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長夜未盡
(一)
剛剛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靜,靜得甚至可以聽見湖水流動的聲音。
大門上的燈籠,輕輕的在微風中搖曳,燈光也更暗了。
袁紫霞蜷伏在白玉京的懷里,已漸漸睡著。
她實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鴿子,現在終于找到了她可以安全棲息之處。
也許她本來不想睡的,但眼簾卻漸漸沉下,溫柔而甜蜜的黑暗終于將她擁抱。
白玉京看著她,看著她挺直的鼻子,長長睫毛,他的手正輕撫著她的腰。
然后他的手突然停下,停在她的睡穴上。
他沒有用力,只輕輕一按,卻已足夠讓她甜睡至黎明了。
于是他悄悄的下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的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放心留下她一個人在屋里呢,難道他不怕那些人來傷害她他不怕。
因為他已決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決心要將這件事在黎明前解決。
那時他就可以帶著她走了。
他答應過她的。
他不是鴿,是鷹,但他也已飛得太疲倦,也想找個可以讓他安全棲息之處。
燈光冷清清的,院子里的一柵紫藤花,花也在風中搖曳。
白玉京穿上靴子,靴子陳舊而舒服。
他心里也覺得很舒服,因為他知道他已作了最困難的決定,他今后一生都已將從此改變。
奇怪的是,一個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變,卻往往是在一剎那間決定的。
這是不是因為這種情感太強烈,所以才來得如此快!愛情本就是突發的,只有友情才會因累積而深厚。
方龍香住的地方,就在小樓后。
白玉京剛走過去,就發現方龍香已推開門,站在門口看著他。
他看來完全清醒,顯然根本沒有睡過。
白玉京道:"你屋里有女人"
方龍香道:"今天的日子不好,所以這地方連女人都忽然缺貨。"白玉京道:"你為什么不娶個老婆,也免得在這種時候睡不著。"方龍香道:"我還沒有瘋。"
白玉京道:"我卻瘋了。"
方龍香道:"每個男人都難免偶爾發一兩次瘋的,只要能及時清醒就好。"白玉京笑了笑,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感情,絕不是小方這種人能了解的。
方龍香也笑了笑,道:"但我倒沒想到你這么夠朋友,今天晚上居然還有空來找我。"白玉京道:"我不是來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方龍香道:"找誰"
白玉京道:"你知不知道那戴紅櫻帽的官差,和那賣藕粉的到哪里去了"方龍香皺了皺眉道:"他們沒有去找你,你反倒要找他們"白玉京道:"你難道不懂得先發制人"
方龍香想了想,道:"也許我可以找得到他們。"白玉京道:"好,你去找他們來,我在吃飯的廳里等。"方龍香看著他,有些猶豫,又有些懷疑,忍不住問道:"你究干些什么"白玉京道:"只不過想送點東西給他們。"
方龍香道:"什么東西"
白玉京道:"他們要什么,我就給什么。"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好吧,我找,只希望你不要在那里殺人,也不要被人殺了,免得我以后吃不下飯去。"(二)
朱大少似也睡著。
突然間,窗子"砰"的被震開,一個人站在窗口,再一瞬間,這人已到了他床前,手里的劍鞘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
朱大少只有跟著走。
他從未想到世上竟有這么快的身手。他走出門時,那黑衣人影子般跟在他身后,不是為保護他,是為了要他保護。
他走出門,就發現苗燒天和青龍會的那三個人已站在院子里,臉色也并不比他好看多少。
燈已燃起。十盞燈。
燈光雖明亮,但每個人的臉色卻還是全都難看得很。
白玉京卻是例外。
他臉上甚至還帶著微笑。
只可惜沒有人去看他的臉,每個人眼睛都盯在他的劍上。
陳舊的劍鞘,纏在劍柄上的緞子也同樣陳舊,已看不出本來是什么顏色。
"這把劍一定殺過很多人的。"
在這陳舊劍鞘中的劍,一定鋒利得可怕。因為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把劍。
長生劍!他只有殺人,從沒有人能殺死他!朱大少忽然懊悔,不該得罪苗燒天,否則他們兩人若是聯手,說不定還有希望,但現在…。
現在他忽然看到白馬張三和趙一刀走了進來,這兩人無疑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朱大少眼睛里立刻又充滿希望。
每個人心里都知道自己只有兩種選擇。
殺人!或者被殺!
