。

雪衣女冷笑著道:“我想不到畜生也會哭。”

小雷慢慢的點了點頭道:“畜生會哭,母狗也會哭。”

雪衣女道:“母狗?”

小雷道:“我是畜生,你是母狗。”

雪衣女的臉色蒼白,但卻沒有發怒,反而笑了:“你認得的女人若全是母狗,你也許就不會哭得如此傷心了。”

小雷看著她,顯然還不明白她要說什么。

雪衣女悠然道:“母狗至少比較忠實,至少不會跟著別人走。”

小雷的瞳孔忽然收縮,一步步走過去,雙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沒有動,沒有閃避。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一些譏誚之意,冷冷道:“你砍斷了我一只手,又侮辱了我,現在不妨再把我扼死。”

小雷嵌滿泥污砂石的指甲,已刺入她雪白光潤的脖子里。可是他自己額上的冷汗也已流下。

雪衣女淡淡道:“我讓你砍斷我的手,讓你侮辱我,情愿被你扼死,你可知道為了什么?”

小雷不能回答,沒有人能回答。她本來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殺死他的,但卻情愿被他侮辱,這是為了什么?

雪衣女冷冷道:“我這么樣做,只因為我可憐你,只因為你已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小雷的手突然握緊。雪衣女的額上已被捏得暴出了青筋,呼吸已漸漸困難。

可是她笑容中還是充滿譏誚不屑之意,勉強冷笑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已不值得任何人動手殺你,因為你自己已經毀了自己,別人在床上大笑的時候,你卻只能野狗般躲在這里干嚎。”

小雷喉嚨里也在“格格”的響,似乎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道:“別人?……你說的是誰?”

“你應該知道是誰。”

“你……你看見了他們?”

雪衣女喘息著,咬著牙道:“現在我只看得見你一雙臟手。”

小雷看著自己的手,看著指甲里的泥垢和沙土,十根手指終于慢慢的松開。

他看著自己的手時,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的手。他幾乎不能相信這是自己的手。

等他能看到自己人的時候,他心里會有什么感覺?是不是也不能相信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雪衣女倚在墓碑上,喘息著,輕撫著自己頸上的指痕。

過了很久,她忽又笑了:“我是看見了他們,也看見了她……她就算是條母狗,也是條餓極了的母狗。”

小雷舉起手,但這只手并沒有摑在她臉上。他忽然走了。

他的手放下去時,就像是拋掉把鼻涕,然后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遠比一刀砍在她臉上還殘酷。她看著他走遠,淚已流下。

“你就算不愿再碰我,不愿跟我再說一句話,至少也該問問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情人也好,是你的仇人也好,你也至少應該問問我的名字。”

“難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個這么樣不足輕重的人?”

“難道你真的已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情仇,全都忘記?”她的心在吶喊,她的淚猶未干。

她忽然抬起頭,對著天上的浮云,對著冷冽的山風,放聲大呼:“我也是個人,我也有名字,我的名字叫丁殘艷……”

鏢旗飛揚。飛揚的鏢旗,斜插在一株五丈高的大樹橫枝上。

人馬都已在樹陰歇下。對面茶亭里的六七張桌子,都已被鏢局里的人占據,現在正是打尖的時候,這茶亭里不但奉茶,還賣酒飯。

龍四坐在最外面,斜倚著欄桿,望著天上的浮云,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歐陽急還是顯得很急躁,不停的催促伙計,將酒食快送上來。就在酒剛送上來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小雷。

小雷臉上的血跡已凝固,亂發中還殘留著泥草砂石,看來正是個憔悴潦倒的流浪漢。

可是他的眼睛里,卻還是帶著種永不屈服的堅決表情。縱然他的確已很憔悴,很疲倦,但他的強傲還是沒有改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他改變。

龍四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歡喜之色,站起來揮手高呼:“兄弟,雷兄弟,龍四在這里。”

他用不著呼喚,小雷已走過來,標槍般站在茶亭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兄弟。”

龍四還在笑,搶步迎上來,笑道:“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可是你進來喝碗酒行不行?”

小雷道:“行。”

他大步走上茶亭,坐下,忽又道:“我本就是來找你的。”

龍四很意外,意外歡喜:“找我?”

小雷看著面前的茶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從不愿欠人的情。”

龍四立刻道:“你沒有欠我的情。”

小雷道:“有!”

他霍然抬頭,盯著龍四:“只不過雷家死的人,也用不著你姓龍的去埋葬。”

龍四搖著頭,苦笑著道:“我早就知道那老頭子難免多嘴的,這世上能守密的人好像是已越來越少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歐陽急已跳起來,大聲道:“這也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人埋葬了我家的人,我感激還來不及。”

小雷連看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下次無論你家死了多少人,我都會替你埋葬。”

歐陽急的臉突然漲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雷又道:“只可惜我不是你,我一向沒這種習慣。”

歐陽急道:“你……你想怎么樣?難道一定要我們也死幾個人讓你埋葬,這筆賬才能扯平?”

