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匪乎銀勾。昔秦丞相斯見周穆王書,七日興嘆,患其無骨;蔡尚書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
一名六歲男娃,手上抓著一管筆,裝模作樣的在空氣中虛寫著應景,搖頭晃腦的背誦「筆陣圖」,即使有些地方背得結結巴巴,丟句少字的不甚熟悉,但也夠他得意了,不時還神氣的瞄了瞄旁邊杏眼圓瞪、滿臉不服氣的四歲小女孩。
「……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超妙矣,書道畢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記。」用力點頭:「母妃,我背完了!」
「很好。」明恩華點頭,語氣不無驚喜的道:「雖然才六歲,卻已經能夠強記下整篇文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小男孩滿臉遮不住的得意,覺得拼命背下這篇文章很值得,也就不怪這半個月來,柳女官以明夏宮助教名義,天天跑到初晞宮煩他背書的事了。
「姨娘!我也會背,我也要背!」一點也見不得最親愛的姨娘稱贊別人,而且那人還是常常捉弄她的三哥,四公主予瞳用力搖著明恩華的手臂,小腳在地上蹬啊蹬的,拒絕被冷落。
「這可是做學問呢,四妹。妳小小一個人兒,抱著妳的陶偶娃娃好生玩兒去也就是了,別在這邊強。」六歲的小男生,一副成年大人的老氣橫秋狀。
「姨娘,妳看他!」四公主氣得眼眶都紅了。
「三哥跟妳說著玩呢,妳還真的急了啊?瞳瞳,妳想背什么呢?」
「我我……嗯,對了!我要背詩!」
「少來了,妳會背什么詩啊?我看——」
小女孩沒讓三哥有機會將風涼話說完,急巴巴的沖口尖叫——
「取紅花,取白雪,與兒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兒洗面作光澤。取雪白,取花紅,與兒洗面作華容。怎樣?!」雙手叉腰,不可一世的以下巴瞪向三哥。
三皇子予旸錯愕一楞,先是被妹妹的尖叫聲弄得耳朵轟隆隆的,待能回神時,只疑惑的想了下,問向明恩華:
「母妃,這首詩好奇怪呢,怎么聽起來像歌謠?」
「是歌謠,也是詞兒。這首《靧面辭》的章句結構不是詩。」明恩華忍笑說道。以很正經的表情對予瞳稱贊道:「瞳瞳,妳好聰明,姨娘沒特地教妳,妳就會背這首詞了呢。」
「嗯!」小人兒得意的用力點頭:「姨娘幫瞳瞳洗臉時唱的歌兒,瞳瞳都有記下哦。」
「哈哈哈,這是洗臉歌兒嘛,多直白的內容啊。四妹,妳背得好,正符合妳的年紀呢!背完了洗臉的,應該還有洗手、洗腳的吧?一道背完吧,也好讓哥哥開個眼界如何?」
「才沒有洗手洗腳歌兒呢!我會背的詩可多著。」雖然聽不太明白這討厭的哥哥是在笑她還是怎地,但在同儕間爭鋒好表現是人之常情,小丫頭片子立刻又想到一首詩背了出來——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會兒想到該搖頭晃腦一下,于是小頭顱認真的隨著詩韻左右擺動,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背完詩之后,既得意又有些不確定的扭頭看姨娘,小聲問:
「這可是詩兒了吧?姨娘。」
「當然是。瞳瞳好厲害。」沒料到甥女會突然背出這首詩,明恩華在心底回想著,怎么也不記得有教瞳瞳背過這首。可能是前幾天讀到時,隨口念了出來,被瞳瞳記下了吧。
得到姨娘明確的答案后,馬上再度以下巴望著三哥耀武揚威。
「我會背詩!你以后別再笑我了,知道嗎?」
三皇子還在想著那首詩,腦袋有點迷糊,吶吶疑惑著:
「怎么一堆至字?」
「因為它叫《八至》,所以整首詩一定要一至到底,怎樣!」好神氣的說著。
「我沒聽過詩可以這樣做的,好像太簡單了,跟太傅或柳女官教我念的都不同。」小男生不明白同樣是讀詩,為什么妹妹讀的都這么簡單直白。
這么簡單的東西,還能叫學問嗎?學問應該是博大精深的不是嗎?他覺得好疑惑。
柳女官?為什么予旸會提到她?她尚未讓柳女官參與這兩個孩子的教學啊,為什么予旸會識得她?
