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不繡花的女人
山。綠色的山,在黃昏時看來,就仿佛變成了一種奇幻瑰麗的淡紫色。現在正是黃昏,山坡上開滿了月季和薔薇。兩個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正在山坡上摘花,嘴里還在輕輕的哼著山歌。
她們的歌聲比春風更輕柔,她們的人比花更美。陸小鳳走上山坡的時候,她們的歌聲忽然停頓,一起瞪大了眼睛,盯著陸小鳳。幸好陸小鳳時常都在被女人盯著看的,所以他的臉并沒有紅,反而笑了。
“喂,你這人是來干什么的?”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鼻子上有幾粒淡淡的雀斑,看來更顯得俏皮愛嬌。
陸小鳳笑道:“花開得這么好,我來看看也不行?”
“不行!”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瞪得更大,道:“這地方是我們的,我們不歡迎男人!”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女孩子不可以這么兇的,太兇的女孩子只怕嫁不出去!”
“所以我從來也不兇!”另一位女孩子圓圓的臉,笑起來臉上兩個酒渦,看來果然又溫柔、又甜蜜。她甜甜的笑著,又道:“你既然喜歡花,我送你兩朵花好不好?”
陸小鳳笑道:“好極了。”
有酒渦的這女孩子已走過來,甜笑著把手伸入了花籃。她從花籃里拿出來的并不是鮮花,而是把剪刀,突然向陸小鳳刺了過去。這個又甜蜜、又溫柔的小姑娘,出手竟又兇、又快、又狠。
陸小鳳吃了一驚。幸虧這已不是第一次有女人用剪刀刺他了,他居然好像早已在提防著,身子一轉,就退出了七八尺。
有雀斑的小姑娘大聲道:“這人看樣子就不像好東西,莫要放他走!”
她手里也拿起了把剪刀,一下子刺了過來。她的出手也不慢。
陸小鳳苦笑道:“這剪刀是剪花的,你們怎么能用來剪人?”他避開了幾招,這兩個小姑娘的出手卻越來越兇,他忍不住想出手把剪刀奪過來了,身上被刺出個大洞來,并不是好玩的事。
就在這時,山坡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微笑著道:“你們要剪,最多也只能剪下他那兩撇小胡子來,千萬不能真的剪死他!”
她穿著件雪白的衣服,又輕又軟,俏生生的站在山坡上,就像是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她正在看著陸小鳳,眼睛里帶著種誰也說不出有多么溫柔的笑意。
兩個小姑娘突然住手,凌空翻身,掠到她面前:“姑娘認得這個人?”
“嗯!”
“這個人是誰?”
“你們難道看不出他有四條眉毛?”
“陸小鳳?這個人就是陸小鳳?”兩個女孩子一起笑了,吃吃的笑著道:“這就難怪他笑得像賊一樣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小姐是條母老虎,想不到丫頭比小姐還兇,若不是我機伶,現在身上說不定已多了十七八個洞。”
小姐咬了咬嘴唇,道:“誰叫你這么久不來看我的?我實在也恨不得刺你十七八個洞,只可惜……”她并沒有說出下面的話,她的臉已紅了,紅得就像是遠山的夕陽一樣。她居然很害羞。
陸小鳳看著她,竟已看得癡了。
小姐的臉更紅,輕輕道:“人家的臉又沒有花,你死盯著人家看什么?”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這么樣一個羞人答答的小姑娘,居然就是江湖中人人見了都頭大的“冷羅剎”薛冰,你說奇怪不奇怪?”
薛冰道:“你見了我也頭大?”
陸小鳳嘆道:“我的頭雖然沒有大,心卻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有酒渦的女孩子又笑了,悄悄的笑道:“這人雖然長著雙賊眼,一張嘴卻比蜜還甜。”
另一個女孩子也悄悄的笑道:“若不是嘴甜,小姐怎么會時時刻刻的想著他?”
薛冰瞪了她們一眼,紅著臉道:“多嘴的丫頭,誰說我在想著他這個負心賊?”她亦嗔亦笑,似羞似惱,滿天艷麗的夕陽,都似已失卻了顏色。
陸小鳳嘆息著,喃喃道:“我的確早就該來的,為什么直等到今天?”