小雷卻已不睬他,又抬頭盯著龍四,道:“我欠你的情,我若有八百兩銀子,一定還你,我沒有,所以我來找你。”

他聲音如鋼刀斷釘,一字字接著道:“無論你要我做什么,只要開口就行。”

龍四大笑道:“你欠我的情也好,不欠也好,只要能陪我喝幾杯酒,龍四已心滿意足了。”

小雷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突然一拍桌子,道:“酒來!”

酒是辣的。小雷用酒壇倒在大碗里,手不停,酒也不停,一口氣就喝了十三碗。

十三碗酒至少已有六七斤。六七斤火辣的酒下了肚,他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歐陽急看著他,目中已露出驚異之色,突也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漢子,就憑這酒量,歐陽急也該敬你三大碗。”

龍四捋須大笑道:“想不到你也有服人的時候。”

歐陽急瞪眼道:“服就是服,不服就是不服。”

龍四道:“好,憑這句話,我也該敬你三大碗。”

又是六碗酒喝下去,小雷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全無血色,目光還是倔強堅定。

他已不是喝酒,是在倒酒。一碗碗火辣的酒,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倒入了肚子里。

江湖豪杰服的就是這種人,鏢局里的趟子手們,已開始圍了過來,臉上都已不禁露出欽慕之色。忽然有個人從人叢中擠出來,擠上了茶亭,竟是個枯瘦矮小的白發老人。

他手里提著個長長的黃布包袱,里面好像藏著兵刃。

鏢局里人的眼睛是干什么的,早已有人迎上來,搭訕著道:“朋友是來干什么的?”

老人沉著臉道:“這地方我難道來不得。”

鏢客也沉下了臉道:“你這包袱里裝的是什么?”

老人冷笑道:“你說是什么?左右不過是殺人的家伙。”

鏢客冷笑道:“原來朋友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好辦了。”他馬步往前一跨,探手就去抓這老人的衣襟。

誰知他的手剛伸出,這老人已將手里的包袱送過來,嘴里還大叫著道:“難怪別人都說保鏢的和強盜是一家,你若要這家伙,我就送你也沒關系。”他一面大叫,一面扭頭就跑。

這鏢客還想追,龍四已皺眉道:“讓他走,先看看這包袱里是什么?”

包袱里竟只不過是卷畫。畫軸上積滿灰塵,這鏢客用力抖了抖,皺著眉展開來,還沒有仔細看,突然打了個噴嚏,想必是灰塵嗆入了鼻子。

龍四接過這幅畫,只看了一眼,臉上的顏色就已改變。

畫上畫的是一個青衣白發的老人,一個人踽踽獨行在山道間,手里撐著柄油紙傘。

天上烏云密布,細雨蒙蒙,云層里露出一只龍爪,一截龍尾,似已被砍斷,正在往下滴著血,一滴滴落在老人手上的油紙傘上。細雨中也似有了血絲,已變成粉紅色。

這老人神態卻很悠閑,正仰首看天,嘴角居然還帶著微笑。

仔細一看他的臉,赫然竟是剛才提著包袱進來的老頭子。

龍四臉色鐵青,凝視著畫里的老人。歐陽急眼睛里竟已現出紅絲,眉宇問充滿了殺氣,緊握雙拳,冷笑著喃喃道:“很好,果然來了,來得倒早……”

他話未說完,剛才那鏢客忽然一聲驚呼倒了下來,臉上的表情驚怖欲絕,一口氣竟似已提不上來。歐陽急變色道:“你怎么樣了?”

這鏢客喉嚨里“格格”作響,卻已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龍四沉著臉,厲聲道:“他想必是路上中了暑,抬他下去歇歇,就會好的。”

歐陽急還想說什么,卻被龍四以眼色止住。

小雷還在一大碗、一大碗的喝著酒,對別的事仿佛完全漠不關心。

龍四忽又笑了笑,道:“雷公子真是江海之量,無人能及,只可惜在下等已無法奉陪了。”

他雖然還在笑著,但稱呼卻已改變,臉色也冷淡下來。

小雷也不答話,舉起酒壇,一口氣喝了下去,“砰”的,將酒壇摔得粉碎,拍了拍手站起來道:“好,走吧。”

龍四道:“雷公子請便。”

小雷道:“請便是什么意思?”

龍四勉強笑道:“雷公子與在下等本不是走一條路的,此刻既已盡歡。正好分手。”

小雷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朋友,龍剛龍四爺果然是個好朋友。”

龍四卻沉下了臉,道:“我們不是朋友。”

小雷道:“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我們是朋友也好,不是也好,反正我跟你走的是一條路。”

龍四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盯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仰面長嘆道:“你為何一定要跟著我走?”

小雷道:“因為我這人本就是天生的騾子脾氣。”

他拍了拍歐陽急道:“你說是不是?”

歐陽急道:“不是。”

小雷道:“是。”

龍四道:“做騾子并沒有什么好處。”

小雷道:“至少有一點好處。”

龍四道:“哦?”

小雷道:“騾子至少不會出賣朋友,朋友有了危難時,他也不會走,你就算用鞭子去抽他,他說不走,就是不走。”

龍四看著他,眼睛里似已充滿了熱淚,忽然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們沒有再說什么。

這種偉大的友情,又有誰能說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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