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血雨門
纖纖垂著頭,坐著。她的肩后縮,腰挺直,一雙手放在膝上,兩條腿斜斜并攏,只用腳尖輕輕的踩著地。這無疑是種非常優美,非常端莊的姿勢,卻也是種非常辛苦的姿勢。
用這種姿勢坐不了多久,脖子就會酸,腰也會開始疼,甚至會疼得像是要斷掉。
可是她已像這樣坐了將近一個時辰,連腳尖都沒有移動過一寸。
因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著她。她也知道小侯爺已經進來了。
他神情仿佛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當然希望她能站起來迎接他,至少也該看他一眼,對他笑笑。她沒有。他圍著圓桌踱了兩個圈了,忽然揮了揮手。
八個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襝衽萬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爺又踱了兩個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道:“你要我進來?”
纖纖輕輕的點了點頭。
小侯爺道:“我已經進來了。”
纖纖垂著頭,道:“請坐。”
小侯爺在對面坐了下來,神情卻顯得更不安。他本是個很鎮定,很沉著的人,今天也不知為了什么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雖然他也知道說話可以使人安定下來,卻偏偏不知道怎么說。
他希望纖纖能開口說說話,纖纖又偏偏不說。
他端起茶,又放下,終于忍不住道:“你要我進來干什么?”
纖纖又沉默了很久,才輕輕道:“剛才孫夫人告訴我,說你要我留下來。”
小侯爺點點頭。
纖纖道:“你要我留下來做什么?”
小侯爺道:“孫大娘沒有對你說?”
纖纖道:“我要聽你自己告訴我。”
小侯爺的臉突然有些發紅,掩住嘴低低咳嗽。纖纖也沒有再問。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樣,都不能逼得太緊的。她也知道什么時候該收緊手里的線,什么時候該放松。
她的頭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你已有了夫人?”
“沒有。”
“但你還是要我做你的妾。”
“為什么?”
他本就是個沉默的男人,何況這些話問的本就令人很難答復。
纖纖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明白,像我這么樣一個既沒有身份,又沒有來歷的女人,當然不能做侯門的媳婦。”
小侯爺看著自己緊緊握起的手,訥訥道:“可是我……”
纖纖打斷他的話,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過我,我更不會忘記,就算今生已無法報答,來世……”
她并沒有說完這句話,突然站起來,卸下了頭上的環絆,褪下了手上的鐲子,甚至連腳上那雙鑲著明珠的鞋子都脫了下來,一樣樣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吃驚的看著她,失聲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纖纖淡淡道:“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下來,也不能收下來……這套衣服我暫時穿回去,洗干凈了之后,就會送回來。”她不再說別的,赤著腳就走了出去。
小侯爺突然跳起來,擋在門口,道:“你要走?”
纖纖點點頭。
小侯爺道:“你為什么忽然要走?”
纖纖道:“我為什么不能走?”
她沉著臉,冷冷道:“我雖然是個既沒有來歷,又沒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賤,我情愿嫁給一個馬夫做妻子,也不愿做別人的妾。”
她說得斬釘截鐵,就像是忽然已變了一個人。小侯爺看著她,更吃驚。
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么樣一個溫柔的女人,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堅決,如此強硬。
纖纖板著臉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現在你能不能讓我走?”
小侯爺道:“不能。”
纖纖道:“你想怎么樣?”
小侯爺目光閃動,道:“只要你答應我,我立刻就先給你十萬兩金子……”
他的話還未說完,纖纖已一巴掌摑在他臉上。這也許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別人的打,但他并沒有閃避。
纖纖咬著牙,目中已流下淚來,嗄聲道:“你以為你有金子就可以買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買吧,盡管去買一千個,一百個,但是你就算將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來,也休想能買得到我。”
她喘息著,擦干了眼淚,大聲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爺道:“不放。”
纖纖又揚起手,一掌摑了過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爺捉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眼睛里非但沒有憤怒之色,反而充滿了溫柔的情意。
他凝視著她,柔聲道:“本來我也許會讓你走的,但現在卻絕不會讓你走了,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是個多么難得的女人,我若讓你走了,一定會后悔終生。”
纖纖眨著眼,道:“你……”
小侯爺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惟一的妻子。”
纖纖似驚似喜,顫聲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爺道:“你若還不配,世上就沒有別的女人配了。”
纖纖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爺道:“管他什么見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譜。”
纖纖看著他,美麗的眼睛里又有兩行淚珠漸漸流下。現在她的流淚,已是歡喜的淚。她終于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女人對付男人的方法,據說有三百多種。她用的無疑是最正確的一種。
因為她懂得應該在什么時候收緊手里的線,也懂得應該在什么時候放松。
燈燃。丁殘艷慢慢的走進來,燃起了桌上的燈,才轉過身來看著他們。
小雷沒有看她,似已永遠不愿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嚇得不停的在發抖。
丁殘艷慢慢的走過來,盯著她道:“你說我替他敷的藥叫鋤頭草?”
丁丁點點頭,嚇得已快哭了起來。
丁殘艷轉身面對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絕回答,拒絕說話。
丁殘艷緩緩道:“她說的不錯,我的確不愿讓你走,的確見過龍四,的確殺了那匹馬——這些事她都沒有說謊。”
小雷冷笑。
丁殘艷道:“可是鋤頭草……”她忽然撕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晶瑩如玉的雙肩,肩頭被她自己刺傷的地方,也用棉布包扎著。
她用力扯下了這塊棉布,擲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這是什么?”
小雷用不著看,他已嗅到了那種奇特而濃烈的藥香。她自己傷口上,敷的竟也是鋤頭草。小雷怔住了。
丁殘艷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么地方錯待了你?你……你……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謊。”
丁丁流著淚,突然跳起來,嘶聲道:“不錯,我是在說謊,我要破壞你,讓你什么都得不到,因為我恨你。”
丁殘艷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越快越好……”
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著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氣……我就算說謊,也是你教給我的……”
丁殘艷沒有去攔她,只是癡癡的站在那里,目中也流下淚來。小雷的臉色更蒼白。
他實在想不到事情會忽然變成這樣子,實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的小女孩,居然也會說謊。丁殘艷忽又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我不怪她,她這么樣做,一定只不過是為了要離開我,離開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哪個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殘艷道:“她還是個孩子。”
小雷道:“她卻恨你!”