薛冰嫣然道:“我知道你為了什么。”
陸小鳳道:“你知道?”
薛冰又咬起了嘴唇,道:“你看見了我,就忘記了別人,看見了別人,就忘記了我,你本就是個沒良心的負心賊!”
陸小鳳苦笑道:“早知道來了要挨罵,倒不如不來了!”
薛冰冷笑道:“你以為我猜不出你的小心眼?若沒有事求我,你會來?”
陸小鳳只有承認:“我的確有事,卻不是來求你的!”
薛冰板起臉,道:“你說,你究竟是來找誰的?”
陸小鳳道:“找老太太!”
薛冰奇怪了:“你又在玩什么花樣?找她老人家干什么?”
陸小鳳道:“有件事想問問她!”
薛冰道:“我不許你去麻煩她老人家,你有事問我也一樣!”
陸小鳳道:“只可惜這件事你絕不會懂的!”
薛冰道:“什么事我不懂?”
陸小鳳道:“繡花。”
薛冰更奇怪:“繡花?你也想學繡花?你幾時變成裁縫的?”
陸小鳳道:“難道只有裁縫才能學繡花?”
薛冰道:“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真的想學繡花!”
陸小鳳也只有承認:“但我卻真的有事想請教她老人家,你就帶我去吧!”
薛冰道:“莫忘記我也是‘針神’薛夫人的后代,你為什么不來請教我?”
陸小鳳嘆道:“因為我知道你是從來也不肯動一動繡花針的,你自己告訴過我,只要一拿起繡花針,就想打瞌睡!”
薛冰道:“我說的話你居然還記得?”
陸小鳳道:“每句都記得,所以你更該快點帶我去見她老人家!”
薛冰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道:“我就偏不帶你去,看你怎么樣?”
薛老太太今年已七十七了,但無論誰也看不出她已是個七十七歲的女人。在不甚光亮的場合,有許多人甚至會認為她最多只不過三十七八,她的態度永遠是端莊而完美的,眼睛依舊明亮,風采依然動人,尤其是她看見她喜歡的年輕人時,她的眼睛里甚至會露出種少女般的嬌憨天真。
陸小鳳就是她喜歡的年輕人,陸小鳳也很喜歡她。他總是希望每個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都還能像她一樣美麗——他總是希望這世界變得更可愛些。
薛老太太正在看著他,微笑著道:“你應該時常來看看我的,像我這么大年紀的女人,對你已經沒有什么危險了,你至少用不著怕我逼著你娶我!”
陸小鳳故意嘆道:“我是想常常來的,可是薛冰總是不讓我來。”
薛老太太道:“哦?”
陸小鳳道:“她今天就不肯帶我來!”
薛老太太道:“為什么?”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也不知道她為了什么,我猜她一定是在吃醋!”
薛老太太吃吃的笑了,眼睛開始亮了,臉上的皺紋也在縮退。
陸小鳳立刻乘機將那塊緞子遞過去,道:“這樣東西還得請你看看!”
薛老太太只用眼角瞥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不屑之色,搖著頭道:“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六歲的時候繡得就比他好。”
陸小鳳笑道:“我不是請你看上面繡的花,是請你看看這緞子和絲線。”
薛老太太道:“這些東西我也不知道看過幾千幾百萬遍了,你還要我看?”
陸小鳳道:“就因為你看得多,所以才要請你的法眼鑒定一下,這緞子和絲線是什么地方出的?哪一家賣的?”
薛老太太接過來,由指尖輕輕一觸,立刻道:“這緞子是京城福瑞祥的貨,絲線是福記賣出來的,兩家店是一個老板,就在貼隔壁。”
陸小鳳道:“只有在京城他們的本店才能買得到這種貨?”
薛老太太道:“這兩家店都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陸小鳳道:“有沒有銷到外地去的?”
薛老太太道:“外地就算有也是客人自己買了帶回去的!”她又解釋著道:“這兩家店出的貨都是精品,自制自銷,產量并不多,門面也不大,老板楊阿福是個很本分的人,并不想發大財!”
陸小鳳道:“他的店開在京城什么地方?”
薛老太太道:“在王寡婦斜街后面,一條很僻靜的巷子里,幾十年來一直都沒有擴充門面,除了真正的內行外,也很少有人會找到那里去買!”她忽然笑了笑,又道:“說老實話,你是不是被這女人迷住了,人家卻偏偏躲著你,所以你想憑這樣東西去把她找出來?”
