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鉁從書房里出來,頗有些失落。
整個大明朝不知道有多少人將他父親孫承宗視作神人,這對于兒子來說一則榮耀,二則卻有些不甘:自己哪怕再努力,也不可能有父親那般的成就。
對于老二孫鉁而言,這種失落感更強些,因為他是通過父廕方才得了個尚寶司丞的官位。這個官位專為閣老們不成器的兒子所設,正六品銜,一輩子吃著皇糧沒什么事做,卻也得不到晉升的機會。
“二哥,你怎么垂頭喪氣的?”一個清脆帶著跳躍的聲音迎面撞了過來。
孫鉁一抬頭,見是身著勁裝的五弟,勉強笑了笑:“說的哪里話,我只是剛陪父親見了客人,身子乏了。”他頓了頓,又笑道:“比不得你們年輕人啊!”
孫承宗的五子孫鑰才二十五歲,看上去比錢逸群更老生相。這便是清心寡玉的效果,初時看不出來,若是有五六年光陰,一者在山中靜修,一者在紅塵嬉戲,這面孔上的差距就大得很了。
“聽說今天西花廳會客的時候,來了個神仙?”孫鑰上前攀起二哥的手臂,“二哥給小弟說說吧。”
“雖不是神仙,卻也是神仙種子了。”孫鉁知道弟弟最喜歡打聽這些事情,便提起精神將西花廳里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孫鉁雖然不會添油加醋,說得干巴巴的,孫鑰卻聽得津津有味,兩個眼珠子滴溜溜轉著。他二哥當然對他了解莫深,笑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孫鑰嘿嘿一笑,從身后取出一本書來,在孫鉁眼前晃了晃,道:“你說的那厚道人,卻不是泛泛之輩!”說罷,將書一展,擇了兩段寫得精彩的。與二哥讀了。
孫鉁聽這里面動輒雷霆火焰,滿篇光怪陸離,板起面孔道:“這什么書?卻不教人走正道!滿紙荒唐!”
“這書乃是如今方興未艾的一本奇書!”孫鑰道,“據說這編書者與那些奇人異士關系極好,還有人說這書坊主人本就有大神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故而俗人可以拿這書消遣,懂行的卻當它邸報一般。”
“什么亂七八糟的?你上次拿了本《金瓶梅》也說是奇書,差點被爹爹發配去遼東。好了傷疤忘了痛么!”孫鉁劈手奪過孫鑰手中的“奇書”,一看封面,卻是《墨憨齋志異》。
“咦,是這本?”孫鉁一愣。
“怎么?二哥知道?”孫鑰巴巴地伸著手,想讓哥哥把書還他。
“前幾rì聽幾個同僚說起過,”孫鉁隨手翻開,卻見里面的文章并不像尋常小說那般有題頭詩、解名詩,反倒是簡明扼要地年月rì、行省州府,說得好像有時有地,頗讓人不得不信。
“嘁!”孫鉁噓道。“編書者無非假托漢唐兩宋,他這書卻以當今年號rì月為敘。不怕犯諱么!”
“二哥,這里面都是些真事,你且當遠房親戚來的家書讀,便知道其中妙處了。”孫鑰解說道。
孫鉁一目十行,翻了兩頁,啪地合起書塞在孫鑰手里,道:“這書無非封神、水滸之流毒。有什么稀罕的?你真信這里面說的都是真的?哈,若是真有這么大的神通,為何不出仕朝堂?現在國事蜩螗。厚道人真有書里說的那般神通廣大,一個國師候伯,圣天子還是舍得的。”
“人家志不在此!”孫鑰藏起書,又道,“二哥,你說我去拜見那厚道長,會不會唐突了些?”
“哈哈哈,我家小寶駒也知道禮數了?”孫鉁大笑起來,適才的疲憊全然不見,道,“看他模樣倒是好說話的,不過今天楊嗣昌剛起了個頭賣弄,就被他一頓連消帶打,可見此人不是易與的。”說罷,又將父親對厚道人的評價說了,說得孫鑰心里癢癢,更恨不得當即就去。
“你要想遠遠看一眼打個招呼,徑自去便是了。”孫鉁為弟弟出招道,“若是想坐下慢聊,還是先去海棠苑。”
“海棠苑?”孫鑰奇怪道,“去那兒干嘛?”
“天機不可泄露!”孫鉁賣著關子,踱步走了。
孫鑰雖然不解,腳下卻還是循著青石板路往海棠苑去了。
海棠苑里種滿了海棠,這是因為孫夫人王氏獨愛海棠的緣故。
此刻正有三個年輕儒生,席坐在一株大海棠之下,輕搖折扇,慢飲甘釀,好似故友相逢,從心愜意。
若是走近細聽,卻又會發現有些奇怪。這三人之中,一人獨坐傾聽,另外兩人像似爭辯著什么。
這三人,自然就是白楓白沙和薛玉了。
“夫子云: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那道人連兩句玩笑話都受不得,顯然不是個有修行的。”薛玉箕坐席上,端起酒盅小口抿著。
白楓道:“楊嗣昌自尊自大,見誰都要高出一頭,這回踢到鐵板上純屬活該。”
“上善若水,若他真有道行,便該處下不爭,讓楊嗣昌高出一頭去。”薛玉道,“人家楊嗣昌的父親是三邊總督,自己是金榜題名天子門生,從庶政到朝政乃至論兵用武,皆是出類拔萃,憑什么不能高他個道士一頭?豈不聞:道士盜士,到處都是,哈哈哈!”