丁殘艷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來都是這樣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愛你的人,你也未必愛他……”她聲音越說越低,終于聽不見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嘆息了一聲道:“不錯,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他心里忽然覺得很沉重,就像是壓著塊千斤重的石頭一樣。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救了我。”
丁殘艷道:“我沒有救你。”
小雷道:“沒有?”
丁殘艷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殘艷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沒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殘艷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現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動,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沒有回頭。燈光越來越黯淡,風越來越冷,遠處的流水聲,聽來就仿佛少女的嗚咽。小雷躺下去,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靜靜的等待著天明……
天明。陽光燦爛,穹蒼湛藍。晨風中傳來一陣陣花香,泉水的香氣,還有一陣陣煮熟了的飯香。小雷慢慢的下了床。
他的新傷和舊傷都在疼,疼得幾乎沒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學會將痛苦當做一種享受,因為只有肉體上的痛苦,才能減輕他心里的創痛。
是誰在燒飯?是她?還是丁丁?他不知道這一夜她們是如何度過的,對她們說來,這一夜想必也長得很。
廚房就在后面,并不遠。但對小雷說來,這點路也是艱苦而漫長的,幸好他的腿上還沒有傷。
他總算走到廚房的門口,冷汗已濕透了衣裳。
一個人背著門,站在大灶前,長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還會燒飯。
無論誰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著和冷酷,絕不會想像到她也會站在廚房里。
小雷手扶著墻,慢慢的走進去。她當然已聽到他的腳步聲,但卻沒有回頭。她是不是也已拒絕跟他說話。
小雷沉默著,過了很久,忍不住問道:“丁丁呢?”
她沒有回答。
小雷道:“她還是個孩子,雖然做錯了事,但誰沒有做錯過事呢?你若肯原諒她,我……”
她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你在跟什么人說話?”
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過頭,看著小雷,道:“你認得我?我怎么不認得你?”
小雷怔住。這少婦雖然也是一身白衣,頎長苗條,但卻是個很丑陋的女人,平凡而丑陋。
她一只手扶著鍋,一只手拿著鏟子,正在盛飯。她有兩只手。
小雷長長吐出口氣,勉強笑道:“我好像也不認得你。”
白衣少婦道:“既然不認得我,來干什么?”
小雷道:“來找一個人。”
白衣少婦道:“找誰?”
小雷道:“找一個女人,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
白衣少婦冷冷的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總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這你不說我也知道,可是,她姓什么?”
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婦道:“我不姓丁。”
小雷道:“你……你怎么會在這里的。”
白衣少婦道:“這里是我的家,我不在這里在哪里?”
小雷愕然道:“這是你的家?”
白衣少婦道:“是的。”
小雷道:“你一直住在這里?”
自衣少婦道:“我現在住在這里,現在這里就是我的家。”
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婦淡淡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問它?”
小雷不說話了。因為他覺得這少婦說的話實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既然已過去,又何必再問?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婦回過頭,盛了一大碗飯,忽又問道:“你餓不餓?”
小雷道:“餓。”
白衣少婦道:“餓就吃飯吧。”
小雷道:“謝謝。”
桌子上有炒蛋,蒸肉,還有剛剝好的新鮮萵苣,拌著麻油。小雷坐下來,很快就將一大碗飯吃得干干凈凈。
白衣少婦看著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來你真餓了。”
小雷道:“所以我還想再來一碗。”
白衣少婦將自己面前的一碗飯也推給他,道:“吃吧,多吃點,吃飽了才有力氣。”
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著道:“你總不至于想白吃我的飯吧。”
小雷好像覺得一口飯嗆在喉嚨里。
白衣少婦道:“吃了人家的飯,就要替人家做事,這道理你總該明白的。”
小雷點點頭。
白衣少婦道:“我看你也是個有骨氣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會做的。”
小雷索性又將這碗飯吃了個干凈,才放下筷子,問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白衣少婦反問道:“你會做什么?”
小雷道:“我會做的事很多。”
白衣少婦道:“最拿手的一樣是什么?”
小雷看著自己擺在桌上的一雙手,瞳孔似又在漸漸收縮。
白衣少婦凝視著他,緩緩道:“每個人都有一樣專長的,有些人的專長是琴棋書畫,有些人的專長是醫卜星相,也有些人的專長是殺人——你呢?”
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專長是挨刀。”
白衣少婦道:“挨刀?挨刀也算是專長?”
小雷淡淡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經驗已很豐富。”
白衣少婦道:“挨刀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婦道:“你說有什么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飯,你不妨來砍我一刀,這筆賬就算清了。”
白衣少婦笑了,道:“我為什么要砍你一刀?對我有什么好處?”
小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白衣少婦眼珠子轉了轉,道:“你挨了七八刀,居然還沒有死,倒也真是本事。”
小雷道:“本來就是。”
白衣少婦道:“會挨刀的人,想必也會殺人的。”
小雷道:“哦!”
白衣少婦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我們這筆債就算清了。”
她說得倒真輕松,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個雞蛋,她叫別人還兩個鴨蛋一樣。
小雷也笑了,道:“我吃了你兩碗飯,你就叫我去替你殺兩個人?”
白衣少婦道:“不錯。”
小雷道:“這兩碗飯的價錢未免太貴了吧。”
白衣少婦道:“不貴。”
小雷道:“不貴?”
白衣少婦道:“我這兩碗飯很特別,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小雷道:“有什么特別?”
白衣少婦道:“因為飯里有些很特別的東西。”
小雷道:“有什么?”
白衣少婦道:“毒藥。”
她看著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但小雷卻連眼角都沒有跳。
白衣少婦皺了皺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兩碗飯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現在相不相信都無所謂了。”
白衣少婦道:“無所謂?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藥的人,是會死的。”
小雷道:“知道。”
白衣少婦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婦松了口氣道:“那么你就替我殺兩個人吧,反正那兩個人你又不認得,而且,只兩個人,也不算多。”
小雷道:“的確不多。”
白衣少婦道:“等他們一來,你就可以下手殺他們。”
小雷道:“不殺。”
白衣少婦變色道:“不殺?為什么不殺?”