撇下心中浮起的疑惑,明恩華對予旸笑道:
「讀書學習本來就該由簡入難,這樣循序漸進下去,才不會輕易對學習感到辛苦挫折。何況現在是我們的休息時間,應該放松,背一些有趣的詩、講一些有趣的故事,不是很好玩嗎?」
「說得好,理應如此。」帶笑的聲音突兀穿進三人偷閑的庭院涼棚里。
皇上!
是皇上!
涼棚里的一大二小這才發現棚外站了個光芒萬丈的天王至尊,而且似乎來了有好一會了,他們居然毫無所覺,天哪!
很意外!因為居然隔不到三天又見到他。
意外中又不覺得意外。因為近一個月來,這位尊貴的帝王已經有五次出其不意出現在明夏宮了。
隨時隨意的出現,似乎成了帝王近來偏好的樂趣……
「參見皇上。」明恩華壓住驚嚇,立即迎上前,躬身一福。
「兒臣拜見父皇。」六歲的皇子,已經把宮禮學得很有模有樣了。
「都平身吧。」
「父皇!」四歲的小女娃猶然懵懂,很開心看到父親,又不知該怎么表達。不知如何是好之下,想學姨娘福身,卻重心不穩,整個人跌跪在地上,磕疼了小膝蓋。「哎唷!」
「小心些。磕疼了嗎?」一身常服的紫光帝將小女兒抱起,抬手將她臉上的眼淚抹去。
「不疼!」小女娃很勇敢的說著。吸吸鼻子,果然再也沒讓眼淚掉出來。
「很勇敢,很好。」紫光帝點頭贊許。
他目前只有四個子女,對子女的成長甚為重視,每日晚膳之后,都會召見所有孩子,問些生活起居、學習狀況等事。年長的那兩個由于課業壓力的關系,每天晚上在覲見紫光帝時,都渾身緊張、臉色蒼白,生怕被抽背到不熟的文章而出丑;倒是眼前這兩只小的,由于仍是童稚,又還沒開始緊鑼密鼓的學習起來,純粹很幸福的被人寵著,對于父皇的畏懼感還沒產生,所以每次見到父皇都很喜悅。
「都坐吧。」率先走入涼棚里,在竹編的涼椅上落坐,抬頭望了眼滿架子鮮黃的絲瓜花,以及幾顆甫結成的青綠小瓜,有些難以置信這明夏宮的后院小憩之地,竟是種著蔬菜。
相較于其它宮、苑在里里外外爭相種植奇花異樹來說,這明夏宮只在前院的門面處種滿夏花、植了滿池的蓮,看起來既符合「夏」的風情,又氣勢十足,打理得不比其它宮居遜色。然而在后頭、在門面以外的地方,卻是突兀的種著蔬菜,雖是滿片的綠,但景致卻怎么也稱不上迷人,真是不可思議。
「這后院,植的都是菜類嗎?」皇帝好奇的問。
「稟皇上,除了蔬菜,還試種了瓜果,但有些沒種成。」
「妳種的?」眼光挪到那雙正在為他倒茶的雪白纖手。
「當然不是,臣妾沒這本事。宮里有個女侍出身農家,臣妾無意間聽說她善于耕種,一時好奇,便在后院劃了塊地方讓她種植些蔬果,也好開開眼界。」她微笑,遞上香茶:「皇上請用茶。」
「父皇,等會兒有涼筍吃哦!是我挖的哦。」予瞳急巴巴的獻寶。
「什么妳挖的?是妳拿的吧?挖上的人是我呢!」六皇子畢竟年幼,一時忘了該在父皇面前謹身慎言,忙著反駁妹妹不實的說法。
「挖土的人是季秀,你只是耙了幾把而已,還把一只春筍給折壞了。」
「春筍?」皇帝問道,四下張望了眼,最后在左后方看到一小叢竹林。「那兒產的?」
明恩華點頭:
「那叢竹本來就長在那兒,每年春天都可采到幾只。昨夜在睡前跟兩個孩兒提了這件事,他們便坐不住了,非要親自挖筍不可。還真挖到三只,正讓小灶房處理呢,這會兒該冰鎮完,可以吃了。」
「今日是熱了點,吃涼筍正合適。」紫光帝見兩個小的已經動了心思,扭來扭去再也待不住,于是開恩道:「予旸,你帶妹妹去看涼筍處理得如何了,若已處理好,領御侍送過來。」
「兒臣遵命!」三皇子雙眼一亮,牽著妹妹的手,很快跑走了。
兩名貼身御侍隨之跟在兩名小王子身后離去,另兩名武衛留在后院入口處繼續護衛皇帝的安全。
春夏交接之際的四月初,天氣時冷時涼時熱。冬衣末敢收,春裝得備好,夏裝更須待命。
今日天氣稍帶著悶熱,幸而時有涼風習習吹進瓜棚里,一邊喝著帶有薄荷入味的茶,暑氣都給抵消了。
今日的他,所為何來?