陸小鳳已怔住,怔了半天,才失聲道:“女人?這難道是女人繡的?”
薛老太太道:“當然是女人繡的。”
陸小鳳道:“你……你會不會看錯?”
薛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了,板起臉道:“你看女人會不會看錯?會不會把老太婆看成小姑娘?”
陸小鳳道:“不會。”
薛老太太道:“我看這種東西,比你看女人還內行十倍,我若看錯了,情愿把我這寶貝孫女兒輸給你。”
陸小鳳賠笑道:“你就算真的輸給了我,我也不敢要。”
薛老太太瞪眼道:“為什么不敢要?難道她生得丑了?”
陸小鳳笑道:“丑倒是一點也不丑,只不過太兇了一點,上次我被她咬了一口,連耳朵都差點被咬掉。”薛冰一直乖乖的站在旁邊,此刻臉又飛紅了起來,頭垂得更低。
薛老太太也笑了,道:“你們都說她兇,我看她非但一點也不兇,而且還乖得要命!”
她拉起了薛冰的手,又笑道:“你這孩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太會害臊了,其實這有什么好臉紅的?女人咬男人,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薛冰連耳根都紅了,輕輕道:“我才不會咬他哩,他好臭!”
薛老太太笑道:“你若沒有咬人家,怎么會知道人家臭!”
薛冰嚶嚀一聲,扭頭就跑,跑得雖然快,卻還是沒忘記偷偷瞪了陸小鳳一眼,悄悄道:“你小心點!”陸小鳳看著她,似又看得癡了。
薛老太太瞇起眼,笑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出去?去呀!這也沒什么好難為情的!”
陸小鳳遲疑著,眼睛一直盯著她手里的紅緞子。
薛老太太笑道:“你盯著看什么?難道還怕我不還給你?”她微笑著,將這塊紅緞子拋給了陸小鳳,又道:“若是有兩塊,我還可以做雙鞋子給丫頭穿,只有一塊……”
她還沒說完,陸小鳳已搶著道:“你說這可以做什么?”
薛老太太道:“當然是做鞋子,這本來就是個鞋面。”
陸小鳳仿佛又怔住,訥訥道:“是不是可以做雙紅鞋子?”
薛老太太搖著頭笑道:“當然是紅鞋子,紅緞子怎么能做出雙黑鞋子來?看你長得滿聰明的,幾時變成個呆子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剛剛才嚇呆的!”
薛老太太道:“你怕什么?”
陸小鳳道:“我怕她躲在門外等著咬我!”
他果然一出門就被咬了一口。薛冰果然就在外面等著他,咬得還很不輕。
陸小鳳摸著耳朵,苦笑道:“看來我簡直已快變成諸葛亮了,簡直是料事如神。”
薛冰瞪著他,狠狠的道:“誰叫你剛才乘機欺負我的?而且居然還想挑撥離間,說我不帶你來,我若不帶你來,你怎么來的?我沒有真的咬下你這只耳朵來,對你已經很客氣了。”
陸小鳳只有閉上嘴,女孩子在存心找麻煩的時候,聰明的男人都會閉上嘴的。
薛冰忽然又一把搶過了他手里的紅緞子,道:“我問你,這東西究竟是誰繡的,你為什么拿它當寶貝一樣?”
陸小鳳道:“因為它本來就是個寶貝。”
薛冰冷笑道:“見鬼的寶貝,我看它連一文都不值!”
陸小鳳道:“這次你就說錯了,它最少也值十八斛明珠、八十萬兩鏢銀、幾千兩金葉子!”
薛冰吃驚的看著他,道:“你瘋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
薛冰道:“若沒有瘋,怎么會滿嘴胡說八道!”
陸小鳳嘆了口氣,他知道就算不把這件事告訴她,遲早也會被她逼出來的,那就不如索性自己先說出來的好。
薛冰靜靜的聽著,眼睛里也發出了光,等他說完了,才問道:“除了這樣東西外,難道連一點別的線索都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薛冰道:“所以你現在想到京城的福瑞祥去,問問這塊料子是幾時賣出的?是誰買的?”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最近去買這種紅緞子的人不多。”
薛冰眨著眼,道:“綢緞莊里的生意,好像每年都記賬的!”