小雷道:“不殺就是不殺,也沒有為什么。”
白衣少婦道:“你知道我要你殺的人是誰?”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殺。”
白衣少婦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婦狠狠道:“你若不殺他們,你自己就得死。”
小雷忽然不說話了,慢慢的站起來,就往外走。
白衣少婦道:“你到哪里去?”
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婦道:“你寧死也不答應?”
小雷卻連理都懶得再理她,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衣少婦咬著牙,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究竟是個人?還是頭騾子?”
只聽小雷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只說了兩個字:“騾子。”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窩蜂來尋仇時,那一戰死人無數,血流遍地。他沒有死。血雨門下的劊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鋒已割入肉里,他沒有死。
五殿閻羅無一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而且個個心狠手辣,那一劍明明從他身上對穿而過。他也沒有死。現在他糊里糊涂的吃了人家兩碗白米飯,居然就要糊里糊涂的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來當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婦,逼她拿出解藥來。
他沒有這么做,倒并不是因為他怕自己氣力未復,不是她的敵手——一個人既然要死了,還怕什么?他沒有這么樣做,只不過因為他懶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婦怎會到這里來的?叫他去殺的是誰?她自己究竟是誰?
小雷也沒有問,懶得去問。現在他無論對什么事,好像都已完全沒有興趣,完全不在乎。
這種現象的確很可怕。他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懶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錯,至少就一了百了,無牽無掛。
外面在“叮叮咚咚”的敲打著,也不知在敲什么?過了很久,聲音才停止。
然后門外就有人進來了。兩個青衣壯漢,抬著個薄木板釘成的棺材走進來,擺在他的床旁邊。
原來剛才外面就是在釘棺材。這些人想的真周到,居然連后事都先替他準備好了。
青衣壯漢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著個死人似的,忽然對他躬身一禮。
活著的人,對死人好像總特別尊敬些。小雷也懶得睬他們,動也不動的睡著,倒有點像是個死人。青衣壯漢走了出去,過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進來,放在旁邊。
一個人為什么要兩口棺材?小雷當然還是懶得去問他們,一口棺材也好,兩口棺材也好,有棺材也好,沒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過了半晌,那白衣少婦居然也走了進來,站在床頭看著他。小雷索性閉起了眼睛。
白衣少婦道:“棺材已準備好了,是臨時釘成的,雖然不太考究,總比沒有棺材好。”
小雷不響。
白衣少婦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進棺材里,也免得你死了后,還叫人來抬你。”
她盯著小雷,好像希望小雷會氣得跳起來跟她拼命。誰知小雷竟真的站起來,自己躺入棺材里。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白衣少婦似也怔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們素昧平生,想不到現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這也叫做緣分。”
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里。小雷居然也還能忍得住不問,只不過他心里也難免奇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樣。白衣少婦筆筆直直的躺在棺材里,也閉上了眼睛,好像也在等死。
又過了很久,她忽又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似已明知小雷不會開口的,所以自己接著又道:“我在想,別人若看見我們兩個人死在一起,說不定還會以為我們是殉情哩?”
小雷終于開口了。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白衣少婦道:“因為你害了我。”
她害了別人,反說別人害她。小雷又沒話說了。
白衣少婦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說你害了我?”
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婦道:“因為你若肯替我殺那兩個人,我就不會死了。”
小雷皺了皺眉道:“那兩個人是來殺你的?”
白衣少婦嘆了口氣道:“不但要殺我,說不定還會將我千刀萬剮,所以我不如自己先死了反倒干凈些。”
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進棺材。”
白衣少婦道:“因為我也在等死,等他們一來,我就先死。”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涼,接著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后,他們還會把我從棺材里拖出去,但我總算是死在棺材里的。”
她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那兩個人的兇惡和殘酷形容得淋漓盡致,無論誰聽了她的話,都不會對那兩人再有好感。
小雷卻還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為什么一定要到這里來死?”
白衣少婦道:“因為我本來并不想死,所以才會逃到這里來。”
小雷道:“為什么?”
白衣少婦又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本來以為這里有人會救我的。”
小雷道:“誰?”
白衣少婦道:“丁殘艷。”
小雷輕輕“哦”的一聲,對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
白衣少婦又道:“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為她臨走交待了你。”
小雷幽幽道:“那你錯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會走。”
他把“真”字說得特別重,仿佛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永遠也不會放棄他而去似的。
但他寧愿相信,丁殘艷是真的絕望而去了。她到什么地方去了?這將永遠是個謎。
不過他更相信,像丁殘艷這樣的女人,無論到天涯海角,她都會照顧自己。因為在她的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沒有別人的存在。
白衣少婦突然從棺材里坐起,問道:“你究竟是丁殘艷的什么人?”
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白衣少婦道:“哦?那你怎么會在這里?”
小雷仍然躺著不動,緊閉著眼睛,如同一具尸體。不過他畢竟比死人多口氣——嘆出一口長氣。他懶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經過一段很長的沉默,沒有點聲息,也沒有一點動靜。
小雷不用咬手指頭,也知道自己還活著,因為他能聽見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會呼吸的。
但呼吸聲是他發出的,旁邊的棺材卻毫無聲息。難道她已經死了?
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頭向旁邊的棺材一看,發現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爺從鐵獅子胡同走出來,距胡同口不遠,停著一輛華麗馬車。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近,掀簾進入車廂,里面坐著個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婦。白衣少婦迫不及待問道:“你見到龍四了?”
小侯爺神色凝重,微微點了點頭。馬車已在奔馳,車廂巔簸得很厲害。沉默。
白衣少婦偷瞥一眼小侯爺的臉色,忽道:“我就在這里下車吧。”
小侯爺沒有阻止,白衣少婦正要掀簾跳下車,卻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緊。
白衣少婦失聲輕呼起來:“啊!……”
小侯爺忿聲道:“告訴我,你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
白衣少婦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歡纖纖姑娘,就得讓姓雷的活著,否則你將會失去她。”
小侯爺斷然道:“我不相信!”