皇帝像是正在享受眼下的悠閑心情,明恩華自是不敢開口擾了他的清靜與好興致。
閉目好一會后,張眼時第一個談的竟是——
「剛才那首《八至》,對句有點問題。」
「是。畢竟只是閨閣詩,通常只是側重于抒發心情,沒有太多講究。」她小心回道:「近對遠、深對淺,乃至于最后尾聯的親對疏,頸聯確實不該用高與明二字相對……」
紫光帝擺了擺手:
「那倒無妨,只是,為什么至親至疏的是夫妻?」
不意外……一點也不意外這首詩被他聽到,既然被聽到了,自然也就更不意外這一句會被特別挑出來找麻煩了。
「原本無甚干系的男女兩人本就至疏,后來因為婚姻的締結而成為至親,詩中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是這樣嗎?」他笑著望她。
「是。」不然她還能怎么說?
沒再在這首詩上糾纏,紫光帝淡淡道:
「方才,朕再度接見了順貞夫人,連同張妃一道。」
是那兩人?昨日上午來她這邊鬧過的兩人?明恩華大概知道那兩人會對皇上說什么,上個月找到皇上那邊要求別讓她養育予旸未果,自然是不會死心。
反正只要三皇子還在她這兒,張妃永遠不會對她善罷甘休,即使她對張妃釋出善意,愿意讓她每日過來明夏宮見兒子,也還是被她不領情的冷嘲熱諷了一番。
「予旸與予瞳住到妳這兒,也有五日了。這兩個孩子正是貪玩年紀,尚未定心,可有讓妳累著了?」紫光帝接著道。
「不會,如同皇上所見,臣妾大多時候還是縱著孩兒玩鬧,并不要求他們成日坐在書房里念書。」
「朕亦認為學習的起步至關重要,若是讓孩兒在發蒙期就對學問感到恐懼,以后怕再也無法體會知識的樂趣了。」
「皇上說的是。」聲音平淡,不帶情緒。
紫光帝很興味的打量著明恩華的表情,對她臉上淡淡的戒備感到有趣,漫不經心的說道——
「聽張妃說,妳將予旸教得很好,短短半個月,就讓予旸能輕易背誦《筆陣圖》、《詩經·七月》,如今還趕著他背《典論·論文》……都是些好文章。愛妃如此用心,連生母都自愧不如,特地向朕感謝妳對予旸的悉心教導。」皇帝像是很欣慰的口氣。
「張妃客氣了。此乃三皇子天縱聰明,有記事背誦的長才,并非臣妾之功。」明恩華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一股直往上冒的火氣后,平穩應道。
「唉,愛妃總是如此客氣。妳認真授業于予旸,朕心甚慰,總想著賞妳什么,讓妳開心一下,可妳這樣不居功,教朕如何行事?」
明恩華則不敢認為皇帝真的是在高興欣慰。就像她也知道,昨日才過來指著她鼻子罵居心歹毒的人,怎么可能轉了個臉,就巴著皇上滿嘴說她好話!
若不是張妃在說反話,就是皇上將聽到的言論,以春秋筆法加以大大修潤改造了一番。而不管是哪一種,都讓她戒備不已。
眼下的重點是——她從來沒有強令予旸背這些文章!而且還是半個月前就開始?!這個時間點有很大的問題。因為她是從這個月的初一才接旨正式教養三皇子、四皇女,若是她在指定的日期前,就插手皇子教育事宜,雖然這只是小小的事情,而且有皇帝的旨意在先,早幾日忙活也不算什么。只是有點小小的逾越罷了,若誰想怪罪,都顯得小題大作……
但問題是,她沒有做!
她以為予旸會背《筆陣圖》是先前跟著大皇子到無逸齋學習時,跟著太博學來的。哪里知道居然是那柳麗池以明夏宮助教的名義,擅自跑到初晞宮去教授三皇子背文章!