陸小鳳道:“所以我現在就得趕快去!”
薛冰道:“好,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
陸小鳳怔了怔,道:“我們?”
薛冰道:“我們。”
陸小鳳道:“‘我們’其中還包括你?”
薛冰道:“當然!”
陸小鳳淡淡道:“其中若包括了你,就一定不包括我了!”
薛冰瞪眼道:“你不想帶我去?”
陸小鳳道:“不想。”
薛冰瞪著他看了半天,眼珠子忽然轉了轉,道:“剛才她老人家說到紅鞋子的時候,你好像吃了一驚?”
陸小鳳道:“嗯!”
薛冰道:“你是不是看過穿紅鞋子的人!”
陸小鳳道:“穿紅鞋子的人很多!”
薛冰道:“但其中卻有些人是很特別的,譬如說,有些本不該穿紅鞋子的人,偏偏也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開始動容了,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冒牌大金鵬王臨死時,手里緊緊抓住的那只紅鞋子。
薛冰當然不會錯過他臉上這種表情,悠然道:“你知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一定要穿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你知不知道這些穿紅鞋子的,是些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紅鞋子有什么秘密?”
陸小鳳道:“不知道。”
薛冰道:“我知道。”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心又跳得快了起來,“紅鞋子的秘密”,的確已打動了他。可是他并沒有問。他知道現在就算問,薛冰也不會說的。
薛冰用眼角瞟著他,悠悠的問道:“你想不想知道這些秘密?”
陸小鳳道:“想。”
薛冰道:“那么,現在你想不想帶我到京城去?”
陸小鳳苦笑道:“當然想,想得要命。”
陸小鳳很不喜歡坐車,他寧愿騎馬,甚至寧愿走路。但現在他卻坐在馬車上,因為薛姑娘喜歡。薛姑娘一向是個文文靜靜,連走路都不會跨大步的人——至少她總是喜歡裝出這種樣子。
幸好車子走得很穩,因為路很平坦,往京城去的大道,總是很平坦的。陸小鳳坐在車上,摸著下巴,下巴好像很痛。他忽然發現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數實在太多了,笑得下巴都發了痛。薛冰就坐在對面,看著他,眼睛里還是充滿了那種誰也說不出有多溫柔的笑意。
陸小鳳忍不住道:“現在你總可以說出那秘密來了吧!”
薛冰道:“什么秘密?”她居然好像已完全忘了這回事!
陸小鳳道:“當然是紅鞋子的秘密!”
薛冰道:“噢——這個秘密呀,這個秘密還沒有到說的時候!”
陸小鳳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說?”
薛冰道:“等到我高興的時候,我現在還不太高興!”
陸小鳳道:“為什么不高興?”
薛冰道:“無論誰跟一個大傻瓜坐在對面,都不會高興的。”
陸小鳳道:“誰是大傻瓜?”
薛冰道:“你。”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又在苦笑:“我究竟是負心賊?還是大傻瓜?”
薛冰道:“兩樣都是。”她悠然笑了笑,又道:“因為你若不是負心賊,就不會對我這么壞,若不是大傻瓜,就不會眼巴巴的要趕到京城去!”
陸小鳳奇怪了:“為什么要到京城去就是大傻瓜?”
薛冰道:“我問你,你想去干什么?”
陸小鳳道:“你明明知道的!”
薛冰道:“去問福瑞祥的伙計,這塊緞子是誰買的?”
陸小鳳道:“不錯!”
薛冰道:“這么樣的緞子,他們一天也不知要賣出多少,就算他們全都記得,你難道還能一個個的找去問?”
陸小鳳道:“但只買紅緞子和黑絲線的人,卻不會太多。”
薛冰道:“而且,這個人既然一向獨來獨往,當然是自己去買的。”
陸小鳳道:“不錯,這種事本就很秘密,最好不讓第二個人知道!”
薛冰突然冷笑,道:“但你憑什么知道她只買黑絲線和紅緞子?”
陸小鳳道:“因為她只用了這兩樣。”
薛冰道:“所以她也只能去買這兩樣東西,別的她全不能買?難道有人不準她多買幾樣?”