白衣少婦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須相信金川的話。”
小侯爺不屑地道:“哼!那個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說葡萄是酸的。據金川說:纖纖一生只愛一個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卻被小雷所遺棄。
所以纖纖要報復,她不惜投入小侯爺的懷抱,就是為了報復小雷的負心和絕情,但是,她愛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爺一向很自負,他不信憑自己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纖纖的心目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點,那就是白衣少婦見過小雷后所說的,這個人根本不重視生命。
難道小雷令纖纖傾心的,就憑這一點?小侯爺絕不相信,所以他親自去見了龍四。
也許他不該多此一舉的,但為了證實金川說的一切,他還是忍不住去見了龍四,現在他終于知道,一個能令龍四這樣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絕對值得任何一個女人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白衣少婦從未被男人愛過,也沒有愛過任何男人,她只會殺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的綽號叫冷血觀音。
她受小侯爺之托,從龍四方面獲得線索,判斷騙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殘艷,果然不出所料,當她找去的時候,發現丁殘艷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小雷當時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機下手的,但她沒有下手。冷血觀音生平殺人從不猶豫,更不會于心不忍,可是她放棄了這舉手之勞的機會。
這正是小侯爺的憂慮,冷血觀音尚且對小雷手下留情,足見他在纖纖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了。
小侯爺從未嘗過煩惱的滋味,他現在有了煩惱。
纖纖已不再垂著頭。她容光煥發,臉上帶著春天般的笑容。
現在她不但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更要掌握別人的命運,這已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小侯爺已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靜寂的鐵獅子胡同。鏢局的正堂里,龍四和歐陽急在對酌,兩個人的神情極凝重,不知他們喝酒是為壯膽,還是借酒澆愁?
幾個魁梧的趟子手隨侍在側,一個個都手執武器,嚴陣以待,更增加了緊張而低沉的氣氛。
鏢局的總管褚彪急步走人,上前執禮甚恭道:“總鏢頭,您交代的事全打點好了。”
龍四微微把頭一點,問道:“留下的還有多少人?”
褚彪道:“除了幾個有家眷的,全都愿意留下。”
龍四又問道:“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說明?”
褚彪振聲道:“他們愿與總鏢頭共生死。”
龍四道:“好!”
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臉上一掃,長嘆道:“唉!弟兄們雖是一片好意,可是,我又何忍連累大家……”
歐陽急猛一拳擊在桌上,激動道:“血雨門找上門來,大不了是一拼,今夜正好作個了斷。”
龍四把眉一皺道:“血雨門今夜必然大舉來犯,黃飛、程青、吳剛三位鏢頭恐怕來不及趕來,憑你我兩個人,要應付今夜的局面,只怕……”他確實老了,不復再有當年的豪氣。
歐陽急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是為本身擔憂,而是不忍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慘遭屠殺。
血雨門趕盡殺絕的作風,江湖中無人不知。歐陽急不再說話,舉杯一飲而盡。
整個大廳陷入一片沉寂……突然間,廳外接連幾聲慘呼。
龍四臉色陡變,沉聲道:“來了!”
一個趟子手急將丈四長槍遞過去,他剛接槍在手,歐陽急已抄起烏梢鞭,竄出廳外。
龍四急叫:“歐陽……”
但他欲阻不及,歐陽急已射身到了院子里。二十余名趟子手已動上了手,其中幾個已躺下,卻阻擋不了闖進來的兩個人。這兩個人,就是閻羅傘和閻羅刀。
他們直向正堂闖來,歐陽急當階而立,一揮烏梢長鞭,直取閻羅刀面門。長鞭像條毒蛇威力無比。閻羅刀掄刀橫削,長鞭纏住刀身,雙方較上了勁。
閻羅傘趁機攻進,掄傘向歐陽急當頭打下,卻被沖出的龍四挑槍撥開。
狂喝聲中,龍四的長槍連連搶攻,逼使閻羅傘閃開一旁,解除了歐陽急受夾攻的威脅。
閻羅傘狂笑道:“龍四,今夜你們是死定了。”
龍四心知對方絕不止這兩個人,他們只不過是打頭陣而已,血雨門的人必在暗中伺機發動。
尤其敵暗我明,更防不勝防,龍四不怕這兩個人,卻無法知道,尚未露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他長槍一緊,直逼閻羅傘,喝道:“憑你們兩個還差得遠,你們來了多少人,干脆都請出來亮亮相吧。”
閻羅傘狂聲道:“殺雞用不著牛刀,你們將就點吧。”
鐵傘很沉重,但在他手里卻如同油紙傘般輕便,而且得心應手,毫不吃力。
雙方正展開狠拼,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陰森森獰笑,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方落,響起個沙啞的聲音道:“五殿閻羅享譽武林已久,怎么愈來愈差勁了?”
另一個蒼勁的聲音接口道:“可不是,上次栽了三個,剩下這兩個就更不濟啦。”
幸好夜色朦朧,閻羅傘和閻羅刀的臉紅看不出。他們聽了這番奚落,果然加緊攻勢,各盡全力進攻龍四和歐陽急。眾趟子手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叫陣,吶喊助威。
沙啞的聲音又響起:“別看熱鬧了,我們趕快結束這臺戲吧。”
蒼勁的聲音道:“好!你先?還是我先?”