(三)
每個人都想錯了。
白玉京也知道他們想錯了,卻故意沉下了臉道:"各位為什么到這里來,原因我已知道。"沒有答話。
在這屋里的人,簡直沒有一個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時,是絕不肯開口說話的。
白玉京說完了這句話也停了下來,目光盯著朱大少,然后一個個看過,直看到趙一刀,才緩緩道:"我是誰,各位想必也知道"每個人都點了點頭,眼睛里不由自主又往那柄劍上瞟了過去。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想要的東西,就在我身上。"每個人眼睛都睜大了,眼睛里全都充滿了渴望、企求、貪婪之色。
白馬張三本來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但現在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可憎。
只有那黑衣人,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因為他心里沒有欲望他本來是個很丑陋的人,但在這群人中,看來卻忽然變得可愛起來。
白玉京道:"各位若想要這樣東西,也簡單得很,只要各位答應我一件事。"朱大少忍不住道:"什么事"
白玉京道:"拿了這樣東西后,立刻就走,從此莫要再來找我。"大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誰也想不到他的條件竟是如此簡單容易。
朱大少輕咳了再兩聲,勉強笑道:"我們和白公子本沒有過節,白公子的俠名,我們更早巳久仰,只要能拿到這樣東西,我們當然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后也絕不敢再來打擾白公子。"趙一刀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白馬張三和青龍會的三個人當然也沒什么話可說。
苗燒天卻有話說。
他忽然問道:"卻不知白公子打算將這樣東西給誰"白玉京道:"這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你們最好自已先商量好。"白馬張三看了看苗燒天,又看了看朱太少,皺眉不語。
青龍會的三個好像要站起來說話,但眼珠子一轉。卻又忍住。
朱大少忽然道:"這東西中是從青龍會出來的,自然應該還給青龍會的大哥們。"趙一刀附掌道:"不錯。有道理。"
青龍會的三個人也立刻站起來,向他們兩人躬身一揖。
其中一人道:"兩位仗義執言,青龍會絕不敢忘記兩位的好處。"趙一刀欠身道:"不敢。"
朱大少微笑道:"萬堂日后要仰儀青龍會之處還很多,三位大哥又何必客氣。"這人看來雖然像個飽食終日的太少爺,但說話做事,卻全都精明老練得很,正是個標準的生意人。
見風轉舵,投機取巧,這些事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的。
苗燒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雖然不服,卻也無可奈何。
白玉京道:"這件事是不是就如此決定了"
苗燒天道:"哼。"
白玉京長長吐出口氣,從懷里拿出個織金的錦囊,隨手拋在桌上。
不管囊中裝的是什么,這錦囊看來已經是價值不菲之物。
但他卻隨手一拋,就好像拋垃圾一樣。
大家眼睛盯著這錦囊,面面相噓,卻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白玉京冷冷道:"東西已經在桌上,你們為什么還不拿去"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過來,解開錦囊一抖。
幾十樣彩色續紛的東西,就立刻滾落在桌上,有波斯貓眼石,天竺的寶石,和田的美玉,龍眼般大的明珠。
連燈光都仿佛亮了起來。
白玉京懶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看著這堆珠寶,眼睛里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這些東西得來并不容易,他也曾花過代價。
他很了解他們所代表的是什么東西——好酒,華麗的衣服,干凈舒服的床,溫柔美麗的女人,和男人們的羨慕尊敬。
這些正是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不可缺少的。但現在,他舍棄了它們,心里卻絲毫沒有后悔惋借之意。
因為他知道他已得到更好的。
因為世上所有的財富,也不能填滿他心里的寂寞空虛。
而現在他卻已不再寂寞空虛。
財富就擺在桌上,奇怪的是,到現在還沒有人伸手來拿。
更奇怪的是,這些人眼睛里非但沒有歡喜之色,反而顯得很失望。
白玉京抬起頭,看見他們。皺眉道:"你們還想要什么"朱大少搖搖頭。
青龍會的三個人也搖了搖頭。
朱大少忽然道:"白公子在這里稍候,我們出去一趟,馬上就來。"白玉京道:"你們還要商量什么"