她知道那柳麗池很有心機,也等著看她怎么施展……竟然是這樣,馬上就迫不及待找她麻煩,并且努力將自身脫顯出來!
明恩華承認自己被氣到了。雖然一直知道將面對著什么,但事情真正到來時,胸口還是一陣火灼般的氣怒。活了二十年,她第一次遇到這樣明目張膽打著她名號行事,陷她于百口莫辯境地,也只能忍下。
就在她心念電轉間,皇帝等不到她的應答,又開口了:
「恩華啊,妳這般盡心盡力教導孩兒,朕真的很歡喜,決定賞妳一個心愿。只要朕做得到的,一定允許妳。妳想想看,可有想達成的心愿?」
心愿?!
她身子微震,不敢相信皇帝會允許她這么重的賞賜,這不是身為帝王該輕言說出的話。尤其賞賜的原因出自于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太離譜了!皇上為什么如此輕率就說出這樣的話?!
所謂的君無戲言,就是因為皇帝隨便的一句話,都可能造成嚴重而無法彌補的后果,所以君王必須謹言慎行,更不該隨便允人一個愿望,而毫無條件限制。
何況,她并不是真正立功,皇帝也不是真心在夸她——與其說夸她,不如說是在試探她什么。在這樣的情況下,卻說要給她一個愿望,多么不可思議!
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她怎樣?明恩華心底泛苦,躬身輕道:
「回皇上,這賞太重,臣妾無功不受祿,萬萬生受不起——」
「什么叫無功無不受祿?朕才說了妳的功,妳卻即刻回應無功不受祿。怎么?朕的言詞在妳聽來毫無可信度,亦可隨意反駁的嗎?」不冷不熱的質問著。
她趕忙跪下:「請皇上恕罪,臣妾不敢!」
「朕可看不出來妳哪里不敢。」輕哼。
「臣妾無狀,請皇上原諒。」叩首。
她伏低的姿態終于讓皇帝面子與心理上都得到安撫。說道:
「有功就得賞,有過則須罰。朕向來盡量做到賞罰分明,妳對皇子教育成果卓著,朕想賞妳,有何不對?」
「皇上,請原諒臣妾的不識好歹。臣妾……」
紫光帝將她扶起。
「好了,起來吧,衣服都沾塵了。」隨手掠了掠她的裙襬。牽著她手往瓜棚外走去:「別害怕。妳要更有自信一些。老是畏怯不前,讓朕日后怎么安心將整個后宮交給妳。」
「皇上!」天哪,不要再嚇她了!獨攬后宮是皇后的權利,不是一宮之主可以擅權的啊!
紫光帝像是明白她的惶恐,將明恩華帶向后院大門,邊說道:
「莫慌,也莫再說些喪氣話惹朕皺眉。反正朕的心意已決,后宮事務,總有一天要交到妳手里;還有允妳的心愿,不是說笑。妳這幾天想一想,待十五日那夜,妳得給朕答案。」話題到此為止,正待跨出拱門,邊說道:「那兩個孩子怕是在小灶房里玩起來了,隨朕過去看看吧。」
就在紫光帝與明恩華跨出拱門的同時,守在外頭的武衛對著一抹突然沖上前的身影喝道——
「放肆!」兩道凌厲的刀光精準的架在闖入者的脖子上,只消有個動作,腦袋一定立刻搬家。
「哎啊!」被制住的人嬌聲慘呼,手上的物件灑了一地——
柳麗池覺得非常懊惱。
要不是被詠春宮娘娘拉著東問西問個沒完,只差沒要她背出明夏宮一日三餐吃什么菜了;接著又千交待、萬交待要注意這打探那的,務必要留心所有蛛絲馬跡,要是有什么特別舉動,一定要馬上想辦法通報詠春宮等等等……這些事早在她進明夏宮之初,就已經被交待八百遍,都會背了。為什么還要每天將她叫到詠春宮,一再一再的重復說不停?!
如此無能又事事想掌握的女人,憑什么入主詠春宮?!憑什么站在年輕俊美、雄才偉略的君王身邊當他的正妻?!就因為她父親是三品官員,讓她有資格嫁進皇家!不管她有多么無知、短見,而今甚至是人老珠黃了呢!反正只要命好,就代表了一切。
這世間真是太不公平了!