沙啞的聲音笑道:“長幼有序,當然是你先請。”
一聲“好!”方出口,屋上已掠起一條黑影,如同大鵬臨空,從天而降。黑影尚未落地,凌空雙袖齊拂,一片寒光已疾射而出。
龍四驚叫道:“奪命金錢……”
但他的警告不及寒光快,慘叫聲連起,趟子手已倒下了十幾個。血雨門中擁有兩大暗器高手,南錢北沙。奪命金錢南宮良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手法,錢無虛發,一出手就取了十幾個趟子手的命。
龍四驚怒交加,全身血液沸騰,一槍逼開閻羅傘,直撲南宮良,大喝道:“暗箭傷人不算本事,看槍!”他這雷霆萬鈞的一槍刺去,卻被南宮良從容不迫閃開,一掠身,已上了屋頂。
南宮良笑道:“龍四,你真孤陋寡聞,我從來不用暗箭,只用……”
龍四已怒火攻心,提槍縱身而起。不料一腳剛落上屋檐,冷不防一股勁風撲面,風中夾帶著一蓬鐵沙。果然南錢北沙連袂而來,出手的就是毒沙手魏奇。
龍四驚覺被突襲已遲,只覺整個臉部一陣奇痛刺骨,人已仰面倒栽下去。
歐陽急大驚,驚呼一聲:“四爺……”
他只顧趕去搶救龍四,這一分神,被閻羅刀趁機手起刀落,將他執鞭的右手齊肘砍斷。
但他似乎根本毫無知覺,也不感覺痛楚,直到舉臂要托住栽下的龍四時,才驚覺已失掉一條手臂,獨臂未能接住龍四,兩個人一起撞倒,跌作一堆。
南錢北沙雙雙掠身而下,出手毫不留情,各以奪命金錢和毒沙,向趟子手們展開屠殺。
閻羅刀沖向正堂,閻羅傘掠向龍四和歐陽急,正舉傘欲擊下,突見一條人影越墻掠入。
這人已不是情急拼命,而是根本不要命,居然不顧被鐵傘當頭一擊之險,硬向閻羅傘一頭撞去。閻羅傘措手不及,被撞了個滿懷。
來勢太猛,這一撞兩個人都踉蹌倒退,使閻羅傘尚未看清對方,已猜到了他是誰。
像這樣不要命的人,閻羅傘生平只見過一個,那就是小雷。
一點也不錯,這個人就是小雷,他撞開了閻羅傘,跟著就欺身搶進兩大步,出手如電地扣向對方手腕。
閻羅傘閃身縱開,叫道:“他就是龍五。”
南宮良和魏奇立即回身,跟閻羅傘恰好成為“品”字形地位,把小雷包圍在中間。
閻羅傘一見他們蓄勢待發,頓覺膽大氣壯,精神一振,狂笑道:“龍五,你能趕來太好了,免得我們再去找你。”
小雷已瞥見龍四和歐陽急,兩個都已重傷倒地不起,一時心如刀割,但無暇搶救他們。
強敵當前,他除了拼命之外,已沒有其他選擇。好在這條命早就不屬于他自己的,能為龍四拼命而死,總比糊里糊涂吃兩碗飯,死在那白衣少婦手里值得些。
生命是最可貴的,一個人既不怕死,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事更值得怕的了。
小雷淡然一笑道:“不錯!也許我來遲了一步,但我畢竟趕來了。”
閻羅傘并不動手,向南宮良和魏奇一使眼色,突然退后道:“二位,這小子交給你們啦。”
魏奇沙啞著嗓門道:“南宮兄,這次該兄弟擾個先了吧?”
南宮良笑道:“好!”
魏奇的肩膀剛一動,未及出手,卻突發一聲慘叫,雙手掩面倒地,滿地亂滾,哀叫如號:“我的眼睛……”
這突如其來的驟變,使南宮良和閻羅傘大吃一驚,相顧愕然。就在他們驚魂未定時,墻頭上出現了一個人。夜色朦朧,這人一身白衣,竟是那白衣少婦——冷血觀音。
南宮良驚聲道:“來的可是冷血觀音?”
冷血觀音冷冷地道:“你的眼力總算還不錯,沒有把我當成丁殘艷。”
江湖中最難惹的兩個女人,就是冷血觀音和丁殘艷,而她們兩個都喜歡穿白衣。
小雷第一次看到冷血觀音的背影,就曾把她誤認作是丁殘艷。
南宮良對這女人似有顧忌,但仍然忍不住忿聲道:“我們跟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什么向魏奇下這毒手?”
冷血觀音掠下墻頭,手指小雷道:“可是你們犯了他!”
南宮良道:“這與你何干?”
冷血觀音冷哼一聲道:“關系可大著吶。”
小雷并不領她的情,甚至不敢領這種女人的情。他遇上個丁殘艷,就已頭疼萬分,絕不愿再遇上第二個丁殘艷。
小雷不禁嘆道:“唉!你怎么也是陰魂不散……”
閻羅傘早已按捺不住,趁著冷血觀音正要答話,稍一分神的機會,突然出其不意向她掄傘攻去。冷血觀音動都未動,纖指輕彈,兩道寒芒疾射而出。
閻羅傘的這柄鐵傘,專破各門各派暗器,沒想到今夜遇上冷血觀音,竟使他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只怪他求功心切,企圖趁其不備,攻冷血觀音個措手不及,可惜這個如意算盤打錯了,等他驚覺兩道寒光射到眼前,根本已無法閃避。
只聽他發出凄厲慘叫,也像魏奇一樣,倒在地上亂滾,哀號不已。
閻羅刀正好沖出正堂,見狀大吃一驚,怒喝道:“南宮兄,你是來看熱鬧的?”
喝聲中他已揮刀撲向冷血觀音。但這次不容冷血觀音出手,小雷已搶先發動,迎向撲來的閻羅刀。刀光閃閃,聲勢奪人,卻嚇阻不了小雷的撲勢。
小雷雖不重視生命,但也不愿用血肉之軀去挨刀。他閃開來勢洶洶的一刀,一轉身,雙臂齊張,將閻羅刀整個身體緊緊抱住。這不像高手過招,簡直是兩個莽漢打架。
可是小雷的雙臂如同鐵鉗,愈收愈緊,使閻羅刀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南宮良蠢蠢欲動,偷眼一瞥冷血觀音,終于遲遲不敢貿然出手。
小雷雙臂繼續收緊,閻羅刀已滿臉脹得通紅,青筋直冒,卻無法掙脫……
就在這時候,墻頭上又出現十幾個人。冷血觀音回頭一看,暗吃一驚。
像她這種女煞星,居然也有吃驚的時候,這倒是很難得的事。
夜色雖朦朧,她的眼力卻厲害,一眼就認出,這些身穿骷髏裝的人,全是血雨門主的隨身侍衛。他們的打扮確實怪異,黑色緊身衣上,畫成整個一副白骨,戴著骷髏面罩。乍看之下,就是一具具從墳墓里爬出的骷髏,令人看了不寒而栗,毛發悚然。
想不到血雨門主司徒令,今夜竟親自出馬,南宮良趁她吃驚分神,突然雙袖齊拂,十二枚奪命金錢疾射而出。冷血觀音驚覺已欲避不及,千鈞一發之際,小雷突將閻羅刀的身體拋來,及時做了她的擋箭牌。
十二枚奪命金錢,全部打在閻羅刀身上。他已被勒得幾乎昏厥,所以毫無痛苦,也未發出慘叫,就摔在地上氣絕而亡。這種死法倒也痛快。
冷血觀音驚魂甫定,兩眼逼視南宮良,冷森森地道:“你可懂得禮尚往來嗎?”