陸小鳳道:“可是她只用得著這兩樣!”
薛冰冷笑道:“用不著的,她就不能買?難道她一定要買很多黑絲線和紅緞子,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好讓你去抓她?難道你以為她也跟你一樣,是個大傻瓜?”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薛冰道:“這種事既然很秘密,她怎么會留下這種很明顯的線索來,讓你去找?若是會留下一點線索,等你去找的時候,她說不定也早就將福瑞祥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了。”
陸小鳳怔了半天,才嘆了口氣,道:“這么看來,我的確像是個大傻瓜。”
薛冰道:“而且也是個負心賊!”
陸小鳳道:“所以京城根本就是不必去的!”
薛冰道:“去了也是白去。”
陸小鳳道:“既然不到京城去,你剛才為什么要走這條路呢?”
薛冰嫣然道:“因為我知道前面有個地方的酒很好,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個很大方的人,一定會請我去喝兩杯的。”
陸小鳳苦笑道:“原來我雖然又傻又是賊,至少還有一點好處——至少我還不小氣!”
薛冰道:“男人只要有這一點好處,就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了。”
推開車窗,已可看見遠處的小河邊,柳林中,有一面青布酒旗斜斜的挑了出來。
薛冰眼睛立刻亮了,道:“這就是賣酒的地方。”
陸小鳳道:“這地方看來很雅!”
薛冰道:“酒也很好,好極了!”
陸小鳳看著她發亮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你幾時變成個酒鬼的?”
薛冰道:“最近。”
陸小鳳道:“最近你的心情不好?”
薛冰道:“最近老太太一直不讓我喝酒,她越不讓我喝酒,我就越想喝,何況……”她用眼角瞟著陸小鳳,恨恨的道:“自從我們上次分手之后,我就要你來找我,你卻偏偏不來,我的心情怎么會好?”
陸小鳳不敢再答腔了,他知道再說下去,耳朵說不定就又會被咬一口。
他并不想變成個只有一只耳朵的人,一只耳朵是配不上四條眉毛的。
這地方的確很雅。小河彎彎,綠柳籠煙,尤其是在黃昏的時候,綠水映著紅霞,照得人臉也紅如桃花。穿過柳林,有幾棟茅屋,酒桌都擺在外面的沙岸上,旁邊還邊邊的種著幾叢梔子花,薛冰忽然發現陸小鳳并不是第一次來,他居然連方便的地方在哪里都知道,但剛才卻偏偏裝得好像連聽都沒有聽過這地方。
“這小子最近居然又學會了裝傻,那怎么得了?”薛冰嘆了一口氣,這個人就像是條魚一樣,要抓住他實在不容易。也許她還應該想幾種更好的法子出來對付他。
伙計已走了過來,是個直眉楞眼的鄉下人,粗手粗腳的。
薛冰道:“你先給我們來五六斤上好的竹葉青,配四碟子冷盤、四碟子熱炒,再到后面殺只活老母雞燉湯。”其實她吃的并不太多,只不過她喜歡看——有很多人喝酒時,菜都是擺著看的。薛姑娘就喜歡看著滿桌子好菜喝酒。
伙計瞪了她一眼,突然冷冷道:“兩個人要這么多酒菜,也不怕撐死你?”
薛冰怔住,這么伶牙利齒的伙計,她倒實在還沒見過。
伙計冷笑著,又道:“女人吃得太多,將來一定嫁不出去的,你若想嫁給那小胡子,最好少吃點,否則他養不起。”
薛冰更吃驚:“你是什么人?你認得那小胡子?”
伙計眼珠子轉了轉,低下頭,在她耳邊悄悄的說了幾句話。薛冰聽著,眼睛越睜越大,忽然噗哧一聲笑了,拉住這伙計的手臂,在他耳邊也悄悄的說了幾句話,兩個人的樣子居然好像很親熱。
這地方的客人當然并不止她一個,別的客人都看得眼睛發了直。
這么樣一個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美人兒,怎么會跟這粗手粗腳的小伙計如此熟絡?他們盡管奇怪,薛冰卻不在乎,那伙計當然更不在乎。
陸小鳳終于出清了肚子里的存貨,板著臉走回來,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的樣子。
薛冰眼波流動,道:“馬上就有酒喝了,你還不開心?”