出家人看似超然,其實并不入儒士們的法眼。在他們看來,這些和尚道士不過是打秋風混飯吃的乞丐神棍。就算有篤信佛法道義的士紳,也不過是看在釋迦、老聃的面子上對這些人略加禮遇罷了。
即便是世宗時候榮寵無二的陶文仲大真人,在這些儒生口中也不過是“chūn藥大仙”罷了。而且世宗駕崩之后,滿朝文臣無不將罪魁禍首指向陪皇帝煉丹制藥的道士,甚至認為是這些妖道禍害了大明的朗朗乾坤,造成世宗性格乖戾,朝政荒廢。
出家人唯一讓人敬重的地方,不在道行、法術,而在于年齡。
錢逸群若是今年一百二十六歲,自然會得到世人尊崇,走到哪里都有人畢恭畢敬求教養生保健之法。然而他只有二十六歲,被年長者視若無知狂童也是在所難免。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真有道行之人,隨緣造化,你我豈能妄測?”白楓道,“誰能說,厚道長這不是在教化楊嗣昌?”
“越說得荒唐了,”薛玉道,“他何德何能去教化個正牌子進士,正四品的右僉都御使!”
“潤澤兄張口閉口無非功名利祿,讓小弟如何向你解說才好?道不同不相為謀罷!”白楓端起酒盅,一飲而盡,起身晃了晃,道:“小弟舟車勞頓,不勝酒力,先告辭了。還望潤澤兄見恕。”
“是我綁駕之罪,該讓芥子休息幾rì再來飲宴的。”薛玉起身施了一禮,“rì后同住孫府,早晚相探,正好多親近親近。”
“潤澤兄所言極是。”白楓回禮道。
孫鑰趕到海棠苑,正好見三人散場,連忙快步上前:“哈哈哈!原來幾位在這里逍遙!芥子兄,多年不見,可無恙乎?”
白楓見了孫鑰,笑道:“你就別文縐縐的了,聽著瘆人兮兮。”
“人在此五濁末世,難免染上些酸腐氣!見你們一個個頭戴方巾,手持折扇,滿口之乎者也,這氣就忍不住冒出來了。”孫鑰哈哈笑道,“你們在這里多時了?怎么不見厚道長?”
“我們也坐了沒多久。”白楓道,“厚道長自回屋休息去了。”
“你們聊,我先告辭。”薛玉不喜歡聽到厚道長的話題,朝孫鑰施了一禮便匆匆而去。
孫鑰挺立不動,等薛玉背影消失在曲徑深處,方才道:“芥子,我記得你們以前勢如水火,如今怎么冰釋前嫌了?”
“嗬,五公子學問見長,兩個成語都用對了。”白楓岔開話題道,“你來找厚道長的?”
“二哥說我要想與厚道長結緣,就得先來海棠苑。”孫鑰撓頭道,“不知道有何玄機。”
白楓倒是心中敞亮,知道這是孫鉁讓他為孫鑰引薦,以免丟了人。他道:“隨我來吧,哦,這位是我族兄白沙白彌子。”白楓這才想起來白沙還沒見過孫鑰,連忙相互介紹。
兩人年齒相近,孫鑰又是個爽直沒有城府的人,幾句話下來便將白沙視作故友,一行人往錢逸群駐丹的天香院走去。
天香院里,卻也有三人正在石桌前品茗,一張八仙桌大小的石桌上堆滿了茶果。年輕貌美的婢女們流水一般進進出出,只要其中貴客一個眼神,便能上前服侍得妥妥當當。
柳定定吃著一個炒果子,不住贊嘆,恨不得連吃帶拿,多備下些。她這時候才想起金鱗簍的號出來,便道:“師弟,煉制袖里乾坤寶貝的法術,你會么?”
錢逸群受不了油果子的重口味,只要了一杯蒙頂尖,輕輕啜飲。他對柳定定這種不見外已經習以為常了,微微搖頭。
柳定定頗為失望:“你看,你有金鱗簍,白芥子有錦囊,就連符玉澤那小孩子的袖子都有些門道,好像有用不完的符。”
“他那個是正牌子的袖里乾坤,”錢逸群道,“我們這些器物煉化的,其實已經是衍生之物了。”
“喔,原來如此。”柳定定應了一聲,又問道,“師弟呀,你出入相府,就沒動過凡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