南宮良心頭一寒,從頭頂直涼到腳跟。
他強自發出聲苦笑,正要情急拼命,來個孤注一擲,忽聽墻頭上有人問道:“姓雷的死了沒有?”
小雷接口道:“我還活著。”
墻頭上的人道:“南宮良,門主有令,放他一馬。”
南宮良正中下懷,趁機下臺,急向冷血觀音雙手一拱,道:“那我就不奉陪了。”說完他已掠身而起,射向墻頭。
冷血觀音疾喝一聲:“沒那么簡單。”
喝聲中,她已揚手射出幾枚毒針。南宮良情知不妙,可惜未及凌空擰身閃避,幾枚毒針已悉數射在他身上。慘呼一聲,身形直墜,翻跌出了墻外。
冷血觀音以為墻頭上那十幾人,必然群起而攻,急忙嚴陣以待。出乎她意料之外,那些人竟不顧而去。
鐵獅子胡同外,黑暗處站著兩個人。他們保持著沉默。
十幾個穿骷髏衣的人奔出,直到走近他們,其中一個上前執禮甚恭地道:“回稟門主,姓雷的還活著。”
黑暗中的兩個人,競有一個是司徒令,司徒令笑道:“好!這筆買賣成交了。”
黑暗中另一人道:“三日之內,我派人把玉如意奉上就是。”
司徒令道:“一言為定。”
他也不問自己的人死活,便帶著那批手下,揚長而去。黑暗中留下另一人,仍在等待著。
胡同里終于奔出了冷血觀音,他立即迎出,迫不及待地問道:“姓雷的真
冷血觀音道:“他死不了的,可是我不明白,司徒令怎會被你說服的?”
那人輕描淡寫道:“我們作了一筆交易。”
冷血觀音詫然道:“什么交易?”
那人道:“用我家傳之寶玉如意,交換姓雷的一條命。”
冷血觀音道:“哦?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恐怕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命有這樣值錢。”
那人斷然道:“在我卻值得。”
黑暗中駛出一輛華麗馬車,二人登車疾駛而去。夜,更深沉,更靜寂了。
夜已更深沉。鏢局里橫七豎八,躺著二三十具尸體,活著的人已沒有幾個。
龍四已是半死不活,只剩下了奄奄一息。
歐陽急斷了條手臂,但他畢竟保全了生命,并且已勉強支撐著坐了起來。
小雷蹲在龍四身旁,熱淚盈眶道:“我來遲了,我來遲了……”
龍四氣若游絲,但臉上露出滿足的笑意,道:“你畢竟來了,我已心滿意足。”
小雷悔恨道:“我應該早一天趕來的,哪怕是早一個時辰……”
龍四凄然苦笑道:“好兄弟,只要你有來找我的心意,就算我死后你才來,仍然是來了……我們是好兄弟嗎?”
小雷點頭道:“是的,是的,你是龍四,我是龍五……”
龍四大笑道:“對!我們是好兄弟,哈哈……”笑聲漸漸衰弱,終于戛然而止。
龍四死了。他死得心安理得,臉上露出欣慰滿足的笑容。
小雷情不自禁,撫尸失聲痛哭:“龍四哥!……”
歐陽急不愧是條硬漢,他沒有流一滴淚,平靜地道:“雷老弟,四爺跟你結交一場,總算沒有看錯人,死也可以瞑目了。”
小雷哭聲突止,問道:“他們是血雨門的人?”
歐陽急點點頭,沒有說話。
小雷激動道:“好!我會去找他們的,”
歐陽急慌忙道:“你不必去找他們,四爺等了你好些天,希望你能快點來,就是要告訴你去找一個人……”
小雷急問道:“誰?是纖纖嗎?”
歐陽急搖搖頭道:“那個人曾經來打聽過你,另外還有個女人也來打聽過,就是剛才那個穿白衣的女人。”
小雷道:“她?”
歐陽急道:“四爺希望你去見的不是她。”
小雷追問道:“究竟是誰呢?”
歐陽急道:“小侯爺。”
小雷茫然道:“哦?他為什么要我去見那個人?”
歐陽急又搖了搖頭。他只記得小侯爺來訪龍四,臨走時曾叮囑:“姓雷的如果來了,務必要他去見我。”
小侯爺究竟為什么要見小雷,連龍四也不知道,歐陽急就更不清楚了。
但是,他們都知道,小侯爺是個值得交的朋友,卻不易結交得上。
世界上最難能可貴的,不是愛情,而是友情——真摯的友情。
真正的朋友不多,只要能交上一兩個,也就死而無憾了,所以龍四交上小雷,他已心滿意足。他要小雷去見小侯爺,也許認為他們可以結交成朋友吧。
小雷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幫著歐陽急料理鏢局的善后。他們兩人成了朋友。
歐陽急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就是那天夜里,司徒令為什么突然下令收兵,放了小雷一條生路?小雷也想不出答案。這兩天他心情太壞,并不急于見小侯爺。
可是,小侯爺派人送來了帖子,柬邀小雷赴王府一敘。小雷拿不定主意,征詢歐陽急的意見。
歐陽急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
小雷無法拒絕。他雖不愿去巴結小侯爺,但龍四希望他去見見這個人,他就不得不去。
二人相偕來到王府,小侯爺聞報,立即親自出迎。
小雷對小侯爺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并沒有架子。
在他的想像中,小侯爺一定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花花公子,結果他的判斷錯了。
小侯爺對他敬若上賓,特地準備豐盛酒菜,殷勤招待他們。
酒過三巡,小侯爺忽道:“小弟明天成婚,二位能賞光嗎?”