陸小鳳冷笑了一聲,忍不住道:“你什么時候學會在大庭廣眾間,和男人勾肩搭臂的?”
薛冰眨了眨眼,道:“男人?什么男人?”
陸小鳳板著臉道:“剛才那伙計難道不是男人?”
看見自己帶來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那么親熱,沒有人會高興的。
薛冰卻笑了,悄悄道:“你真是個傻蛋,現在我跟他親熱一點,等他算賬時豈非就會便宜一點了,這道理你都不懂?”
陸小鳳實在不懂,薛冰本來并不是這么樣一個人的。
這時那伙計已將杯筷送了過來,“砰”的,往桌上一擺,用眼角瞪了陸小鳳一眼,嘴里嘀咕著道:“這么樣一朵鮮花,卻偏偏插在牛糞上。”
陸小鳳也怔住,這伙計難道吃錯了什么藥?薛冰正掩著嘴在吃吃的笑。
陸小鳳看著那伙計的背影,忽然也笑了,正想說什么,忽然看見一個已喝得醉醺醺的人,搖搖擺擺的走過來,一只手拿著個酒杯,一只手拍著他,笑嘻嘻的說:“我認得你,我們見過。”
陸小鳳也只好笑了笑。他的確見過這個人,好像是在誰的壽宴上見過的,他還記得這人叫孫中,據說還是個很有名的江湖人。那次這個人也跟現在一樣,不但喝得兩眼發直,舌頭也大了。
陸小鳳有個原則,他喝醉了的時候從不去惹清醒的人,清醒的時候也從不愿意惹喝醉了的人。
孫中忽然扭過頭,直著眼睛,瞪著薛冰,又笑道:“你帶來的這小姑娘真標致,就像朵水仙花一樣,一捏就能捏得出水來。”
原來他是為了薛冰來的。看見薛冰跟店伙都能那么親熱,這小子想必也心動了。薛冰紅著臉,垂下了頭,連眼皮都不敢抬起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老兄好像有點醉了,為什么不找個地方歇歇去?”他實在不愿找麻煩,也不愿孫中找上麻煩,無論誰惹上了“冷羅剎”,麻煩就不會太小。
誰知孫中卻像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么,還是直著眼,瞪著薛冰,忽然用力一拍他的肩,道:“老弟,你真有辦法,今天你若將這姑娘讓給我,以后你在江湖中出了什么事,盡管來找我姓孫的。”
陸小鳳居然還忍得住氣,淡淡道:“我不會出什么事的,你看來卻快出事了,我勸你……”
孫中不等他說完,已瞪起了眼,大聲道:“我叫你讓,是給你面子,你究竟讓不讓?”
陸小鳳只好又嘆了口氣,道:“你為什么不問她自己?”
孫中大笑道:“我用不著問,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哪點不比你這小胡子強!”
薛冰的臉更紅,頭垂得更低,看起來更是楚楚動人。
孫中看得口水都流了下來,道:“小姑娘,你跟我到那邊去喝酒好不好?”
薛冰紅著臉搖了搖頭。
孫中道:“不好也得好!”他居然伸出手,拉住了薛冰的手。
薛冰垂著頭,輕輕道:“你放開我的手好不好?”
孫中涎著臉,笑道:“不放!”
薛冰的臉忽然變白了,冷冷道:“你一定不放?”
孫中道:“你就算砍下我這只手來,我也不放!”
薛冰道:“好!”她突然出手,取出了孫中腰邊的刀。
陸小鳳看見她的臉一發白,就知道不對了,正想勸勸她。但這時刀已出鞘。孫中看見了刀光,也清醒了些,反手想去奪刀,只見刀光一閃,他的一只手已被砍了下來,血淋淋的掉在地上。
他的瞳孔突然收縮,眼珠子似也凸了出來,看著地上的這只斷手,又看著薛冰,好像還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在他開始相信的時候,他的人已慘叫了一聲,倒了下去。喝醉了的人,反應總是比較慢的。他的朋友本來都坐在對面笑嘻嘻的看著,此刻才怒吼著沖過來。
陸小鳳故意不去看他們,皺眉道:“你為什么要砍下他的手?”
薛冰板著臉,道:“他叫我砍的!”