結果一整個早上就是被這樣反復的探問交待中虛度而過。當她聽說皇帝陛下臨時起意,蒞臨明夏宮觀看皇子皇女學習狀況時,她惱得幾乎吐血,當下什么也不管,把所有女官的派頭身段氣質都丟一邊,拉著裙襬,一路飛奔回明夏宮。
遠遠看到兩名御前武衛在明夏宮大門口站崗,就知道皇帝陛下還在。抓了名正在打掃的丫頭問,確定皇上與娘娘正待在后院談話。她心一喜,火速沖回房間,抓了幾本書與一卷自己書寫的詩文作品就要出去,跑到門口時,猛然一頓,又沖回床邊的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整理凌亂的鬢發、順順身上雪白的衣服,確定自己處在最佳狀態后,抄小路朝后院跑去。
她一定要!一定要創造一個美麗的偶遇!一個能讓皇帝陛下印象深刻的偶遇!她沒有高貴的出身,但除此之外,她內外兼俱,勝過皇帝身邊的每一個女人!
她必須讓皇上知道這一點!
在知道之前,當然得先看到她、記住她!眼下,正是她的大好機會!
此刻,在武衛的粗魯動作下,她染塵的白色裙襬在地上圓散成一抹楚楚可憐姿態,幾本詩詞、幾張書稿散落在她周身,而她愁慘的花容被披散的烏黑秀發半掩,只一雙星眸水盈盈、深幽幽的與皇帝的俊目對上……
轟地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炸開,轟得柳麗池癡呆動彈不得,連被侍衛粗魯壓下頭時,也忘了呼痛——
多么尊貴的帝王!
多么俊美的男人!
他比傳說中的更出色;比想象中的更卓爾!
只是簡簡單單的站在那里,只是一身淺藍的絲質常服,不必任何擺顯的作態,也不必一群臣下在周圍前呼后擁稱萬歲來突顯他的無與倫比——
他就是天、就是一切、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帝王!
不必任何人、任何物件烘托,來證明他的獨一無二。就像天上的太陽,從來不必有星光相伴。
「這是何人?」紫光帝轉頭對明恩華問道。
「她是柳麗池女官,原屬蘊秀院的助教,同時亦是內務府尚衣局的女官,負責監理皇子們的四季服飾。為了讓皇子的教育更完善、在生活上有妥善的照顧,特地調來明夏宮幫手。」
原本沒放在心上,就要牽著明恩華的手走人。御前失儀,自有內務府的人處理,他連喝斥都不必。但在聽到明恩華說明后,倒是停下腳步——
「柳助教?」他當然聽說過此人,不就是詠春宮特地放在明夏宮的棋子,更是這半個月來追著予旸背文章的人。「讓她抬起頭來。」他對侍衛說道。
「是。」侍衛應諾,將刀挪開些許,以刀背格起柳麗池的下巴。
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雖然花容慘白得像是剛剛死去。不過,在臉上所有的顏色都褪盡后,自然顯得那雙晶亮的眼特別引人注意。
「拜、拜見……皇上……」甜脆而發抖的聲音,怯生生從她發白的小嘴上傳出。
紫光帝只望了一眼,便不再停駐,對明恩華笑道:「長得倒挺周正。在宮里的年輕女宮中,算是拔尖的吧?」便邁步走了。
「是啊,皇上。」
兩人身影漸漸走遠,柳麗池用力拉長耳朵,無視脖子上的大刀,就是想再多聽些皇帝對她的評語,想知道自己有沒有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
「……詠春宮那邊不是在忙選新妃的事嗎?有沒有考慮從宮里的女官挑幾個備選?」
柳麗池心一怦,恨不得可以跑上前聽個清楚。可惜明夏宮的聲音太小,聽不到她怎樣回答。只聽到皇帝最后說道:
「……這是后宮操辦的事,朕不參與意見。」
直到被武衛押著前去內務府領罰,柳麗池滿心記掛的,仍是那卓爾尊貴的男人,覺得一顆心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不知道他是否記住她了?
肯定是記住了吧?他說她長得很好看不是嗎?
那就是了吧?