小雷跟歐陽急交換一下眼色,道:“我今夜就要走了。”
小侯爺道:“不能多留一二日?”
小雷搖搖頭。歐陽急代為補充道:“他急于去找尋一個人……”
小侯爺笑問:“一兩天也不能耽擱?”
小雷又搖了搖頭。
歐陽急道:“如果知道下落,他一兩個時辰也不愿耽擱的。”
小侯爺道:“既然尚不知道下落,耽擱一天又有何妨,雷兄若不嫌棄,務必賞光,明天喝過小弟的喜酒再走。”
小雷在盛情難卻下,勉強答應了。小侯爺不動聲色,但心里在笑。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明知這不是明智之舉,甚至會弄巧成拙,卻必須接受這重大的考驗。
因為他很自負,更需要證明纖纖將永遠真正屬于他。
王府一早就開始張燈結彩,忙碌起來。里里外外,一片喜氣洋洋。纖纖又垂著頭了。她不知是心情過于興奮,還是心事重重。她終于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如愿以償,使夢想成為事實,今天,她即將成為小侯爺的妻子。但是,她的心情仍然很矛盾。金川說的不錯,她一生只愛一個人,那就是小雷。
小侯爺悄然走進房來,一直走近她身邊,她尚渾然未覺。她垂著頭,想出了神。
小侯爺默默注視她片刻,始輕喚一聲:“纖纖!”
纖纖微覺一驚,抬頭微笑道:“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小侯爺伸手按在她香肩上,笑問:“纖纖,你在想什么?是想那個姓雷的?”
纖纖神色微變,嗔聲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早就忘掉了這么個人。”
小侯爺道:“真的?”
纖纖斷然道:“如果我沒有這個決心,就不會把一切告訴你了。”
小侯爺笑道:“我相信你。不過,假使有一天你再見到他呢?”
纖纖忿聲道:“我這一輩子也不愿再見到他。”
小侯爺追問:“如果見到了呢?”
纖纖毫不猶豫道:“我就當不認識他。”小侯爺滿意地笑了,這是從他心里發出的。
纖纖忽問:“你為什么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小侯爺置之一笑道:“也許我是心血來潮吧。”纖纖嫣然一笑,又垂下了頭。
華燈初上。侯爺半年前奉旨出京,攜眷同行,現在小侯爺是一家之主。
他等不及雙親回來,就急于完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好在他是獨生子,他無論怎么做,事后都可以獲得雙親的諒解。
今天他沒有請任何諸親好友,請的都是些武林高手,江湖人物。
這些人是今天才臨時接到請帖,紛紛趕來道賀的。
小侯爺廣結江湖人物,就像有些人喜歡賭博,酗酒,好色一樣,是一種嗜好。
小雷從不失信,他答應過小侯爺要來的,所以他來了。
歐陽急沒有來,因為他是有名氣的鏢頭,不愿在江湖人物面前丟臉,看到他突然變成了獨臂將軍。
賀客已到了很多,氣氛很熱鬧。
小雷不認識他們,也不愿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他只是坐在那里等喝喜酒,喝完就走。
小侯爺忙著招呼客人,似乎未發現小雷已經來了。
忽然有個丫鬟來到小雷面前道:“雷公子,小侯爺請你到后院來一下,他要單獨見你。”
小雷點點頭,跟著丫鬟來到后院。
丫鬟帶他到廂房門口道:“雷公子請里邊稍候,小侯爺立刻就來。”
小雷徑自走進房,發現這竟是洞房。牙床上坐著個新娘打扮的女人,垂著頭。
他暗自一怔,正待退出房,那女人忽然抬起頭。她尚未垂下面布。
這張臉,小雷太熟悉了,做夢也不會忘記——這是纖纖的臉。
纖纖更認得,站在那里發愣的就是小雷,他們同時怔住了。
小雷突然沖向前,激動地叫道:“纖纖……”
纖纖只進出一個字:“你……”她又垂下了頭,淚珠涔涔而下。
一聲輕咳,驚動了他們,兩個人不約而同向房門口看去,走進來的是小侯爺。
小侯爺的臉上毫無表情,道:“你要找的人是她嗎?”
小雷沒有說話,他不知該說什么。纖纖把頭垂得更低了。
小侯爺又道:“現在你見到她了,你有什么要對她說的?”
小雷搖搖頭,仍然無話可說。
他轉身要走,纖纖突然叫道:“小侯爺,你為什么帶他來見我?”
小侯爺道:“我必須證實一件事,那就是你見到他之后,會不會改變主意。”
纖纖斷然道:“我對他的心早已死了。”
小侯爺眼光盯住她道:“他呢?”
纖纖恨聲道:“他的心里根本沒有我。”
小雷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痛不在嘴唇上,而是在心里。他仍然一言不發,保持著緘默。
小侯爺眼光移向他道:“你可以走了。”
小雷點點頭,沒有說話,向房外走去。
纖纖突然站起,情不自禁地叫道:“雷……我要問你一句話。”
小雷站住了,沒有回身。
纖纖沖到他身后道:“你為什么找我?”
小雷終于說話了:“我只要告訴你,那晚你若不走,就會像我全家一樣被趕盡殺絕。”
纖纖驚說道:“你說什么?”
小雷道:“你只要問我一句話,我已經回答了,其他的又何必再問……”
他剛舉步,小侯爺忽道:“你急于要找到她,就為了要告訴她這兩句話?”
小雷點點頭。
小侯爺道:“不見得吧,如果她今晚不是跟我成婚,你找到了她呢?”
小雷道:“我還是告訴她,同樣的這兩句話。”
小侯爺道:“哦?你說全家被趕盡殺絕,為什么你還活著?”
小雷道:“也許我活著,就是為了找她,告訴她這兩句話。”
小侯爺突然大笑道:“這只怪你交錯了朋友,如果我比金川先認識你,也許我們會成為朋友的。”
小雷道:“我只有一個朋友,但他已經死了,以后我也不會再交任何朋友,所以不必擔心再交錯朋友。”
小侯爺問道:“你的朋友是龍四?”小雷點點頭,眼眶里有淚光。
小侯爺笑了笑道:“除了他之外,難道救過你命的人也不算朋友?”