陸小鳳道:“可是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也是人。”
陸小鳳突然出手,奪過了她手里的刀,用兩根手指輕輕一拗,“崩”的,鋼刀立刻斷下了一截,接著,“崩”的又斷了一截。
他只用兩根手指拗了幾拗,片刻間竟已將這柄百煉精鋼打成的快刀拗成七八截,皺著眉道:“奇怪,這種破刀怎么也能砍得斷人的手?”
本來已沖過來的人,一起呆住,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他。
其中一個人忍不住問道:“朋友你貴姓?”
“我姓陸!”
“道路的‘路’?”
“陸小鳳的‘陸’!”
本來已呆住了的人,臉色突又發青:“你……你就是陸小鳳?”陸小鳳點點頭。
大家再也不說話,抬起地上的人就走:“你連陸小鳳都忘了,就算兩只手全被砍斷也活該!”
薛冰嫣然一笑,道:“想不到‘陸小鳳’這三個字還能避邪!”
陸小鳳卻嘆息著,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我實在不該帶你出來的!”
薛冰道:“是他惹的禍?還是我?”
陸小鳳道:“你總不該真的砍下他手來。”
薛冰道:“是他叫我砍的!”
陸小鳳道:“他喝醉了。”
薛冰道:“喝醉了難道就可以欺負人?”
那伙計端著酒菜送來,冷冷道:“喝醉了也一樣是人,這種人就算砍他一百八十刀都不算冤。”
薛冰嫣然道:“對,還是你講理!”
伙計哼了一聲,重重的將酒菜往桌上一擺,扭頭就走,連看都不看陸小鳳一眼!
陸小鳳沉著臉,冷冷道:“像你這種人,砍你三百六十刀也不冤。”他突然出手,用兩根手指夾起了一截刀鋒,直刺這伙計的后背。這伙計頭也不回,身子突然輕飄飄的飛了起來,就好像忽然長了翅膀一樣。在這種地方賣酒的伙計,怎會有這么高的輕功?
陸小鳳冷笑道:“我看你就不是個好人,果然是個飛賊。”他冷笑著揮手,手里的半截刀鋒突然飛出,閃電般打向這伙計的腰。這伙計身子凌空,無處借力,陸小鳳的出手又實在太急太快,眼見他已是避不開的了。
薛冰失聲道:“你真要殺他?”
陸小鳳冷冷道:“你放心,他死不了的。”兩句話沒說完,那伙計已凌空翻了三個跟斗;居然還順手抄住了那截刀鋒,才輕飄飄的落下來。
薛冰看看他,又看看陸小鳳,突然笑道:“原來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陸小鳳還是板著臉,道:“我只知道他是個賊。”
伙計突然大笑,道:“我若是個賊,你呢?”
陸小鳳道:“我是個賊祖宗。”
這伙計居然也不去端菜送酒了,居然也坐了下來,笑道:“只可惜你連做賊的材料都不夠,最多也只不過能去挖挖蚯蚓罷了!”
薛冰眨著眼,道:“挖什么蚯蚓?”
伙計笑道:“你不知道,他別的本事沒有,挖蚯蚓卻是專家,居然在十天中替我挖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薛冰又忍不住問道:“你要這么多蚯蚓干什么?”
伙計道:“我連一條蚯蚓都不想要,只不過喜歡看他挖蚯蚓而已。”
薛冰笑了。
伙計道:“你看見他挖蚯蚓沒有?”
薛冰道:“沒有!”
伙計道:“早知道我應該叫你去看看的,他挖起蚯蚓來,實在是姿勢美妙,有板有眼,比京城的名角唱戲還好看,你錯過了實在可惜。”
薛冰忍住笑道:“沒關系,下次我還有機會的!”
伙計道:“還有下次?”
薛冰正色道:“當然有,挖蚯蚓就像喝酒一樣,也會上癮的,一個人只要挖過一次蚯蚓,下次你不要他挖都不行!”
陸小鳳冷冷道:“下次我若挖出蚯蚓來,一定塞到你們嘴里去。”
這個吃錯了藥的伙計,當然就是司空摘星。
喝酒的客人早已被嚇跑了,他們三個人倒也樂得清靜,苦的只是這酒店的老板而已。
薛冰替司空摘星倒了杯酒,笑道:“你做賊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改行來賣酒?”