朱大少勉強笑道:"一點點小事。"
白玉京看著他們,遲疑著,終于讓他們出去。
所有的人全都走了出去。
白玉京冷笑著,對這些人,他根本全無畏懼,也不怕他們有么陰謀詭計。
他甘心付出這些,只因為他要好好的帶著她走,不愿她再受到任何驚嚇傷害。
他自己也不愿再流血了,為了這些東西流血,實在是件愚蠢可笑的事。
但他們現在還想要什么呢他猜不透。
窗戶是開著的。
他可以看見他們的行動,沒有一個人到小樓那邊去,小樓上還是很平靜。
她一定睡得很甜。
睡著了時,她看來就像個嬰兒,那么純真,那么甜蜜。
白玉京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間,所有的人居然真的全回來了。每個人手里都提著個包袱,放在桌上,解開。
白馬張三帶來的是一斗明珠。
苗燒天是一疊金葉子。
青龍會是一箱白銀。
朱大少是一張嶄新的銀票。
這些東西無論對誰來說,都已是一筆財富,價值絕不在白玉京的珠寶之下。
白玉京忍不住問道:"各位這是做什么"
朱大少站起來,道:"這是我們對白公子的一點敬意,請白公子收下。"白玉京本是很難被感動的人,但現在卻也不禁怔住。
他們不要他的珠寶,反而將財富送給他。
這是為了什么他也想不通。
朱太少輕輕的咳嗽著,又道:"我們…我們也想請自公子答應一件事。"白玉京道:"什么事"
朱大少道:"白公予在這里不知道還打算逗留多久"白玉京道:"我天亮就要走的。"
朱大少展顏笑道:"那就好極了。"
白玉京道:"你說是什么事"
朱大少笑道:"白公子既要走了,還有什么別的事。"白玉京又怔住。
他本來以為他們不讓他走的,誰知他們卻只希望他快走而還情愿送他一筆財富。
這又是為什么他更想不通。
朱大少遲疑著,又道:"只不過,不知道白公于是不是一個人走"白玉京忽然明白了。
原來他們要找的并不是他,而是袁紫霞。只不過因為顧忌著他的長劍,所以才一直都不敢下手。
他們不惜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也要得到她,對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她若真的只不過是個逃婚出走的女孩子,又怎么會引動這么多威鎮一方的武林高手難道她說的全是謊話難道她這么樣說,只不過是為了要打動他,要他保護她是不是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才求他不要再理這些人,求他帶著她悄悄地走白玉京的心沉了下去。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桌上的珠寶黃金,在燈下閃著令人眩目的光,但卻沒有人去看一眼。
他們所要的,價值當然更大。
那是什么呢是袁紫霞這個人,還是她身上帶的東西朱大少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試探著道/我們也已知道,白公子和那位袁姑娘,只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白公子當然不會為了她而得罪朋友。"白玉京冷冷道/你們不是我的朋友。"
朱大少陪笑道:"我們也不敢高攀,只不過,像袁姑娘那樣的女人,白公子以后一定還會遇見很多,又何必……"白玉京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的不是她這個人"朱大少笑了,道/當然不是/白玉京道/你們究竟要的是什么"朱大少目光閃動,道/白公子不知道"
白玉京搖搖頭。
朱大少臉上露出了詭譎的笑容,緩緩道/也許白公子還是不知道的好/他顯然生怕白玉京也想來分他們一杯羹,所以還是不肯說出那樣東西是什么。
那東西的價值,無疑比這里所有的黃金殊寶更大。
白玉京卻更想不通了。
袁紫霞身上哪直仕么珍貴之物她整個房子豈非已全都被他們翻過。
朱大少道:"依我看,這件事白公子根本就不必考慮,有了這么多金銀珠寶,還怕找不著美如天仙的女人"白玉京慢慢的將自己的珠寶,一粒粒拾起來,放回錦囊里。
然后他就走了出去。
他連一句話都不再說,就走了出去。
每個人都瞪著他,目中都帶著懷恨之色,但卻沒有人出手。
因為他們還要等一個人,一個能對付長生劍的人。
他們對這個人有信心。
(四)
長夜猶末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但空氣卻是寒冷清新的。
白玉京抬起頭,長長地呼吸——他忽然發現小樓上的窗戶里,被燈光映出了兩條人影。
一個人的影子苗條纖秀,是袁紫霞。
還有一個人呢兩個人的影子距離仿佛很近。
他們是不是正在悄悄地商議著什么I宋大少、趙一刀、苗燒天、白馬張三,和青龍會的三個全都在樓下。
樓上這個人是誰呢白玉京手里緊握著劍鞘,他的手比劍鞘更冷。
他實在不知道自已是不是應該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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