小雷道:“我的命不值錢,而且早已不屬于我自己。”
小侯爺道:“不值錢?早知道我就不必忍痛犧牲一件家傳至寶,白白便宜司徒令了。”
小雷回過身來,詫然道:“你說什么?”
小侯爺道:“告訴你吧,那夜血雨門到鏢局找龍四尋仇,是我用一件玉如意,向司徒令交換你這條命的。”
小雷沮然苦笑道:“奇怪,我自己并不太想活著,為什么偏有些人不讓我死?”
纖纖忿聲道:“那你就去死吧。”
小雷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他原想找到纖纖,說明那晚故意氣走她的苦心,但現在似已沒有這個必要。走過長廊,小侯爺突然急步跟來,他站住了。
小侯爺一手按在他肩上,問道:“你就這樣一走了之?”
小雷道:“嗯。”
小侯爺道:“可是你的命既不值錢,我就不必拿玉如意去交換了。”
小雷強自一笑道:“你本來就不必的……”
小侯爺冷哼了一聲道:“好在玉如意還沒送走,但我不能失信于司徒令,昕以只好把你這條命交還給他。”
小雷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會送去的。”
小侯爺冷冷一笑,突然從袖管抽出一柄精致匕首,猛地刺向小雷后腰。
小雷一閃身,刀鋒滑向腰旁,連衣帶肉劃破一道血口。
他一把執住小侯爺的手腕,怒道:“你……”
小侯爺的手被捉住,無法刺出第二刀,急點對方胸前三大要穴,出手既狠又快,毫不留情。
小雷從容化解,錯步縱開,越過欄桿掠入院中。
小侯爺毫不放松,跟著掠入院中喝道:“姓雷的,聽說你不怕死,為什么要逃?”
小雷道:“因為我不想死在你手里,也不想殺你。”
小侯爺逼近兩大步,笑道:“哦?你不想殺我?”
小雷道:“我已經做過一件錯事,不能再錯一次。”
小侯爺道:“哦?你指的是對纖纖?”小雷沒有回答。
小侯爺滿臉殺機道:“那么我告訴你,我不能讓你活著,也是為了她。”
小雷露出懷疑的神色:“真的?”
小侯爺道:“今晚我安排你們見面,就是為證實這一點,現在我已知道,你若活著,她的心就不會死。”
小雷沉思一下道:“如果我死了呢?”
小侯爺道:“她才會真正屬于我。”
小雷問道:“你呢?”
小侯爺道:“我會全心全意地愛她。”
小雷毫不猶豫道:“好!你動手吧。”
小侯爺突然起身逼近,出手如電地一刀刺去。他以為對方必然閃避,故意出手偏左,那就正好當胸一刀刺個正著。不料小雷竟動也不動,這一刀刺在他胸前左側,整個刀身刺入,只剩了刀柄。
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小侯爺用勁一拔,鮮血隨著刀身,像噴泉般射出。小雷還是沒有動。
小侯爺要刺第二刀,卻被對方漠然的神情驚愕住了:“你真的不怕死?”
小雷淡然道:“我能活到今天,已經是奇跡。”
小侯爺第二刀已出手,刀尖正刺入小雷胸膛,突聞一聲凄呼:“不要殺他……”小侯爺驟然住手,刀尖仍留在小雷胸膛。
纖纖飛奔而來,淚痕滿面,叫道:“小侯爺,請你放他走吧。”
小侯爺臉上沒有表情:“你不愿他死?”
纖纖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你,但……但我隱瞞了一件事……”
小侯爺問道:“什么事?”
纖纖垂下頭,猶豫片刻,抬起頭,似乎突然下了決心,鼓起勇氣道:“我……我已有了身孕……”
小侯爺瞥了小雷一眼:“是他的?”纖纖點點頭,又把頭垂了下去。
小侯爺全身感到一震,但他臉上仍然沒有表情,淡然一笑道:“你早就該告訴我的,為什么現在才說?”
纖纖沮然道:“我,我怕你會嫌棄我……”
小侯爺追問道:“現在你又為什么要告訴我?”纖纖垂首無語。
小侯爺激動地叫道:“現在你不在乎了?”纖纖突然掩面痛哭失聲。
小侯爺氣餒了,收回匕首道:“我明白了,我應該相信金川的話……”
金川說:纖纖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卻被小雷所遺棄。
所以纖纖要報復,她不惜投入小侯爺的懷抱,就是為了報復小雷的負心和絕情,但是,愛的仍然是小雷,小侯爺始終不相信,現在他終于相信。
他深深一嘆,忽道:“你把纖纖帶走吧。”
小雷望著纖纖道:“我已經沒有這個權利……”
纖纖抬起頭道:“可是我有權利要問明白,你究竟為什么要那樣對我?”
小侯爺接口道:“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但我沒有知道的必要,讓他以后向你解釋吧。”纖纖和小雷相對無言。
小侯爺又道:“你們走吧,最好從后門出去。”
小雷不置可否,望望纖纖,突然轉身走向后門。纖纖以遲疑的眼光看著小侯爺。小侯爺笑笑。
纖纖終于跟著小雷,向后門走去。小侯爺目送他們走出后門,站在那里發愣。
身后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你終于相信了?”
小侯爺沒有回頭,平靜地道:“我相信了。”
女人道:“你讓她走了,今晚的場面……”
小侯爺道:“喜事照辦。”
女人道:“可是新娘……”
小侯爺回過身來道:“你!”身后站的是冷血觀音。
她驚說道:“我?”
小侯爺點點頭道:“不錯!我決定娶你,反正大家都不知道新娘是誰?難道你不同意?”
冷血觀音受寵若驚道:“可是我,我……”
小侯爺大笑道:“你嫌自己丑?哈哈,我要娶的妻子,如果不是最美的,就是最丑的。”
冷血觀音的臉紅了,她生平沒有臉紅過,即使是殺人的時候。
現在她臉紅了。她的臉綻開了笑容。
無論她的臉有多丑,但在這一瞬間,在小侯爺眼里她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