陸小鳳道:“因為他有這個癮。”
他當然還沒有忘記司空摘星上次扮成趙大麻子的事,那種事無論誰都忘不了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上次我瞞過了你,這次卻好像沒有。”
陸小鳳凝視著他,道:“這次你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瞞過我。”世上絕沒有一個賣酒的伙計會有這么大毛病的,若不是存心要讓陸小鳳看破,他為什么要故意做出這種古里古怪的樣子?
司空摘星忽然嘆了口氣,道:“自從上次你沖到火里去救趙大麻子后,我已發覺你這個人真可以交交朋友!”
陸小鳳道:“但你卻還是要我挖蚯蚓。”
司空摘星又笑了,道:“你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件事,逢人就要說一次!”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你已見到了花滿樓和金九齡?”
司空摘星道:“嗯!”
陸小鳳道:“他們告訴你,我要來找薛冰?”司空摘星點點頭。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算準了我要到這里來喝酒的?”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就在這里等!”
陸小鳳道:“等著請我喝酒?”
司空摘星忽又嘆了口氣,道:“你知道不是的,我也不想騙你!”
陸小鳳道:“我只知道我們是朋友。”
司空摘星嘆道:“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偏偏要我來偷你的東西!”
陸小鳳道:“這次你想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塊紅緞子?”
陸小鳳微笑道:“你知道我有的,我也不想騙你。”
司空摘星道:“紅緞子上是不是繡著朵黑牡丹?”
陸小鳳道:“你要偷的就是這塊紅緞子?”
司空摘星道:“是。”
陸小鳳道:“你既然承認我們是朋友,還要來偷我?”
司空摘星道:“因為我已答應了一個人!”
陸小鳳道:“為什么要答應?”
司空摘星道:“我非答應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欠過這個人的情!”
陸小鳳道:“這人是誰?”
司空摘星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會告訴你,又何必問?”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好像也欠了我的情,我不但救過你,還替你挖了六百八十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所以現在我才老實告訴你!”
陸小鳳道:“雖然告訴了我,還是一樣要偷?”
司空摘星道:“這么樣一塊紅緞子,并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陸小鳳道:“你本來就從不偷值錢的東西!”
司空摘星道:“你既然已看過了,留著它也沒有什么用!”
陸小鳳道:“難道要我送給你?”
司空摘星道:“我的確有這意思!”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我們不妨談個交易!”
司空摘星道:“什么交易?”
陸小鳳道:“只要你告訴我是誰要你來偷的,我就讓你偷走!”
司空摘星道:“這交易談不成!”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道:“交易既然談不成,就只好賭了!”
司空摘星道:“怎么賭?”
陸小鳳道:“你知道這地方后面有幾間客房?”
司空摘星道:“有六間。”
陸小鳳道:“今天晚上,我就留在這里,等你來偷!”
司空摘星皺眉道:“你既然已知道我要來偷了,我怎么還能偷得走?”
陸小鳳笑道:“你既然是偷王之王,偷遍天下無敵手,總應該有法子的!”
司空摘星的眼睛忽然亮了,道:“我若真有法子偷走了呢?”
陸小鳳道:“東西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偷得走,我情愿再替你挖六百八十條蚯蚓!”
司空摘星道:“隨便我用什么法子?”
陸小鳳道:“當然隨便你!”
司空摘星道:“有些法子,我本不愿用在朋友身上的!”
陸小鳳道:“今天晚上,你可以不必把我當做朋友!”
司空摘星突然舉杯一飲而盡,道:“好,我跟你賭了,我若輸了,也情愿替你挖蚯蚓!”
陸小鳳道:“我不要你挖蚯蚓!”
司空摘星道:“你還是要我一見你面,就跪下來叫你大叔?”
陸小鳳笑道:“這次要叫祖宗了!”
司空摘星道:“好,一言為定。”
陸小鳳道:“誰賴誰是龜孫子!”
薛冰笑道:“看來這次不管你們是誰輸,我都有好戲看了!”
司空摘星道:“但現在還沒有到晚上。”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還是朋友!”
司空摘星道:“所以我要請你喝酒!”
陸小鳳又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在酒里下毒。”
司空摘星也笑了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灌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