就在見到帝王的那一瞬間,柳麗池對榮華富貴的渴求,已經轉為純粹對一個掌握天下的男人的深深迷戀。
帝王賞賜明恩華一個心愿的消息,很快的傳開。
可以想見明夏宮的門檻又要被踏壞了。而皇帝這邊,只會在早朝時才稍微耳朵受罪些,平時倒也沒人敢輕易拿這件事來質問他,所以他閑得很。
耳根清靜的人,應該心情很愉快才是,然而紫光帝卻是沒有太多悠閑的心境,腦中想著那個難以捉摸的明夏宮,她的每一個反應都不在他預期內,這讓他感到有點煩悶。
紫光帝此時正在御花園南邊三層樓高的「御覽樓」上品茶賞風光。心中想著事,一邊漫不經心的聽著貼身御侍報告內務府呈報過來的宮務旬報。當聽到其中一則關于金秋宮的消息時,稍稍回神,問道:
「趙太醫被傳到金秋宮?金秋宮身子不適嗎?」
「稟皇上,三日前,金秋宮娘娘便傳出身子下太爽利,但一直不許女官到太醫院請診。直到今日起不了榻了,才讓女官找太醫診治。太醫院回報內務府時,記錄上說是偶感風寒后又郁結于心,已經撥兩名女藥僮過去煎藥服侍了。」
「風寒嗎……那就讓太醫院多注意點。別大意了。」
「是。」
「對了,朕的庫房似乎還有幾株天越國進貢的千年人參靈芝之類的養生補品,你送幾樣過去吧。」看了侍仆手上還沒報告完的文件,隨手擺了下:「你現在就去辦這件事,剩下的朕自個看就成了。」
「是。屬下立刻去辦。」貼身御侍立即退下。
高臺上只剩下紫光帝一人,武衛都在樓下的四周守衛。讓他得以不受打擾的思考。
對于他幾個妻子的性情,他大約都有六七分了解,會讓他感到郁悶的,是對一個人無從掌握的感覺,那明夏宮就是如此。
即使出了許多招,與她多了相處時光,仔細注意著她的所有反應,還是分不清她是聰明還是愚笨、是膽小還是謹慎;也分不清,她對他的意亂情迷是否只是他的錯覺……
他甚至不知道她值不值得他費這么多心思與之周旋。
詠春宮活潑大膽,好權爭勝,驕氣任性,對掌握后宮有絕對的企圖心。自從被他賜住詠春宮后,自以為是四宮之首,理所當然的壓制其他女人,后宮的所有事務都由她決定,不許別人主導。
張妃出自鄉紳地主之家,是他乳娘的女兒、是他的侍女,這樣的低微的出身讓她最怕被人提起。所以她的皇妃派頭一定要擺得比別人足,要求下人一定要跪拜于她,以前小家碧玉的靈巧可愛,已經被高高在上的貴族生活給消蝕了。
而,金秋宮是個性子冷傲的妃子,她的身體一向不甚強健,不愛笑也不愛鬧,總是一副冷眼看世人的孤高狀,連對他這個皇帝夫婿也絕不逢迎,以前見他時是幽怨,而今是強裝的冷淡。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最不適合當宮妃的女人,甚至也不適合當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總是討要,卻絕不努力,不肯付出、不屑開口。一朵不能移動的花兒在綻放時,還會努力散發香味呢!而她只會自賞自苦,男人不會耐煩應付她,太累!
再說到其他三個側妃,都是五品官的官家小姐,其中劉妃的父親已經告老還鄉,朝中已無所依靠;另外林妃與楊妃的父兄亦不是京官,都外放地方去了,朝中無權無勢,理所當然被張妃壓到底,連喘一口氣都難。
他至今只有四個孩子,對于子孫滿堂的情景并不期待,所以在這方面并不積極創造。不過之所以子息如此稀少,除了他并不想要外,那張妃與詠春宮兩人,倒也出了不少力呢。
對于女人之間的爭斗,以前他會難過會生氣會想遏止,幻想著自己可以是皇室里家庭最和樂的王孫。但那種天真的想法,在當東宮太子之后,就徹底放棄了。
皇室是個危險與富貴并存的深淵,有本事的人會活得風光,興家旺族更不在話下;沒本事的人嘛,本就不該嫁進來。
他了解他的六個妻妾,卻獨獨覺得怎么也看不透明恩華這個娶進兩年的年輕妻子。
她不像恩雅,也不像她那幾位位高權重的大官大將軍之類的伯父、叔父等人。所有明家的特征似乎都不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相處愈久,疑惑愈多。
真是一個讓人心煩的女人。
心思在妃妾間想了一輪,又轉回明恩華身上。手指輕敲桌面,淡淡想著——
她會向他提出什么愿望呢?